红尘醉【小说】 - 散文小说 - 中国知青网

4

女儿出生的那天，耿嘉明被正式任命为科长。

原来的科长在八个月前被查出患了癌症，入院治疗，耿嘉明代理科长主持工作。半年后，科长去世。两个月后，任命耿嘉明为科长的文件下达。

老汪在半年前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阿潘事件”后，尽管耿嘉明什么都未表露，但他自感不安，加上阿潘冷言冷语旁敲侧击，他便常常惶惶不可终日，后来说是血压高，提出退休申请。局里考虑他的工作也是可有可无，便批准了他提前退休。退休时，耿嘉明主持召开了一个欢送会，准备了一份较为丰厚的礼品。会上，耿嘉明肯定了老汪对科里的功绩，大伙儿也纷纷对老汪颂扬有加。阿潘更是自己掏钱送了老汪一条“红双喜”。感动得老汪满含热泪，紧紧抓住耿嘉明的双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胡圆圆从对耿嘉明的漠视到重视前后不超过两天。随着耿嘉明科内地位的逐渐升高，她对耿嘉明的热情也逐渐升高。尽管她的实际年龄比耿嘉明还大两岁，可在耿嘉明面前却表现出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谁也搞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结婚，但她确确实实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那时上班她借着恒昌栈的事一走就是一天，其实为照顾不满三岁的儿子。现在她一见到耿嘉明就一口一声“科长”，还一个劲儿地夸他的字写得好，虽然她对书法一无所知，却能把耿嘉明的字夸得头头是道。耿嘉明对她的炽热心有悸虑，便常常反应为一种无语的矜持。而胡圆圆却将之当作他的腼腆和羞怯，益发炽热火辣。终于一天，办公室里没有他人，耿嘉明伏案在写一份工作小结，胡圆圆来到他的身后，看着他写，一边夸着他字好，一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将自己那柔柔的胸头肉紧紧地挤兑着耿嘉明的后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耿嘉明猝不及防，他赶紧放下笔想站起身，却被胡圆圆死死地压住。耿嘉明只觉得头脑充血，他猛地立起来，回过头，看着胡圆圆。胡圆圆眼色迷蒙，脸色绯红，胸部汹涌翻滚，一脸委屈地看着耿嘉明。

耿嘉明神色严峻，对着胡圆圆想痛斥一番，还是忍住了，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请你自重！”径直出了办公室。

过了一个星期，人事处一纸调令，将胡圆圆调到了别的科室。耿嘉明把这当作是她表伯父老局长对他的恩典。以后在食堂遇到胡圆圆，耿嘉明还是若无其事友好地同她打招呼，但胡圆圆总是板着脸视若不见。

阿潘的自学考终于考出，拿到了一张大专文凭，于是口气自然比过去又大了三分。对耿嘉明，他还是心怀感恩的，毕竟给了他每周三天可以睡懒觉的机会，不过也再不像过去那样对他称兄道弟了。科长曾跟他透露是老汪向处长汇报他这件事的，但科长却又告诉他，耿嘉明给他增加公假是经过他同意的。阿潘表面上对科长感谢不尽，心里却骂着你这傻瓜你骗谁呢？而因为耿嘉明把这件事同科长商量了，阿潘不由对他也失却一种信任感，于是便有些生分了。阿潘后来也调出了耿嘉明的科室，担任了另一个科室的副科长。

科室里的几个老人马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调走的调走，耿嘉明自然成了资格最老的了，现在他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科长的位置上行使职权。科里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大学毕业生，都是直接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老三届知青。年轻人见了他，恭恭敬敬地称他“科长”，他也渐渐习惯于别人对他的恭敬。

