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网文化 专栏散文小说 → 不堪回首,还要回首 [原创]《青果》1-19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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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不堪回首,还要回首 [原创]《青果》1-19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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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回首,还要回首 [原创]《青果》1-19 长篇小说连载  发帖心情 Post By:2008/11/10 17:42:00 [显示全部帖子]

这是一枚青涩的果实,漫漫咀嚼才有味道,它填补了描写回乡知青生活的空白。 
                                                                   
第一章

     “白老大的孙女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没出半天工夫就在白家庄传开了。冬日的白家庄,庄户人家只吃两顿饭,一来为省下点粮食,二来为了多烧点热炕,屋里暖和。

冬闲的庄稼人,有了串门聊天的机会,长年奔波在地里的老少爷们,清闲的凑到一家宽敞的大炕上,叭哒着烟叶,唠着闲常。这几天,话题都离不开村东头白家的事。白家庄,最大最多的户有三家,白家、刘家和张家,各自根根蔓蔓地有几十户。白家的户最多,白老大家是其中一户。

     早年间,白老大七八岁的时候,他爹妈就过世了,啥也没给他留下,是靠着东家吃一口,西家蹭一顿的活着,晚晌赶上谁家就扎在谁家孩子堆里头倒头便睡。村里的白地主,看到白老大孤身一人,觉得是个便宜,虽和白老大血缘上一点不沾边,但想着这小子长大准是个壮汉子,能干活儿,便收留了他,在他家扛活。白地主可是个大财主,有多少财富没人知道,就知道白家庄的地大都是他家的,剩下的地是刘二地主家的。那年,一位风水先生从他家门口过,说,要是重建一所大宅院,往后会让他白家光宗耀祖,于是白地主动了心。白地主家开始大兴土木,盖房的动静惊动了方圆几十里,那房盖的,房根基一水是錾子细打的大块青料石,上好的松木做房架,混砖彻到顶,灰色的阴阳小瓦一样不少,光正房就耗工无数,刚要抄手盖东西厢房,白地主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土改”来了,白地主死了,家里人四散没了影儿。

     “土改”工作组的同志,把盖着大红印章的房契送到一字不识的白老大手里时,白老大不敢相信是真的,共产党把白地主一天没住上的大瓦房分给了他这个穷汉子,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落在他头上。虽说,头几年,白老大现在的老丈人把独生闺女嫁给了他,又有了儿子,可他没房没地的,如同倒插门在老丈人那。这回好了,他有了一所大瓦房,有了一所乡下人朝思暮想,看着就让人眼热的大房子。白老大捧着房契哭了、乐了,乐得整日介合不拢嘴。适人便说,俺呀,命好哩!这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要不,一个穷光蛋,哪来的福气住上这欺祖的房子!

     白老大乐颠颠地把妻儿老小接了回来,算是认祖归宗。白老大乐起没完没了,伤了精气神儿,有一天,乐着便倒下了,再也没起来,白老大死了。

     人们说,白老大命薄,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乐死了。白老大死了,但他的名字却流传至今。没过几年,白老大的儿子带着一家去了京城,家里的房子托给了本家照看,一去就是十几年.

     白二婶拽下肩头搭着的脏围裙,上下抽打着尘土,从院里走出来,她把扫炕条帚夹在胳肢窝下面,回身锁上了门。“呸!呸!这屋里咋还这么脏!不是说拾掇了吗?得回俺过来瞧瞧,要不,白群那丫头回来咋住?唉,炕上不炕上的,地下不地下的。得,好歹炕席是给铺上了,有地方睡就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白二婶自言自语,腾出手把头巾使劲系了系。白毛风刮了好几天了,还不见有弱下来的架式。寒冷的溯风,把天空刮得灰不拉叽的,迷迷蒙蒙。一阵紧一阵的狂风迎面扑来,卷着树叶枯草和脏土沫子,打着旋儿飞上空中,又打着旋捎带着刮断的树枝一起落下来。风的声音,一时一会儿地像牛发疯般地呜叫。白二婶看了看天,嘴里的热气使劲哈着早已冻僵的双手,她裹紧了已经被寒风打透了的破旧的大襟蓝棉袄,猫着腰抱着肩顶着风往家走。

“他二婶,你这是干啥去呀?”街当心儿,白二婶被张三婶拦住。白二婶皱了皱眉头,不待见什么就有什么。她本想着抓早,上东头就哑默声地再瞅瞅那屋子,顺便把昨后晌搭晚才赶编出来的炕席捎过去,谁知干完了……白二婶躲避众人的眼光不为别的,她不想干点事就成为大家的闲话。尤其是眼前的张三婶。此刻白二婶心里十分不耐烦,这快嘴!今咋让你给瞅见了,这回,少不了没事东家葫芦西家瓢地拉闲话。这娘们,有事没事的张家出李家进的,圆圆扁扁可劲地想咋说就咋说。俺可得留她点神!刚才,张三婶闲坐在东屋炕上,隔着窗户上的小玻璃往当街照,虽然秫秸杆门关着,看不大清楚,但是恍惚着,还是看见白二婶扛着领新席从门口过的影儿。她犯开了寻思,这大风小刮的,白老婆子没啥事儿扛领席瞎跑个啥?这是上谁家?

     “小菊——”张三婶招呼在堂屋里忙着做饭的闺女,“你瞅瞅是你二妈打咱们门口过是不?”小菊正在涮锅,听她妈叫她,忙停下手里的活,一听是让她上当街没事找事,就呲得她妈,“您又找事儿,是不?闲吃萝卜淡操心!您就不兴享点清福!”“这丫头片子,俺不就是让你瞅瞅是谁吗?你不去,俺去!”小菊使劲甩着炊帚上的水,不再搭腔,她知道,如果她再跟她妈反着,倒霉的准是在当院归置活计的她爹。张三婶见小菊爷俩谁也不拢她的话碴,她溜下了炕。这两天因闹风天没得着出门,自然也是找不着话题去坐人家的热炕头。这不,白二婶往她嘴里送话来了,她得打听打听。

     张三婶怕错过白二婶在门前过,就装着看不见闺女撇着她的白眼,连着到门口张望了好几趟。这几趟,把张三婶那水不溜滑的大油脸跑的渗出了汗,她大水缸般的身子一步一摇的挪能不出汗吗?那日子口,除了张三婶保媒拉纤的能吃个肚歪,谁还能有那样的身材!白家庄的人,都怕这娘们的两片嘴儿,偏偏又离不开这两片嘴儿。怕是因为这两片嘴儿能把活人说死了,把死人说活了。离不开这两片嘴是因为,谁家都有长成的大闺女大小子,谁不想嫁个好人家,说进一门好媳妇。“快嘴儿”张三婶出了名。既然叫这娘们堵上了,就得说个明白,这是此刻白二婶的心里话。白二婶怕张三婶问个没完。先是蹭着转到自家门口方向这一边,才开始搭话。“他三婶啊!(心里骂,这╳娘们,楞是在她家门口截着了。)俺这是从东头来的,他二叔说,俺那侄女白群要回来了,就是城里俺们他大妈那屋里的老丫头。唉,就是东头老屋白老大的孙女!”

     白二婶不愿多说,可还得多说,她真怕话到了张三婶嘴里走了味,耐着性子絮叨着。“噢——,是这么档子事。俺说呢,这大冷天儿的,你咋扛领席子从门口过呢!”“哟,俺扛领席子你也瞅见了!俺是怕咱这土墙土炕的,城里的丫头住不惯,铺领新席子不也干净点吗?”

“     咋?这丫头有信儿回来了?哎,俺的老嫂子,这丫头有多大了?长得咋样,俊不俊?”“俺那群子水灵着呢!长得水葱似的,爹妈宠得那个娇呦,还有,她上面的五个哥哥姐姐也出息着呢!”“嘿!你见着过那丫头啦?”张三婶越听越来了精神头儿。

     “俺那年,去俺他大爷那儿,这孩子该有十来岁吧,那会儿就长得喜**人儿!……得了!你这娘儿们,嚼舌头的话你也打听走了,还不放俺家去?”白二婶厌恶地拨拉着张三婶拉住胳膊的那只手,谁知张三婶死活不撒手。“咋啦?俺打听打听能掉一块肉?哎,你再给俺说说,丫头回来还走不走啦?要是不走啦,你家他二叔这几年房子不是白看啦!俺这几天心里为这事净打闷雷,寻思着,那东头的房早晚得落到你们家手里!”