女儿耿枫渐渐长大，已经会走路了，对着耿嘉明“爸爸”“爸爸”叫得他心里直开花。耿嘉明把女儿既看作是他和黎青甜蜜爱情的结晶，又看作是他仕途升迁的福星。

黎青生完孩子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身材，商店里的同事们说她一点也看不出生过孩子的迹象。一次她带着耿枫在公园里玩耍，孩子一个人在草地上玩皮球，黎青坐在石凳上远远地看着她，手里织着毛线。一个青年人朝她走来，在她面前驻足了好几秒钟，黎青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却充满渴望的脸。她明白是好逑者一类。结婚以前，类似这样凝视或偷窥她的男子不乏其人，甚至常常有人在背后一直跟踪好长距离（这种行为当时被称作是“盯梢”），和耿嘉明恋爱结婚后逐渐少了这样的麻烦。如今又遇到这样的事情，黎青不禁又气又好笑。正不知怎么办，远处传来耿枫“妈妈”的呼唤，孩子手里的皮球掉到一个水塘里了。黎青如获救星，连忙应了一声，向孩子跑去。再看那男青年，脸上一副莫名惊诧遗憾万分的神情。

夜晚在床上，黎青告诉耿嘉明公园里发生的事，两人哈哈大笑。耿嘉明搂过黎青，深情地亲着她的脖颈，黎青幸福地闭上了双眼。

小时候算命先生的那个谶语早已被她忘记在九霄云外。

顺风顺水时容易忘记危险。

科室人员多变幻，

终于坐稳科长船，

妻子容貌仍俊俏，

二人幸福在留连。

5

坎坷的日子度日如年，顺当的日子白驹过隙。一晃，女儿耿枫已经念小学三年级了。

每次家长会，耿嘉明必准时出席。听着老师在会上赞扬耿枫，他脸上保持着含蓄的微笑，心里却乐得倒海翻江。他被学校推选为家长委员会主席，在全校师生家长代表大会上发言，介绍教育子女的经验。

耿嘉明自己的仕途依然一帆风顺。两年前，机关机构精简，处室合并，许多职务空挂或撤销，阿潘的副科长职务就是因此被解除了，他一气之下辞职下了海。耿嘉明不但未受丝毫影响，反而被提升为副处长，和湖北人老处长共事。这一切，应该和他踏实能干处事谨慎分不开。

局级层面的领导也有了变动。市里的一个委办纪委副书记调来担任局党委书记，从外省引进的一名中年干部担任局长，地方上一名副区长调任副局长。局里分配给处里一辆小车，可接送处级干部上下班，耿嘉明对老处长说，自己年轻，骑自行车就行，不用车子接送。耿嘉明是真心这样想的，他觉得骑车自由，还能锻炼身体，坐车反而受束缚，尤其近年来交通开始拥挤，道路经常堵塞，坐在车里动弹不得实在难受。

交通拥挤的原因是城市掀起开放开发的基本建设热潮，大批大批的建筑项目投入实施。作为城市土地管理规划的主管单位，耿嘉明所在的局机关一改以往悠然清闲的状况，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了。

耿嘉明所在的规划处负责审批项目的规划设计、通过建设许可等，他的办公室也开始热闹起来：除每天各科室正常的工作请示汇报外，外来求见的人员也逐渐多了，来者大多为土地房产开发公司的老总。那年头，房地产开发公司突然像雨后春笋一样到处破土而出，许多公司为争得一块土地而不惜抛撒千金。来求见耿嘉明的，大多是想从他手里获得一纸批文。纪念品、小礼品等玩意儿纷纷出笼，饭局、舞局等邀请也随之纷至沓来。面对这些，耿嘉明始终掌握一个原则：处长拿了他也拿，处长去了他也去。而对于手中的权力，则始终根据政策办事。

大浪淘沙的时代，坚持洁来洁去的本质，不为泥沙冲刷埋葬，是需要一种定力的。耿嘉明坦荡的仕途以后究竟怎样？他能在这翻腾的大浪里稳定地驾驶着他的航船么？

局办公室老主任升任副局长，局里考虑物色新的人选。这是各处室干部垂涎的位置，虽说是平级，但每个处长都想登上这一宝座。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则近水楼台消息灵通，二则重权在握收益不少，三则仕途通达上升快捷。前几任局长大多都有担任局办主任的履历。

领导们都有自己的物色对象。党委书记看中的是设计处的老处长，他们是同乡；局长则想让跟自己同时引进的档案处长出任。在讨论决定的党委会上，双方的意见相持不下。局长认为设计处长年龄较大，恐怕不适合局办主任繁琐的事务性工作；党委书记认为档案处长刚来不久，还不了解这个城市的具体情况。会议一时陷入僵局，会议室里的空气显得有些凝重，在座的其他党委成员都默不作声，只听得墙角的那只红木落地大钟的钟摆声。

见如此尴尬局面，主持会议的组织人事处长提出暂时休会，待意见统一后再做决定。

党委书记走出会议室，回头见尾随身后的组织人事处长，鼻子里出气，低声地说：“哼，都成他的人了!”

组织人事处长赶紧上前一步，对着书记的耳朵轻声说：“我看这样成不成？干脆，让耿嘉明来当。”

党委书记想了一想，说：“嗯，这样也成。不过你要跟他好好谈谈。”
就这样，耿嘉明突然又升职了，成为局办公室主任。

黎青听耿嘉明回来告知这个消息，欢喜得对着他一阵热吻。现在的两居室住房又可以换大一点了。

耿嘉明却心事重重，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升迁并未感到高兴。组织人事处长跟他的谈话时那玄虚的口吻让他感觉以后的路吉凶未卜，如履薄冰。

办公室主任是最难干的职位，上下左右，里里外外，有一处没处理好都有一大堆麻烦。

女儿乖巧事业顺，

别人下岗他迁升，

突然被任室主任，

愁云惨雾即刻生。

6

都说官场上，正职如正房，副职如偏房。正房只有一个，偏房可有多个。做个偏房容易，而偏房要想扶正，则不知要熬多少年，有人可能熬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偏房。

然而耿嘉明这个偏房却奇迹般地只做了两年多就被扶正，而且还换了一家大户人家。

局办公室的工作确实纷杂繁琐：对上联络政府有关部门，对下协调各处室科室；对外接待各方来访咨询，对内处理局内后勤事务。而局办主任的角色更是难以扮演。原本，耿嘉明只须认准一个上司，唯湖北处长马首是瞻即可，现在，任何一个局级领导都可以找他发号施令，让他办这办那；而过去那些在他之上的正处干部，现在见了他都拍着他肩膀表示祝贺，一张张笑脸之下却高深叵测。唯独他的老上司湖北处长，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耿嘉明感觉老上司的比喻虽然未免离谱，却倒是一句真心的忠告。

黎青的国营商店生意越做越差，自负盈亏后越发江河日下，没多久就到了付不出职工工资的地步。商店经理只好向上级打报告申请破产关门。经理告诉职工们要么等待上级公司另行安排，要么办理辞职自寻出路。黎青和耿嘉明商量后决定辞职，回家专门家务，精心伺候耿嘉明父女。

耿枫的班主任老师来家访。以前每次家访，老师总是夸赞耿枫，这次却向黎青谈了耿枫最近在学校的不好表现。黎青一惊，忙问老师怎么回事。原来，最近耿枫迷上了小虎队，上课时居然用耳麦偷听小虎队的歌曲，被地理老师当场截获。说完，班主任把被地理老师收掉的随身听还给了黎青。

随身听是耿嘉明应邀参加一些房产商工地奠基仪式一类的庆典会上带回来的礼品，进口SONY品牌，这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商品。耿嘉明回到家随手就给了耿枫，耿枫爱不释手，偷偷带到了学校，同学们见了羡慕不已。耿枫知道上课在底下偷听歌曲是不应该的，但听那个老头儿上地理课实在是受罪，于是忍不住炫了一把。

黎青火了，等耿枫到家后，一把拖到面前，厉声责问：“今天怎么回事？”