     “呸!你这╳娘儿们!狗嘴里放不出香屁来!那是白老爷子的房,是人家的,俺当家什户的,照应是应该的,咋的,有人动歪心眼儿,是不?告诉他们,让他们死了这份心吧!”张三婶往四外瞅了瞅,大风天儿没人在街上,她拉住白二婶小声嘀咕:“嘿!嘿!别动气,当心您那半截身子骨!俺说,你别不识好人心!告诉你,俺昨后晌,在老会计刘万富家还听念叨这东头房子的事来的……”

     昨后晌,刘万富在家里闹气。家里的娘儿俩不知他为啥。刘万富的儿子刘才,今年二十岁了,刚高中毕业就接下了刘万富大队会计的这摊子事儿。刘万富算计的精着呢,他岁数大了,早早晚晚的得从这会计位置上下来,不如趁着村里没人接,儿子刘才的高中文化正吃香时传给儿子。白家庄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上百户人家就属他刘万富好过。爷俩队上挣分,家里刘才妈喂猪做饭看家,但偏他刘万富心里不知足。刘万富小的时候,正赶上白老大分得东头那所大瓦房。按照他的想法,怎么分也不应该分到白老大的手里,白地主媳妇,还是他刘万富的亲表姐呢,怎么说,也是沾亲带故,当时没有人提他刘万富,因为白地主家没有了人,他也不敢站出来说,,眼睁睁地看着肥肉挟到了别人的碗里。更让刘万富想不开的事,白家庄的人谁都想拥有的大瓦房,没几年,竟然人走屋空,好好的房子闲置着吊着他的胃口。于是他动开了心思,先是让小队占用着使,后又成了大队部库房,他想着,耗上几年,白老大的儿子还不放话把房卖了,凭着自己手里这点权力,那房到手还不是早晚的事。唉,瞎心喽!白老大的孙女说回来就回来了,听说,是安家落户了。

     “他*的!干啥事都不顺当!这世面上俺刘万富也会有到不了手的事!……”刘万富甩手摔碎了刘才妈递过来的茶碗。刘才妈见刘万富动了气,陪着笑脸,“才他爹,生啥气呀!别气坏了身子,再说,咱这些年不是有俩钱吗?咱不兴多攒几年盖上东头那样的一所?”“你懂个屁!那房是咱眼下盖得起的吗?光石料和房上的小瓦就够你干上几年的,那房的造价你哪知道?”“那——那咋办呢?”“咋办?去,去!别烦俺,净给俺添乱!”

     刘才妈眼珠转了几转,突然想起刚才张三婶来过的事,她瞟了一眼正在看书的刘才。“他爹,刚才他张三婶来过,她问咱才儿有多大了……”

     刘才妈趴在刘万富的耳边,眉飞色舞地小声嘀咕着……刘万富听着刘才妈的话,瞪大了小眼睛。张三婶小声述说着,昨晚在刘万富家的事。其实,她没有把她想干的事说给白二婶听,她只是说了几句刘万富关于东头房子的话。白二婶听了大吃一惊,张三婶说的话一点不假,她早风言风语地听说,刘万富惦记着东头的房子,也好,城里的白家人回来了,省得惹事生非的生闲气。她警惕地告诉张三婶,

     “俺可告诉你,俺那侄女可是个娇女,你别没事找事,那闺女初来乍到有不知深浅的地方,你别绕世界没梗添叶的胡唚,当心俺把你那╳嘴撕下来挂在树梢上——晾干!”张三婶看着白二婶虎视眈眈地模样,吓得端端肩,“哪能啊!”

      正当白二婶和张三婶为白老大的孙女闲说话的时候,村头走来了一个小姑娘。

     “哎呦!老天爷,俺那侄女说来咋就来了呢!”

      漫天的风沙里,走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白家庄白老大的孙女——白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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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群怎么也没想到,父母的一句话,让她几天后,站在了白家庄的村头。

    喜报贴到白群家门口的时候,白群高兴得跑回家送信。

    “妈妈,我要去陕西插队啦!您看,喜报又送来了,贴在咱家的大门口!”

    妈妈的脸色刷的变得发白,连自己手里刚要晾晒的衣服掉在地上都没有觉得。

   “群群,你说什么?这么快学校又让你去插队?……不行,我得去看看!”

    妈妈说着,急急地来到门口看个究竟。

    白群连蹦带跳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她心里盘算着,既然是批下来了,她得赶快做个准备。一整天,白群兴奋得没出声,在地图上查啊找的,看着地图册上标出的延安位置,她歪着头使劲地想,“陕西延安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有多远呢?”白群带着梦想睡着了。……

    “大姐,你怎么来了?”白群一觉醒来,被大姐叫到父母的屋里。

    “还不是因为你?不但我来了,大哥二哥也都来了呢!”

    大姐一边说话一边叫白群脱下身上的毛衣。

    “看你,这毛衣织好刚穿几天,袖口破成这样,什么时候,你才能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白群抱住大姐的胳膊,“姐,你来了,两个孩子你怎么不带来?我可想他们了!”

    大姐看了一眼两个哥哥,没言声。他们今天回到父母的身边,不是来看望父母的,是被父母唤回来解决小妹白群的事的。他们很为难,家里六个兄弟姐妹,他们三个已参加工作,下面三个,三弟白钢,二妹白洁,一个去了东北兵团,一个去了山西插队,现在就剩下小妹一人,难怪他们的父母急得火烧火燎的,小妹,那是父母最疼爱的宝贝,唯一剩下在跟前的女儿。

    儿女们突然发现,昏暗的灯光下,坐在旧摇椅里的父亲不断喘着粗气,随着气息的颤抖,父亲头顶上的几根白头发直楞楞地在颤动,高血压和肾病的折磨,让老人苍白的肤色浮肿得透着清亮。最让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几个月里,他们的父亲,黑色的瞳孔全部被白障覆盖,父亲能经受又一次的打击吗?父亲衰老的程度远远远超过了他们心里的承受。

    妈妈坐在爸爸身旁的小床上,她不停地摆弄着几个大包袱,在包袱里翻找着几件旧衣服,一会儿拿出来放到一边,一会儿又叠好放了回去。

   “妈妈干嘛那?”白群小声问大姐。

   “爸,妈,”大姐听了小妹的问话没回答,一直关心着妈妈的举动,妈妈这是怎么啦?为小妹的事把他们都叫来,可又不说话,还是她说吧。

    大姐刚要开口,二哥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母亲的身旁,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在母亲的手心里放进了二十块钱,他在野外勘探,比谁都知道山区和农村的生活。他们队里的女同志,原来也和小妹一样的娇嫩,而且她们都是大学毕业,有知识有头脑啊!母亲心疼小女儿,他这个儿子的看得明白,他要想的不是这个,他看着偎在大妹身旁的小妹,叹了一口气,唉,一个天真稚嫩的娇娇女到农村能干什么呢?但愿别给人家添乱子吧!

白群的大哥始终没有说话,他是下不了狠心的,第一次说话走了三弟白钢,第二次说话走了二妹白洁,他不能说这第三次。

    白群让屋里的沉闷压得不舒服,她觉得,不就是我去陕西嘛,哥哥白钢,姐姐白洁,那会儿大家一说不就决定了吗,该着我啦,干嘛那么难?哼,我自己说得了。

   “爸爸,妈妈,大哥,二哥,还有大姐,我想好了……”

   “你想好什么啦?别说你那小九九!”妈妈疼爱地看着小女儿说。

   “今天,你们几个都在,我那,也不难为你们,我叫你们来不是为别的,家里要去外地个孩子,是件大事,何况……”

妈妈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使劲吞咽下酸楚,接着往下说,

   “我和你爸想好了,让群群回咱老家去吧!老家那儿怎么也比远处强。再说,老家那有一所大瓦房,总比外地没房没住处的好。我也打听了,白洁那儿就十几个女生挤在一个大炕上,多不方便,老家那终归是根儿,当家什户地对群群有个照应。我再往老家那儿发封信,让你二叔来辆大车,拉点手使的家伙和铺盖。听说,乡下最缺的是煤球。”

    白群早就听说,老家那儿有所地主家才能盖得起的大瓦房,她还不止一次地向妈妈问起爷爷是怎样得到房子的故事。

    妈妈原来早就打算好了,自己一腔热情算是白费了。

    白群噘着嘴刚要和妈妈耍赖,一看到爸爸忧郁期待的眼神,没了主意。
  
“走就走呗,反正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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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这丫头,胆子忒大了!一趟没回来过,就敢自个儿摸回家来!你咋不让你哥和你姐送送你?”“没事!”白群扎在二婶的怀里,她从前见过二婶几面,二婶像妈妈那样搂着抱着宠着她。她喜欢二婶身上的味道,喜欢二婶充满慈爱的抚摸和怀抱,更喜欢听二婶带着乡土味的唠叨。

      堂屋门口一拉溜站着四个孩子。“群子,这是俺家的四个,小凤,十四岁,小锁也十岁了……”四个孩子三个是男孩,有一个还穿着开裆裤,“锁子,给你钥匙,去,上东头把炉子给你群子姐生上,快去,把这俩个也带上!”

     “火!”小凤回头冲进堂屋灶台,用脚使劲地踩着灶膛里窜出的火苗。锅里的热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小凤的身体被升起的白色水雾包围起来。二婶瞪了小凤一眼,“干啥都不成,俺走时不是嘱咐你早点烧火吗?咋这天儿了才干?”小凤不吭声,转身抱过一个大缸盆合好的玉米面。二婶麻利地将锅里的开水灌进暖壶里,“小凤,把白菜切了!““二婶,这才几点呢,您就着急吃中午饭了?”

     “唉,丫头,你哪知道咱乡下这点事,这里冬天天冷,闲着不干活就改成吃两顿饭,早起啥也不吃就等着中午这顿饭,前晌早点烧火为的是省着饿得受不了,再说烧点火屋里也暖和。乡下哪有煤球点炉子?以后你就知道了,两顿饭还省粮食哪!”“二婶,您说什么?乡下粮食也不够吃?”在白群的眼里,农村的生活就像年画那样有金晃晃的大粮食囤,成山的雪白的棉花,还有瓜果蔬菜的丰收,有了土地,不就有吃不完的粮食吗?

      二婶忙着用脚往灶里趟着柴禾,洗净的双手一合一个把饼子贴在锅里。小凤在一旁用温水把白菜帮洗净,切成罗锅菜,放到一个小盆似的缸碗里,然后把放好菜帮的缸碗坐在锅底上。这会儿,二婶正好贴完最后一个贴饼子,抬手抓一把盐撒在菜碗上,“一锅鲜”的午饭就算做成了,二婶用屉布把锅盖围好,拍拍双手。

     “群子,快进屋吧!”

      白得奎的住房是五大间,中间堂屋是灶间兼吃饭的地方,但乡下人很少在堂屋里吃饭,因为东西屋门旁的锅台占据了很大的地方,觉得很不方便。锅台的一侧砌着一个泥抹的碗架,干净的人家用个花布帘挡住里面上下两层的碗筷。东屋里,靠北墙立着四大节红通的墙柜,靠东山墙一张老式八仙桌上是帽筒和掸瓶,擦得干干净净。脚下黄土的地方踩得发着亮光,有些高低不平。窗下的大炕上从炕头到炕角铺着一领发黑的芦席,炕头是一堆洗净准备缝补的衣服,炕角是一大摞洗得泛白的被褥,几只油渍的大个圆枕头躺在上面。墙上挂着几个发黄的书包,不知哪一年的年画熏得黑乎乎的,还被孩子们撕得七零八碎。白得奎叼着旱烟袋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二婶拿起扫炕条帚把炕沿扫了扫,拍打着让白群坐下,小凤跟在白群后面顺势坐在炕角搓起麻绳,一只骨头制做的线拐在小凤手里拨楞楞地转个不停。“二叔,您在家啊!我可见到您了,这一路上,我就想,您那天给我拉东西不知得受多少罪,我可知道了,连个喝热水的地方都没有!”白得奎笑呵呵地用烟袋指着白群,“俺去那天,你妈说你去学校办手续去了,没有见着你,我还寻思呢,群子这丫头这几年不知出息成啥样了,凤她妈,你看,这丫头真个长大喽!”

      二婶拿着白群放在炕上的脸盆梳洗用具问,“群子,真的不走啦?这一路上咋打听到这儿的?”白群一听二婶的问话有些委屈,她想起了刚才在车站的事。……

      偏僻小站,是由一间农舍改建成的,售票的窗口安在墙上挖的一个洞口内。白群从长途车上下来就开始埋怨,“不是说是小镇吗?怎么这样,什么长途汽车,老掉牙了还敢开到这么远的地方,唏里哗啦地四面透风,还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白群一边埋怨一边垛着冻得麻木的双脚,有一只脚她是插在大包小包的缝隙中惦着脚尖挨过来的。滾滾的浓烟夹带着风沙裹着汽车渐渐远去,车站的人一会儿就走净了,只剩孤伶伶的白群。空旷的大地,狂风摇撼着大树,树枝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远处的田野里,枯黄的荒草中远远近近零零散散的村庄时隐时现,曲曲弯弯的小路像蛇一样爬行不知伸向何方。远近只有这光秃秃的树下的车站是白群知道的地方。

      白群在车上就感觉冷,下车更冷,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除了冷,还是冷,她开始有点迷糊。“哧哧”的打气声传来,令白群喜出望外。路边大树旁靠着一辆自行车,一个小伙子弯腰正在给自行车打气,好家伙,自行车后货架上载着一个鼓鼓地麻袋,风吹过,黑色粉末从麻袋缝隙间散落。

    “喂,白家庄怎么走啊?”白群快步走过去,靠近小伙子。那个小伙子见有人问路,直起腰,看了白群一眼。“往北走,你要是不知道北的话,顶着风向走就行了!”“什么嘛!难道我连北都不知道啦?就你比我知道!”白群心里不服气拿眼剜了小伙子一下。不过,这个小伙子嗓音可够洪亮的。白群望望四周,哪是北啊?

    “哎,我不知道离这儿有多远?”白群打量着小伙子,只见他一米八的个头,松软地皮帽下一张黑红的脸膛,高而宽挺的鼻子下面是大大的嘴巴,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双大手使劲地握着气筒,上下用力。身上的蓝色制服棉衣裤上面蹭着几大块黑。白群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摸了一下麻袋,煤球!白群诧异的看了小伙子一眼。小伙子这会儿正好抬头看白群,他们对视了一下,迅速分开。小伙子目光深邃明亮,透着一种稳重和犀利,沉默不语显然对白群的无礼有点抗议。

    白群单纯而友好地冲小伙子笑了笑,小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来过这地儿,不知从哪儿走?”小伙子目光柔和下来,原来是这样,从她手里拎的脸盆用具看,大概和自己一样是回乡下的,她那么小!“你从这里走,过三个村庄就到了,大约有十几里路,别走错了!”  “那你,是不是……”白群猜测着问,她多希望在这陌生的地方碰到一个熟人,哪怕是一个地方来的也好。“嗯!”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在想,这女孩,问的话太多了!……

    这个家,白群感到那样生疏,白家庄的老少都说这所老屋是她的家,但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家生活过一天,以后,就会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白群心里特别困惑。东屋被二婶重新清扫过,太阳光从新换过的窗纸上映过来,屋里显得很亮堂。土炕上铺着新编的芦席,散发着叶杆的气味,很好闻。白得奎把为白群拉来的一只大木箱和被褥放在炕中央。白群问一同来的二叔,“二叔,这几麻袋煤球多脏啊!干嘛放在这屋里?”“咋?丫头,这玩意在咱乡下金贵着呢!家家煤本上一年才给划拉上百十斤,一大家子人过年时才舍得烧。告诉你,烧煤的时候别糟蹋,煤沫子不兴往外倒!”白得奎指着放在一旁的碗筷,“群子,这些俺拉回来就没动,待会儿你自己拾掇拾掇,俺下午还有个会,你二婶说,叫小凤后晌来跟你做个伴,俺可走啦!你自己慢慢地熟悉熟悉!”炉子冒出红色的火苗,多年不住的寒屋渐渐有了暖意。

    白群始终没有暖和过来,她想起了妈妈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穿了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毛线围巾外加一个大口罩,最好笑的是脚下的黑色条绒棉鞋,在城里谁穿这么多呀!“群群,你不懂,妈妈叫你穿没亏吃!“妈妈的话是对的,白群坐在火炉边发呆。环顾四周,老屋里空空荡荡的,高大结实的房屋结构,抬头看去,屋顶的大柁足有一搂多粗,虽然年代很久,一点原来的模样没有改变。虽然,她一直住在胡同的四合小院里,街坊邻居几户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像现在,她自己顶着如此大的一所院落。白群突然感到从未有的孤单,心情开始发沉,她问自己:真的能在这里生活吗?

    一切都是未知的茫然。

    小凤来了。

    显然,小凤刻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秀气结实的身体罩着蓝地碎花棉袄裤,两条油墨色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长圆的脸刚刚洗过透着润泽。黑色的眼眸看着人时特别集中,有点羞涩和不自然。略显粗糙的小手十分细长,尤其是中指上面戴着一只磨光的顶指,让别人看来既觉得好看又叹惜她过早的承担起家务的劳累。小凤确实与众不同,是让人看过一眼就忘不了的姑娘。“小凤,你干嘛这么早就来了?不说晚上和我做伴吗?小凤,我和你说,刚才,你把那饼子嘎渣给我吃,挺香的!”小凤没说话,只是笑笑。小凤背来一筐玉米骨,麻利的往大柴锅里添半桶刚挑来的井水。三下两下就点着了,然后一点一点的把全部玉米骨都推进灶堂里,等锅里的水冒出了热气,背起筐就走了。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下午五点多钟天就黑透了。

    白群,这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里还是第一次。夜幕所带来的情感和神奇,她从来还没尝过。一天里,白群经历了许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但万万也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没有电灯。看来,妈妈早就知道,因为她在背包里看到了蜡烛和手电筒。

    大地黑漆漆地一片,风狂躁地呼啦啦发着脾气,外面是黑暗的世界,是寒冷的世界。

    白群开始有点害怕,她拿着手电筒关上了院门,堂屋门,东屋门,木头门拴在她的手里吱吱呀呀地响,这许多门也没关住风,风把蜡烛吹得东倒西歪。白群耳边听着东南风把窗户纸刮得扑搭扑搭的响,她盼望着小凤早点过来。被褥早就铺好了,白群把双手伸在下面试了试,有点温乎,被褥没有往日松软暖和,棒硬的感觉让她翻看了一下,是她的那一套呀!难道换了地方,它们也不习惯了,变了模样吗?白群又把手伸到炉子旁。小凤没有来,白群合衣钻进了被窝,一边钻着一边嘴上咝咝吸着凉气。一个深冬的夜晚,在一个乡村的小屋里,狂风和寒冷的世界里,一个小姑娘踡着身子,渐渐地渐渐地睡着了……

    快要熄灭的炉火,最后窜出一道火光,火光映照出了小姑娘脸上挂着的两行泪珠,显得那样的凄凉。梦乡里的人们不知道,外面风在半夜就停了,出奇平静的大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时间,漫天飞舞着棉花般的雪片,风去了,裸露的大地洁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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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麻雀的吱喳声,唤醒了白群。

  白群活动着发痛的四肢。这一夜,白群被冻醒好几回,一直到天亮,她的双腿都没敢伸直。白群再一次打量着空荡荡的老屋,不是说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房子吗?四壁就像每一处都透着风,伸手摸了一下,许久未住人的墙壁像冰块吸着她手上的热气,她忙缩回被窝,被子潮乎乎的,炕上本来十分潮湿,烧了火,反而把里面的热气蒸了上来。白群卷起了被褥,心想,就这样吧!这间老屋靠近村子东头,出了院落就能看到村外。

  后半夜的雪,看样子天亮才停。雪后,太阳晴朗朗的从东方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雪后清新的味道,让人感到特别舒适。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来得这样突然。白群打开堂屋门,门外的雪扑了进来。“唉呦,雪把门槛都没了!我得到外面去看看!”白群连围巾都没系,不顾没膝的积雪往村外走去,奔到了村外的田野里。纯洁的白雪,神圣的一切,变幻的景色,光离的反射,让白群忘掉了自己,忘掉了一切,只有快乐,快乐……抓起一大把雪粉抛向空中,白群冲着太阳大声呼唤,“哎——噢——!你在哪儿?我在这儿!”