耿枫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尽管知道母亲发火的原因，但仍然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怎么回事，不就听个磁带么。”

黎青一看她那无所谓的模样，更火了，不由随手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大声说：“上课听磁带，你还有理了？”

耿枫一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比母亲更大：“就听了，就听了，谁让他课上得不好？同学们有几个听课的？”

黎青一下子哑火，颓废地坐在了沙发上。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局办主任不好当，

事情繁琐活计忙，

妻子下岗回家坐，

女儿犯错在课堂。

7

耿嘉明回到家，耿枫已经睡觉了。

黎青接过他手中的牛皮公文包，帮他脱去了外套，身上一股烟味和酒味。

耿嘉明原本不抽烟，也不喝酒。可如今陪着局领导出席这个庆典那个宴会，就由不得他了。

今晚喝得真不少。设局的是一家港商，请了局党委书记、局长、副局长和耿嘉明。局长说有事没去，耿嘉明派了两辆车，一辆党委书记，一辆副局长和他。按说三个人一辆车就行，但他知道书记从不喜欢别人坐他的车。饭局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港商和他的一个女秘书，加上他们三人，五个人点了满满一大桌菜，耿嘉明看再加上五个人也吃不了，果然菜剩下一大半。酒倒喝了不少，喝空四瓶茅台。党委书记喜欢喝酒，更喜欢和美貌女性热闹，除了让耿嘉明不断地给港商敬酒外，自己还频频和对方的女秘书碰杯。结果足足喝了有一瓶半，斜倒在沙发上，还不停地朝女秘书叫：“干，干！”也不知道还要干啥。耿嘉明一人差不多喝了有一瓶，虽然他以前不喝酒，冷丁喝了倒也还能抗住，稍微感觉有点发飘。临走，港商又让每人带回一箱茅台，四条中华烟。耿嘉明让司机把自己的那箱酒放到书记的车上，三条烟塞给了副局长。最后到家下车前把另一条烟留给了小车司机。

黎青看他醉眼朦胧，不想把事情细说，只说了一句：“今天老师到家里来告状了。”便催他洗洗睡了。

耿嘉明一听，却不睡了，要黎青把事情说清楚。黎青没法，只得把老师的话和自己跟耿枫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耿嘉明在办公室抽空跟耿枫的班主任通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一下具体情况。晚上回家，准备找耿枫谈一次话。

耿枫从小对爸爸就十分敬佩，觉得爸爸很了不起，知道的东西多，而且说话有道理。因此，爸爸的话，她很听的。

吃完晚饭，耿嘉明把女儿叫到跟前。

“昨天上课听磁带了？”

“嗯。”女儿低着头。

“为什么不听老师上课呢？”

“老师课上得不好，同学们吵闹，他还管不了。”

耿嘉明停了一下，又问：

“老师怎么上课不好？”

“他普通话说得不好，听也听不懂。把印度尼西亚盛产橡胶说成‘香蕉’，大家都笑。他讲话把吐沫星子都喷到第一排的同学脸上，同学们都讨厌他。”耿枫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看来对这个老师意见还很大。

“那上课也不能违反纪律呀，你还是个干部呢。”

“那我也没有影响别人呀，别人还对老师使坏呢。”

“噢？怎么使坏啊？”

“他们往老师的西装口袋里偷偷扔粉笔头。这老师也真是的，一个星期也不掏口袋，上星期扔进去的粉笔头，昨天还在口袋里。”

耿嘉明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耿枫也笑了起来。

“好，以后注意，不能再犯纪律啦。”

耿枫点点头。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黎青觉得太便宜了耿枫，她还没认错呢。

耿嘉明劝她，也不能全怪女儿，老师课上不好，课堂上又没法听课，你说让她干啥？

黎青说，你就尽做好人，她只听你的。

耿嘉明说，你看看，你看看，又吃醋了。好了，好了，睡吧，睡吧。

伸手搂过了黎青，脑袋埋进了她的乳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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