  昨天后晌,白得奎在大队部说完事后天就黑了,他一进门,就瞅见小凤还在家里。“凤子,你咋在家?帮你妈收拾完了就去和白群做个伴,她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小凤抬头看看她妈,又接着低头搓她的麻绳。“咋?你这丫头咋不吭气?”凤子妈这会儿正在扫炕,忙接过话,“她爹,你别埋怨孩子了,谁知群子这丫头说来就来了,俺也没有准备。凤子刚才去过群子丫头那儿了,人家孩子是城里人,穿戴都时兴,又爱个干净,凤子是怕人家笑话,没敢提这事儿!”凤子妈下地,从墙柜里抱出一床新拆洗的被子,拍打着,“这不是,俺给凤子准备着呢,先让群子那丫头委屈一宿,明儿个一准再搬过去!”白得奎听了老伴的话,叹了口气,闷头抽起旱烟来。
       说起来,四十多岁的白得奎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在白家庄人缘可重着呢。谁家有了大事小情,红白喜事,掌头的准是他。遇见村里不平的事,站出来主持公道的也是他。细说起来,白家在村里人多,辈份也大,白得奎虽然大排行里是老二,因为总是出头主事,受人尊重。不但本姓家人叫他二叔,外性人也随着这么叫。白得奎的老伴,自然也就被称呼白二婶,他二婶。白得奎没日没夜地在生产队玩命的干,按说他家在村里得算得上富裕户,可自打白二婶生了四个孩子后,身子骨越来越弱,虽然没啥大毛病,但小病小灾地却没有断过。尽管白二婶还是强撑着半拉子身体支着这个家,但日子是怎么过也过不利落了。白二婶时常望着随着风长的三个儿子,笑骂,“咋呀?你们仨吃定俺了是不?上辈子俺缺了啥德,这辈子来填你们这个坑!”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大锅贴饼子没到后晌饭就被三个小子盘腾得一个渣也不剩了。白二婶经常拿着烧火棍,笑着骂,“你们这几个兔崽子,属狼的?总是喂不饱。”说是说,骂是骂,但白二婶还是心疼她的三个儿子,总琢磨着来年一定再多晒点干菜,好掺合面里多做点,让儿子们吃饱。苦冬,让庄户人家的娘们躺在炕上犯了愁,半夜睡不着,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咋过。家里囤里的粮食还能吃几个月,哪个小子丫头该添件新衣、做双新鞋了。

  尺把厚的雪封住门,白二婶拉开门就叫苦,老天,群子那丫头该不会冻得哭天抹泪吧?她心里翻腾着,着实惦记着白群。自己是长辈,照顾白群的事理所当然,何况没出宗族的五福更不是外人。她今后,会多操一份心,值当多个闺女。“嘿!凤她爹,醒醒!……醒醒!外头雪都没了门槛了,你赶快得给我瞅瞅群子那丫头去!刚到咱这儿,是事摸不着边,又不知个深浅,唉,委屈了俺这水葱似的孩儿噢!”白二婶推醒了丈夫。白得奎趴在被窝里点着一袋烟,“你咋那着急?城里人起得晚,你瞎诈呼个啥?呆会儿,俺先通知全队的社员上房扫雪,那几户军属和困难户俺得先照应着,这雪……”白得奎用烟袋锅挑起花布的窗帘,“俺得抓点儿紧!”白得奎没得闲的动员大家,等他上了自家房顶上的时候,看见白群正在雪地里玩得欢呢!白得奎怕冻坏白群,就大声呼唤,“群子——!你在雪地里瞎跑什么?别冻坏了,快回屋去!”雪地里,白群正抓着一个雪球追打低飞的麻雀。“这回你飞不快了吧!你还找得着家吗?你找得着你的妈妈吗?”白群追着一只小麻雀跑了很远。

  二叔呼唤宏亮而浑厚,在雪地里传出很远。“哎——!二叔,我听到了!二叔您可要当心,别从房上掉下来!”“这孩子!”白得奎停下扫雪,望着远处的白群,自言自语,“咋就不盼着二叔点好呢?唉,要说,这丫头的心眼倒是挺善的!”白得奎大声喊,“群子,你到二叔家这儿来,你二婶叫你哪——!”白群玩得正高兴,一听说是二婶叫她,赶快蹚着雪往回跑。

  “二婶,您不是说让小凤和我做伴吗?小凤怎么没去?”小凤听到这,脸红了,用牙齿勒着麻纰子低下头。“俺家里困难,孩子又多。你这几个兄弟和妹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小凤是怕你笑话,这不,昨后响从你那里回来,西屋里没生火,她楞是烧了一锅热水,洗了个澡。”白群拉住小凤的手,“小凤,我可没有嫌你,你要是缺什么,只要我有的你随便用,我不明白,你这么聪明,为什么没有上学呢?”小凤偷眼看了她妈一眼,眼圈红了,“是俺要不去的,俺妈身体不壮实,下面又有三个弟弟,俺妈忙不过来。俺爸他一天到晚不着家,工分不够用。俺今年上队上干活就顶上半个劳力了,能多分二百多斤粮食呢!再说,俺看你也回咱乡下了,想着上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耥大地,修理地球!”白群听着小凤的话和她的问题,的确,她回答不了她为什么来农村。二叔把烟叭哒够了,在鞋底上磕打烟袋,沉吟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白群。“群子,俺思磨着,你这几天抓点紧到公社把户口办了。队上还有点粮食,俺是怕晚了,到不了你手里,领点儿是点儿。明个儿,俺到大队部说一声,先给你开封信,你办完手续先回城里,锻炼也得慢慢来!”小凤听她爹说这话一脸的惊喜,她争着说:“爹,是不是得上公社报户口?俺想和群子姐一块去!”
    “你这丫头,今儿个咋得了?这么欢势!凤子,别高兴太早,以后你群子姐的农活还得你手把手教呢!”二婶炒了一瓢葵花籽倒在炕上,“群子,来,你先抓几把放兜里,待会儿,这几个小狼崽子扑上来,可就没有你的份了!”白群上炕嘻笑着和三个弟弟抢着,小屋里充满了笑声。白得奎满脸笑意地叼着烟袋到队上去了,他要通知全队的社员一家派一个人去队上领豆种儿。冬闲的时候,为了大田里的庄稼来年丰收高产量,队上把种子分给各家去挑,这样一来,各家可以分一些瘦的瞎的杂粮用以补充口粮的不足。比如,红小豆可以用来做豆馅、蒸豆糕、插豆粥。(这里的人“熬”字从来不说的,说“插”字。)颗粒不饱满的黄豆可以泡豆嘴合着咸菜炒着吃。其它豌豆之类的可以磨成粉当杂面。庄稼人善于利用各种办法渡过一个又一个难过的冬儿。许多庄稼经白群还得以后去体验。
      白群的棉鞋让二婶搁在灶门前烤得干松松的,穿上暖暖和和的。出了二婶家大门,她低着头拣着好道走,要知道,为了烤她这双棉鞋,二婶把胳膊都举酸了呢。街上雪地里踩出一条小道,从小道的对面走来一个小伙子。个头不高,身材瘦瘦的,青皮长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在他的窄脸上出奇的大,谁看了都糁得慌,怕一不留神掉在地上给踩着。头上没戴帽子,梳了个偏分,油汪汪的。他穿着一件乡下人很少穿的制服棉袄,不协调的三只上衣口袋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裁缝的手艺,其中一只口袋插着自来水笔。穿着一条露着白裤腰的缅裆棉裤,一边蹓哒一边还哼着歌。
      “呦,这不是白群吗?”他隔着老远搭话。白群正踩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听到突然的问话,哧溜一下从石头上滋溜下来,抬头看见了街里蹓哒的小伙子。白群开始一惊,后来她忽然笑了,“这是什么打扮?白裤腰上还露着红色裤腰带,哼哼,噢——还插着一支钢笔……”白群站住,歪着头打量对方半土半洋的装束。小伙子伸出右手,酸溜溜地腔调,像一只没有学会打鸣的小公鸡,:“你可能不认识我?”特地还把“俺”字土语改成“我”字,真酸!白群客气地点点头,这个人是谁家的啊?说话酸文假醋的,要是在城里,哼!我早把他撇一边去了,可这是在老家,他是故土的乡亲。白群虽然没有露出不高兴,但她把手叉在了裤兜里。小伙子得意了,不说话表明重视他了呗,他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手指上转着,“我叫刘才,是咱村的大队会计兼广播员,另外嘛……”他卖弄着关子,“还是咱村的团支部书记!”好家伙,敢情来头真不小呢!白群早就听先去农村的同学回来说,大队的干部可不能得罪,将来上学分配工作还用得着呢!白群告诉自己,这个她不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二叔。白群走了好远,还觉得有双贼不溜丢的眼睛在死死的盯着她。

   白群在几天里接连的跑路,她得赶快把自己的户口落上,否则,回城后要受到街道的盘查。农村这广阔的土地上,最好最便宜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双脚,好在大雪融化后又冻上了,还算好走。白群每天往返二三十里路到县和公社办各种手续,她感到特别累,好在有小凤陪着,好在有二婶的热粥、热饼子填饱饥饿的肚子。
     一九六八年的最后一天,白群又回到了分别才二十几天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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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回首,还要回首[原创]《青果》1-5长篇小说连载  发帖心情 Post By:2008/11/16 18:42:00 [显示全部帖子]

 

第五章

北京的街道仍然是原来的模样,北京城的小胡同一切照旧。古老的都城依然以它的古朴、庄严和热情迎接着每一个归来的人。在动荡的岁月里,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人们更加珍惜保留下来的一切。

没有几天就是春节了。人们很快发现,从进入冬天开始,街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返城的知青。他们身披各种民族的服装,有的甚至脚蹬马靴,披挂各式各样的民族服饰,如刀剑。他们未曾褪净稚气的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一路走一路高谈阔论。改造社会,改造土地,改变贫困是他们主要的话题。到祖国四面八方插队的知青差不多都回来了,他们回到城市,回到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回到了他们的父母身边。他们在度过这个冬天后,还要去往不同的地方,去接受又一年的考验。

白群回来了。白群站在街门口,还是那个小小的门楼,还是那个小小的院落,但是感触却和从前大不一样,心中的苦涩,梦一般的游历,人走是走了,可心还是留在这里,想父母的心没有走。十六个春秋,白群曾多少次梦里把这里变成一个摇篮,她知道,这个摇篮把她的爸爸妈妈摇上了年纪,把他们兄弟姐妹摇得长大成人。曾经甜甜的童年和幸福的少年时光让她不舍,但该是自己面对现实,走出摇篮的时候了。

“妈——妈妈!”白群清脆而拉长音儿的呼唤在小院里响起。

妈妈听到女儿的呼唤,不相信的用手抹开玻璃窗的冰霜往外看。是女儿回来了!砰!的一声屋门被妈妈推开。“群群,群群!我的孩子!”妈妈张开双臂站在门口,妈妈的泪水早已滚落在腮边。白群放下手里的提包,立正站好,“妈妈!您看我像个老农民吗?嘻嘻!人家都喊我丫头!”妈妈的心被女儿的快乐融化了,一股甜甜的味道从女儿脆脆的嗓音中渗过来,“像!像!只要让我的群群回来!他们叫什么都行!”妈妈摸索着女儿冰凉的手,忙说:“快!快进屋吧!乡下一定比这更冷吧?”小屋里炉火正旺,白群二十多天来第一次感到温暖,她脱下了制服棉袄,露出了上次走时穿的那件毛衣。“好痛快!”白群舒展着全身,心满意足,转着圈。“妈妈!乡下可比咱这里冷多了。您知道吗?”白群伸手一比划,“水缸里的水结了这么厚的冰!脸盆里的洗脸水冰绝了底!”白群想起了使铝舀子砸冰的情景,不禁笑弯了腰,“妈妈,您给我买的大舀子,……大铝舀子的把让我砸冰时给砸弯了!我哪知道冰会结那么厚!哪知道铝舀子那么不禁砸!”妈妈没有笑,她凝望着女儿有点冻伤的通红面颊,想:不知女儿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在乡下,女儿有这么快乐吗?才走几天哪?屋里变了,大床对面的小床上罩着的塑料布掀开了,洁净的蓝格子床单罩在上面,平整的棉被被叠放在小床铺的一头,床铺下面露出一个手提包的一角。“妈妈,哥哥回来了!”白群先是拉着妈妈的手晃悠着,尔后,她猫腰拉出哥哥白钢的手提包。记得去年的这时候,哥哥白钢回来,带回了一大包松籽和几个鹅蛋。白群捧着鹅蛋那个乐呀,足足有茶杯那么大。几个鹅蛋,白群一直没有舍得吃,最后送给了侄子们。今年,哥哥一定会带回更多的土特产给她。“别翻腾啦!你哥和你姐他们都回来啦!他们给你带的东西我都收到了你的小柜子里。”妈妈宠爱地提醒小女儿。

白群和姐姐白洁差两岁,白洁和哥哥白钢差两岁,要不怎么一年一个赶上了上山下乡。他们兄妹的关系相处融洽,尤其是大的对小的非常忍让。白群和白洁长得非常相似,个头也相差不多。上学的时候,白群经常哭闹着和白洁穿一样的衣服,弄得街坊邻居都把她们当双生姐妹。只有妈妈心里清楚,恬静听话的白洁从小就不让妈妈操心,还知道帮助妈妈照顾妹妹。妈妈心里更清楚,活泼娇惯的白群是让妈妈宠坏了,事事都会让她牵挂。白群何尝不知道哥姐都让着她,她觉得就她最小,任性惯了,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白群和白洁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大床,使一张书桌学习,用一个衣柜装衣服,结果是,白洁收拾打扫屋子,早上起床叠被子,衣服洗收放到柜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白洁在做。但是有一件事,白洁没有独占,那就是那张小小的书桌,常常被白群霸占守着台灯看书,不让白洁做作业。白洁走了之后,白群才知道什么叫孤单,她恨不得马上看到姐姐白洁。“你姐陪你爸到医院看病去了,你哥白钢也有事出去了!”白群失望地撇了撇嘴,一头倒在妈妈的大床上,多没意思,我回来了,他们却不在家里。桌子上,摆着一碗没有吃完的泡窝头和一小碟吃剩没有几根的咸菜丝。妈妈正在炉子旁忙活着煮挂面沃鸡蛋。

“妈妈,您干嘛光吃这个饭?家里就剩下您和我爸了,不是该富裕些吗?您干嘛不吃好点儿?”妈妈轻轻地摸着小女儿的头发,把挂面汤放到桌上,“吃吧!我给你沃了两个鸡蛋呢!”妈妈看着小女儿香甜地吃着,脸上的皱纹被笑容掩盖了许多。小女儿毕竟太小了,经历的事也太少了,刚刚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出第一步。人间的苍沧,人生的坎坷,她一无所知,她哪里知道,家里因为有三个知青,早被淘空了。送走了一个,紧接着又送走一个,迎回了一个,跟着又要攒下一个的路费。白群挟起荷包蛋送到妈妈的嘴边,“妈妈,您吃一个吧!在乡下我就想吃您做的挂面汤,真香啊!”妈妈推过一盘温热的烙饼,“群群,慢慢吃,这还有刚烙的饼。呆会儿,你爸和你姐也得回来吃饭。”妈妈顺手收起那碗剩窝头和咸菜。白群呼噜呼噜地吃得飞快,边吃还边问,“妈,有人来找过我吗?”“有,玲玲找过你好几回啦!嗯,我还琢磨呢,这几天玲玲怎么没露面呢?”“是吗!”白群特别兴奋。

“爸爸,您慢点走儿!我先回屋去啦!”“你去吧!我自己走慢点,不会摔倒的。”白群赶紧放下碗,几步冲到门口。“爸爸!姐姐!我回来了!”白群突然的出现,惊住了刚走进院里的父女俩。“瞧你,除了你咱家就没有别人这么闹腾了!”白洁指着白群嗔怪道。“姐,我是想你和爸爸呀!”白群说着一把搂住想要回屋的白洁。爸爸呵呵地笑了,儿女们都回来了,该是全家最幸福的团聚了。普通百姓人家,一年到头图个什么呢?不就图个一家平平安安的,欢欢喜喜的凑在一起吗?爸爸的脚步轻快了,手中的拐棍拄的地通通响。两个女儿一同拥上来,一边一个把爸爸搀扶着进了屋,在椅子上坐下。“姐,你先回来了!也不给我写封信,说,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白群瞪圆了黑眼睛审问着姐姐。“你就知道吃!你回老家的事还是大姐写信告诉我的,你给我写信了吗?”白洁用肩膀轻轻地靠了白群一下。姐俩拉过椅子分别坐在妈妈的两边。“你呀!你哥和你姐回来好几天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就属你淘气!“妈妈用指头戳着小女儿的额头。“您总是说我不好,夸奖哥哥姐姐,要是有一天您想我我不回来,看您说谁?”“不许胡说!昨天,我和他们爷仨还说起你的事,夸你冲道,敢自己回老家呢!”“是吗?妈妈,您以后想我我就会回来!”白群的话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北京的冬天,蔬菜的样儿很少,大多数人家冬天储存不少的白菜和胡萝卜。今年的白家,白菜都是街坊邻居用小孩的竹车帮忙搬运回来,又帮忙码在窗下的台阶上的。妈妈为爸爸炒的白菜放了肉丝,白洁把肉丝挑出来放到爸爸的碗里。爸爸吃了一口,又把肉丝挟到女儿的碗里,抬头对白群说:“群群,你妈妈准保把你先喂饱了吧!”白群得意地笑着冲白洁使着鬼脸。白洁吃着烙饼,装做没看见,不搭理白群。“姐,你们那里长年吃玉米面吗?”白群忍不住问。白洁低头咬着饼,笑笑。一句话也没说,意思里带着:你都去了农村还不知道那里吃什么?白群见姐姐白洁不搭理她,又问妈妈:“妈妈,您不是说老家的贴饼子香着吗?那天,二婶给了我一个,嘎渣还凑合,饼子不好吃,我拿回去偷偷给扔了。还有,我前些日子,净凑着在二婶家吃大柴锅熬的玉米渣粥。妈妈,为什么他们管熬粥叫做插粥?”妈妈犹豫着,忧心忡忡。“你把那贴饼子扔哪了?可别扔到大街上,让人家看见了会批评你的。我听街道上人说,一个知青集体户,知青自己起伙做饭吃不了,扔得院里哪儿都是,后来,在公社大会上挨批评了呢。听你二叔到咱家来说:一年分不上几十斤麦子,好年头也多不了多少。你以后,把家里带去的米面吃完了,就得咬着牙吃粗粮。唉,你要是吃不惯怎么办?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以前,咱家粮本上的粗粮能不让你吃就不让你吃,谁知道,会有现在的事儿呢?还有,家乡话听不懂,悄悄地问二婶,别照在北京这儿是的大惊小怪的?”唉,妈妈心里乱哄哄的,白群不吃玉米面,这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就是再困难也没紧着她,吃上一顿窝窝头儿,她象征性的吃一个,还要搭上一两芝麻酱或半块酱豆腐。唉,我的小女儿呀!白洁瞟见妈妈越来越忧伤的神情,“妈!您别听她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别退。小妹她离得近还能回来朝您要,我和哥呢?缺这少那的驾云回来吗?您放心,小妹该锻炼着自立了。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耍赖!”“十六岁怎么了?”白群的小性又上来了。“妈叫我吃,我就吃!看你怎么办?”妈妈见姐妹俩刚一见面就又拧上了,忙劝道:“别说吃了,你大姐昨天来了,说这几天全家都来。给了我二十块钱,说她想吃我酱的牛肉。”“太好了!”白群马上举手赞成。

要说妈妈拿手的酱牛肉,真是和别人家不一样。妈妈怕儿女们长得快,营养跟不上,变着法儿一两个月就给儿女们燉一回酱牛肉吃。这酱牛肉有讲究,犍子肉要整条整个的燉,再加上切成巴掌大的后腿肉放到斗子锅里,加足了调料,放足了酱油和干黄酱,生好一炉煤,坐上放满了肉和水的锅,不能使铁锅盖,要用竹子编的笼屉盖盖严,一炉煤火着完了,酱牛肉也燉得烂乎了。当然,中间也要看上一两回。妈妈都是在临睡觉前才做,因为白天炉火还要做饭吃,酱牛肉第二天早晨出锅还热乎着呢!这会儿,妈妈对起床的儿女们说,“快起来,这牛肉能当饽饽吃!”有几年,白家没有燉酱牛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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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姐俩的小屋还是老样子。这间小屋从姐俩走后,妈妈一直把它打扫的干干净净。妈妈想念儿女的心情在这里处处可见,每一处都留下妈妈抚摸的痕迹。白家的一家人在这个小院里已度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有苦、有甜、有乐、有忧,有分离,还有幸福。白群喜欢这间小屋,虽然只有十几平米。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让她的好动打翻过书桌上的东西,还掀落过床上的用品,经常遭到白洁的喝斥,但她依然孩子般的和白洁共同嬉笑在这里。因为,在这里有爸爸、妈妈、哥哥和姐姐们的关心和爱护,在这温暖的小屋里,她不必为外面的风雨飘摇和人间世故伤透脑筋。

“小妹,老家那边怎么样?乡亲们还好吗?”白群怀里抱着平时常坐的小板凳,撅着嘴,“好什么!咱家里的住处还不错,就是房太大了点儿,谁知道乡下会那么冷!”白群扔下小板凳,一下子倒在白洁身旁闭上眼睛。白群又想起了呼啸的狂风,漫天的白雪,道路的泥泞,最害怕的夜晚,还有那烛光晃动在墙上的自己的大大人影儿。白群想起了小凤,为了同她一起到公社去玩儿,不但忙活的洗净头发,棉袄外面还套上干净小褂,差点脚上的鞋都要换成新赶着做的。白群不禁笑出了声。

“小妹,你又玩什么鬼灵精呢!笑得那么开心?”“姐,你不知道,小凤长这么大连公社都没去过。那天早上,唉呦——!那个打扮噢,她也不想想外面刚下了大雪,姐!不过小凤真长的很漂亮,虽然穿得挺土,但一点也不像乡下人……”“姐,我到公社办户口,他们那里的人好像不那么欢迎我。公社干部给我办完手续,当着我的面就说:‘又来了一个吃饭的!’姐,咱们真是为吃饭去的吗?”白洁把叠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小妹,哪里都一样。你想,咱们能干多少活?国家还得贴上一份口粮。我们那里整天开会搞运动,有许多土地都荒着,还把果树砍掉,种上了玉米和高粱。其实,让老乡一下子接受这么多知青不知他们怎么想?反正,我说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老乡们背后叨唠,是从心里反感咱们。”白群对白洁的一番话似听非听,因为,姐姐的话在她看来永远是对的。

白洁突然想起,“小妹,你给李宁写过信吗?”“没有哇!他怎么了?我这次回老家前就没有见到他,他老是躲着我!”白洁轻叹了一口气,“你呀!李宁对你多好!这么多年,你们俩从小是同学又是好朋友,他以前照顾你多好!我知道,这次运动后,他的出身不好有点自卑,你不去安慰他,反而不理人家,是不是你又欺负人家了?”“是他那天先不理我的!”白群想起李宁在邮局门口一声不吭地和她分手,她就来气。那天,白群刚刚吃完早饭,正要去胡同口的邮局发信,刚走出街门口,就发现李宁站在门旁边的墙壁前发呆。“嘿!李宁哥,你干嘛不进去?”这个李宁是白群家隔壁的街坊,也是白群的同班同学。李宁他家是独门独院,李宁的爸爸是个教授,用白群的话说,李伯父的学问大着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著书绘画,什么都会!

白群住在有五六户人家的院子里。白群每天都到李宁家做功课,一块玩儿,李宁的妈妈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尤其是,白群仰起小脸抱住李宁的妈妈,用她晶亮地圆圆地眼睛盯住她,叫的那一声:“李伯母!”李宁也特别喜欢白群叫他李宁哥哥。  但是,李宁现在不住在白群家隔壁的院子里了。因为,那里的街门早已被贴上了封条,谁也不可以再进去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让李宁搬了家,而且,家里的东西都被号称“红卫兵小将”抄得干干净净。突来的打击让李宁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一直把他当作哥哥的白群,他只剩下这一点点安慰。如今,看到这张喜报,他预感到,这点安慰也要失去了,现在的他心里特别难过。白群跟李宁的心情不一样,她和同年龄的同学有着同样地抱负和理想,何况,同班的好朋友玲玲第一批就去了山西,白群真想马上和玲玲在一起。  李宁忧郁的眼睛随着白群快乐地脚步移动着,他怯懦地问:“你想走吗?”“当然想!你不想吗?”白群睁着圆圆的黑眼睛,怱扇着长睫毛。李宁沉默了。

李宁和白群不同,他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养成性格文静,好学上进。在学校里成绩优秀,又非常的懂事。优裕的生活,让李宁成长得不同于一般的男孩,老师和同学们非常喜欢他。李宁也知道大家对他的偏爱,但却不太理会,他只喜欢白群,只接受白群的快乐和单纯,同时,也用他的气质和修养影响着、陶冶着白群,随着他们一天一天地长大,友谊越来越深,他朦胧地感受到了一些异样,他憧憬着未来有一天,他能和白群……白群的回答无疑给了李宁当头一棒。“你们家里不是已经走了两个了吗?白刚哥哥去了东北兵团,白洁姐姐去了山西,你可以不走的呀!”“干嘛?你打击我的积极性啊!玲玲走的时候我就想跟他一块去山西的,我不就是比你们两个小一岁吗?再说姐姐那会儿去山西的时候,爸妈说我太小等两年再去,你看——”白群指着喜报上的字,一句一顿地读给李宁听,“陕西,革命圣地延安。我到了那里一定会有好多地难忘地锻炼机会的,……”白群闭着眼睛用手指数着,“延安宝塔,延安河水,延安的窑洞……反正,一定特别令人想往!”李宁屏住呼吸看着白群陶醉的可爱,着迷的听着她充满快乐的笑语,突然浑身一震,想到了自己,他的“黑五类”出身是不可能玷污“革命圣地”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同白群一起去陕西。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无形的绳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自尊心被践踏得早已体无完肤,他不得不回避着现实的残酷。李宁趁着白群还沉醉在自己的想往中,悄悄地离开了……

    当白群从遐想中醒来时,发现李宁早走的没影了,“什么跟什么嘛!不听我说完就走了,真没劲!我再也不理你了!”白群去邮局发完信,赌气回了家。

“本来,我没觉得他出身怎样,我才不管他出身好不好呢!是他自己要那样儿的,人家李伯父被审查了,我不是照样去看他?”白群的嗓门越说越高,声音冲出了小屋。白洁一下子捂住了白群的嘴,小声训斥着,“小妹,你小声点儿!这院里住着好几户老街坊,别让人家听见你说的话!这院里谁不认识李伯父一家人”?白洁又轻叹了一口气,她慢言细语地劝说白群:“你呀,你总是让别人让着你,你也不想想人家李宁到了什么份儿上了!我前几天在胡同口碰上李宁,听说,街道革委会那帮人嫌他家住的房子还是大,又让他家搬家呢!他向我问起你,我看见李宁眼睛里含着泪水,你这会儿回来了,抽空儿去看看李宁,你不想李伯母吗?”

那天,晚上天儿特别热,空气里一点风丝都没有,蝉儿叫着哑了口,连树叶都不肯动一动。家家大人都打发孩子们吃过晚饭,洗过澡都到街上乘凉,到处传来芭蕉扇的忽打声。玲玲吃过晚饭正在洗澡,客厅里,砰!的一声,玲玲听见妈妈大声喊叫。“这日子谁也别过了,你总是保着那些人,让我怎么办?”接着,啪!啪!的两记耳光,“不过了?趁早滾!谁没有仨薄的两个厚的!工作那么多年了,说反戈就反戈啦?”玲玲的爸爸吼着。玲玲光着脚追到屋门口时,妈妈的脸已经肿得老高,披头散发地往街上跑。玲玲妈妈用悲伤的泪眼回头望向从门里追出来的玲玲,一狠心痛苦地转身跑走了。那个年月,许多家庭因为“保皇派”和“造反派”发生争执,反目为仇,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玲玲找过妈妈许多次,妈妈不肯再回来。再后来,玲玲去了山西插队。

白群到玲玲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钟了。白群的突然出现,着实的让大家惊喜若狂,因为,一帮子同学就差白群了。“你还来呀!”玲玲一把搂住白群。白群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玲玲揪着到了另外一间屋里。“你这家伙,为什么走了不给我写信?我问李宁,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又和李宁闹别扭了?”白群目视着玲玲,“干嘛呀!你不说想我还扯上别的!好像,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欺侮李宁,我怎么啦?他老是闷闷地不乐与我有什么关系。”“快乐?”玲玲苦笑。“快乐在哪?李宁不快乐,是因为他家里出了事,我也不快乐,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你知道吗?我从山西回来就想对你诉说,爸爸给我找了个新妈,我说过不要,他就不回来了,我又去找妈妈,妈妈她……”“你妈妈又怎么啦?”“妈妈她又有了一个男孩,我他*的真想发疯,他们为了自己扔下我他*的一个人。我白想好事了,我想要是有一份好工作,一定挣钱养活妈妈。操,到头来是一场梦!”“玲玲,你怎么会这样,学会骂脏字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玲玲冲房顶吹了声口哨,“算了吧!你和李宁才是好朋友哪!你以为,我一点看不出来吗!”白群见玲玲说话带了那个,她扬手捶打着玲玲,“嘿!你说什么呢?我承认李宁对我好,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哪个啦?你承认李宁对你好不是吗?我可告诉你,你的李宁就在外面,呆会儿……”两个人说笑扭打到一起。“噢——!你们悄悄话有完没完,我们可要回家啦!”同学们纷纷离开玲玲的家,就剩下闷闷不乐的李宁。李宁终于看到了白群。李宁比以前更加削瘦苍白,修长的手指不停的搓着自己的面颊。他是借着这个动作想更清楚地看看白群的笑脸。他克制自己,因为他的心不停地在颤抖,他的脸色因为激动显出平日少有的红润。这样的李宁反而让俊气的面容健康了许多。

虽然,天降下无须有的苦难,但这一切没有抑制住李宁身体的成长。他偷偷地站在白群身旁比较过,他竟然比一米五多的白群高了半头。难怪前些日子白群一见李宁站在她身边就按住他的肩膀,叫他蹲下,白群这样会比李宁高许多。“谁让你这两年尽长心眼不长个啦!”李宁每次都不服气地糗白群。那种时光会再来吗?李宁凝视白群秀气的小脸庞痴痴地想。像以前一样,白群把不愉快忘在脑后,她和李宁一同从玲玲家出来便高兴地拉着李宁的手问这问那。“哎,李宁哥哥,你的手里攥着什么哪?”李宁摇摇头,他看天色暗了下来。“群群,你跟我去个地方,好吗?”李宁趴在白群耳朵边说。“瞧你,弄那么神秘干嘛!去就去呗!反正现在我没有事干。”“荣宝轩”的门口,一个年轻女售货员正准备上板关门。“你们……?”女售货员疑惑地问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李宁拿出手心里攥着的纸片给她看。女售货员一呶嘴,让李宁到屋里面去。一位年长的老者在货架后面的椅子上喝茶,见李宁带着一个女孩儿走进来。“你是——?你是教授的大少?……”“少”字刚说出,又咽了回去,改口,“你是教授的大小子吧!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老者仔细地端详李宁的模样,冲李宁点点头,递给他那张他写的纸片,老者终是不放心的往外探头望了望,见没有人跟进来,他放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这是你父亲在运动前存在我这儿的字画委托书。多亏你父亲听到点风声把这字据放到我这儿。要不,那些宝贝字画什么也剩不下。如今,我找你来,是想让你知会你父亲一声,就说我半辈子干这个讲究的是‘信义和良心’,那东西我收好了。什么时候,你父亲拿着这字据来兑这些字画,无论是我在与不在,我会有个交待,保证它完璧归赵,一纸毛都不会少!小子,这委托书千万别弄没了!另外,谁也不能说东西在我这儿,听见没有?”老者用怀疑的目光严肃地看向白群。“这小姑娘是谁家的?记住,你也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白群看着老者吓得躲在了李宁的身后。走出“荣宝轩”,白群的手再也没去碰李宁那只握住那张“委托书”的手。李宁一路无语,他在苦苦地思考他今天遇到的这件难事。本来,李宁的父亲教授让李宁来是嘱咐那位老者的,这件事弄不好反要搭上这位仗意侠肠的老人家的性命,教授的意思,如果有人查抄,宁可献出去也别伤及无辜。但现在看来,意愿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张字据是不能拿回家的,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一次运动会有更加严重的后果,不拿回去,老人家的拼死相助不是白白地葬送了吗?李宁清楚这张纸的份量,他父亲半生的心血都在上面,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历史的篇章就是这样,该记载的不该记载的都在进行,当人们走过一段里程回过头来看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印有深有浅,浅的会随着记忆的淡漠逝去,深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烙在心灵的底层。无论怎样,人类的历史会由自己来谱写,悲壮、痛疾不堪回首的歌总得有人去唱。李宁决定,把委托书交给白群处理。“群群,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这张字据交给你保管,随你怎么去处理,但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你听明白了吗?”单纯的白群当做一件普通的事,她觉得有什么,不就是一张字据吗?交给妈妈管好了。

就这样,白群和同学们快快乐乐地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个冬天的大部分时间白群都和李宁在一起。他们游玩了北京的不少名胜古迹。白群在这段时间里,犹如回到了儿时,听李宁讲述他所知道的关于祖国的山川、大河、森林、沙漠及名人的许多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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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队的场院里,社员们三一群两一伙的聚在场屋门口的太阳下晒着暖。清晨的钟声敲过好几遍了,人还是没有到齐。饲养员早把猪食温得滚热,一股刺鼻的酸味在场院里飘散着。猪圈里的大猪哼哼地拱着圈门,小猪崽嗞嗞啦啦地在场屋门口跑出跑进,它们都急着等饲养员来喂食。等派农活的社员仰脸眯缝着眼皮看着太阳,把一双冻裂的手揣在袖筒里,一点也不着急。九点多钟了,人还没到齐。

早来的老太太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家常,谁家的媳妇会说话儿会办事儿会哄人,谁家的老家痛快地训服了自家的媳妇,连说带比划,连笑带骂。老头儿们凑到一块儿,拿出烟袋荷包互相品着烟叶,不一会儿就吞云吐雾地摆开了龙门阵。有的掐着手指算计着一年里地里该轮换种啥庄稼,哪块地薄该多使多少肥。有经验的种地把式能把这一年的产量估摸八九不离十。年轻的小伙子们,被太阳晒得浑身起燥,甩下大棉袄,在场院中间的土堆上撒着欢,摔跤打把式,一个个的架式像一头头的小公牛。姑娘、小媳妇们扎在一堆,有的做针线活,有的纳鞋底,手里不闲着。她们时不时地斜着眼睛瞅着打闹的小伙子们,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人们凑到这场院里总是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哪怕聊到天黑也不闲烦,反正一天的工分就算拿下了。“俺说说,……”白得奎使劲拍着巴掌招呼大家,“俺说两句,咱老爷们儿们,老少娘们儿们,大家闲了一冬了,也该闲够了,刚干这么两天活,我就看出来,大家是呆散了,也该闲够了,把自个儿的心都收收吧,别再有往年的那种想法,赖汉子等来年,结果一年不如一年。咱们今年可别跟去年比。去年大家分完红,生产队基金没剩下几个,国家的贷款咱们还没还上呢。俺说呀——你们是不是还想照去年挣八分钱一劳日?吃棒子粒还得数着吃!”人群里发出声闷声闷气地苦笑。白群和小凤扎在人群后面,听到二叔的话,白群吓得直吐舌头。八分钱?买根油条还八分钱呢!“咱们不能等老天爷赏咱们饭吃,咱们大伙都好好的琢磨一下,今年该咋干?”白得奎把烟袋在鞋底上磕净又装上一袋,等着大伙发言。人群里嗡嗡的议论着,“队长,咱们连个小自由都不准,拿啥换个零花钱?”“是啊,连多养只老草鸡都不准,拿啥称盐买醋?”“二叔,你那产量不兴少报点儿?咱家连棒子面都吃不上,可有人在黑市上卖四毛一斤。俺养的那口肥猪年根底下卖的,买了奖励粮剩下的钱就没几个啦,俺那小子今年还要考中学,拿啥上噢!”社员们七嘴八舌的发着牢骚。

白得奎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瞪着眼吼了一句,“光叫唤有啥用?拿出点正经的来!说说今年打算咋样干才是好样儿的!”白得奎见大家静下来,他冲白群招招手,“群子,你站起来!”白群正听到人群中有人在说,大队干部闲着没事出去开会、办事,补贴一点也不少拿,这事有人管没人管?她正想听听是谁在议论这事,就听到二叔在人群前面叫她,她没有思想准备,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低着头不敢看大家,“二叔,您叫我?有事吗?”白得奎疼爱地望着白群涨红的小脸,嗬嗬的笑着。“群子,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还这么怕羞?来,俺把你给一队的社员引见一下,以后,你就是咱队上的人了,熟了以后好说话。有什么不懂的活多问。”白得奎大手一挥,“往后呢,这丫头就是咱队上的人了,大家帮衬着点,耐点性子,多教教这丫头。白群是知识青年,到咱乡下来也不容易,再说,这也是党交给咱们贫下中农的一份任务。群子,你有啥话说没有?”白群急忙摇摇头。

接下来,白得奎给大家派活,姑娘们被派去搂返青的麦苗。白群哪里听说过长在田地里的麦苗要用竹耙子搂,“是不是给麦子梳头啊?怎么搂呢?”白群边想边也往场外走。老远就看见二婶扛着两个竹耙子从家里赶了过来。一瞧见小凤就说:“凤儿,你可得带着点儿你群子姐,她刚来,不知深浅。头一天下地干活别叫她累出病来。”小凤接过竹耙子不耐烦地说,“知道啦!昨天您就唠叨无数遍了,今个儿还追这儿说来了。”二婶不理小凤,用手上下摸摸白群穿的棉袄,“天还冷,干活要是热了,把怀敞开,可千万别脱。你跟着她们干活,别着急,你身子骨单薄,千万别逞强,跟不上不要紧,小凤会在头里接济你的。”

田野里,麦苗返青了。白群喜爱春天,喜爱春天的妩媚,喜爱春天盛开的花朵,更喜爱春天的勃勃生机。生命从冬眠复苏,万物只有在春天才充满活力,家乡这么美,白群没有想到。她弯腰掐下几朵野花拿在手中,在鼻子下嗅着,泥土的味道混合着花的清香,沁入心肺,白群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有点醉了。小凤是个伶俐的姑娘,她早就看出这个城里来的本家姐姐对什么都好奇,为了满足白群的好奇心,她一一介绍了野花的名字。“哎,小凤,把你这个姐姐介绍给俺们认识认识?”一个叫红玉的姑娘大声说。“着什么急?俺还能把俺群子姐密起来?”小凤把白群介绍给她们。从此,白群记住了有着大眼睛、双眼皮儿的红玉和小菊,她俩的漂亮和厉害是村里数得着的。有着瘦瘦高高身材的枝子,她初中一毕业就参加了劳动,傲气不爱说话。这里面最大的就是芬子姐,她常带着这帮姑娘干活,耐心法儿也是最大……白群一一拉住她们的手,和她们认识。白群看到的是一双双羡慕的眼睛,它们表达着对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姑娘的喜爱,但也有着对于她是否能生活在乡下的怀疑。白群用她信任、坦然、友爱的目光回答着她们。就这样,姑娘们很快就互相接受了对方,新的生活一定会给她们带来很多的乐趣。芬姐小声对小凤吩咐了几句,小凤点点头。芬姐带领其它姑娘们一人一畦刷刷地搂着麦苗往前走。地头就剩下白群和小凤,小凤小大人似地做着样子,“群子姐,你就像这俺这样一会儿就会了,干吧。”

竹耙子搂起一道道烟雾,经过冬天的冰冻和干旱,地皮早就没有了湿气,随着竹耙子的起落,刮起的土沫全都飞到了裤腿上。白群使劲跺着脚,不停地掸着自己裤子上的泥土。小凤见白群干活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小凤没说什么,只是在烟土笼罩中不停的干。白群看着小凤,自己的脸有点发烧,赶快跟上去。姑娘们不愧个个都是能手,当白群一畦干到一半时,她们已经掉转头往回走了。白群累得连直起腰都十分费力,她抬头一看,好家伙,足有公共汽车的一站地那么长的麦畦。红玉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群子,你这点儿活就累了!以后要干的活多着呢!可别把你的小腰板累折了,慢慢来,一口气吃不了一个大胖子!”姑娘们轰笑起来。胖胖的小菊啐了红玉一口,“呸!你好,你瘦,你长得漂亮,将来给你说个婆家多要几身好衣裳!”大家笑得更凶了。

白群终于在姑娘们的帮助下返回了原来的地头。她一屁股就坐在了田坎上,也顾不上裤腿上有土没有土了。她脸上淌着汗珠,嘴里呼呼的喘气,顺手解开了棉袄衣扣,露出了里面白洁新给她织的鲜艳的红毛线衣,这件毛衣领口织着斜条状的黑毛线花纹,典雅大方,让白群的身材显得更加娇俏。芬姐示意大家休息儿。红玉悄悄地对枝子说,“你看,还是人家城里人,穿的毛衣样子、颜色多好看!听说人家也是初中毕业,和你一样。咱们算是倒了八辈楣,托生在乡下。”红玉见枝子不吭声,就抬屁股坐在了群子身旁。红玉摸着白群的毛衣领口,“你的毛衣咋这么好看?是自己织的吗?这毛线一定很贵吧?”“我也不清楚,是姐姐给织的。”白群真的不知道这件毛衣的线多少钱,本来这毛线是姐姐白洁买来给自己的,当她看见小妹白群的毛衣太旧了,袖口又脱了线,连续一星期没出家门为白群赶织的。她自己用旧毛衣拆洗了拼凑织上了自己的那一件。白群知道,这件毛衣线是混纺的那种,在城里极普通,可经过姐姐白洁的巧手设计出来的花样,让她穿着更加漂亮。其实,白群不怎么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她嫌过分的装扮自己非常麻烦。以前,她有姐姐们帮她打理,所以很少注意到外人对她的外表的看法。这会儿看到姑娘们专注的目光,心里突然热辣辣的,原来,她把姐姐们对她的关心始终没有当回事儿,现在她好想她的两个姐姐。红玉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以前,白群没有来的时候,红玉穿衣打扮一直是村里拔尖的。她仗着每年自己挣的工分分红钱不用给家里,一年准添制一身新衣服。这会儿,她正穿着一身眼下最时兴的海昌蓝斜纹布的罩衫衣裤。这身衣服让村里的姑娘们眼热得不得了,光衣料算起来就得个七八块钱。为了穿这罩衫,她脱下旧棉袄改披在身上,里面改穿夹袄,这件夹袄穿了好几年了,还打了不少的补丁。这时红玉暗下决心,今年一定多挣工分,分了钱也穿上这么一件毛衣。小凤穿着一件蓝地红花的棉袄,黑色的便服夹裤,看起来十分干净利索。小菊身体胖胖的,穿一件红黄格子的薄棉袄,也是同样黑色的便服夹裤。枝子穿的是蓝色制服棉袄和制服棉裤,看来她还保留着自己对学生时代的留恋,尽管衣服已经褪了原来的颜色。芬姐解开棉袄扣子,里面的单衣很干净。姑娘们看到芬姐这样,索性都敞开了衣服。

“芬姐,咱们不是年年分红吗?”白群问。芬姐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太阳,估摸着钟点,看还能再休息一会儿,这才回答白群,“能分什么钱,小凤和她爹干了一年,才分了六十多块钱,她家人口多,要不小凤咋这么小就出来挣工分了,六十多块钱都买了粮食,打个灯油的钱都没有。”“一个劳力干上一整年能背上一口人的口粮钱,就不错了,你没有听说去年才合上1毛钱。”“你还多说了二分钱哪!”桂枝接了话。“脱去棉袄就换单衣,能换上件夹袄就是好的了。”红玉又瞟了白群穿的红毛衣一眼。小菊逗话,“红玉,你咋不搞个有钱的主儿?他会给你买件新毛衣,要是他有钱,你要啥他给你买啥!”红玉捡起一块土坷垃儿砸小菊,姐妹们笑成了一团。“好热闹啊!”一声大嗓门的吆喝打断了姑娘们的笑声,姑娘们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白振宝赶着一辆牛车慢慢腾腾的走了过来,牛车上满满的装着一车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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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个白振宝是村里白得山的大儿子,今年有二十二、三岁了,别看是个车把式,人的模样倒长得端正,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是村里的棒劳力,上过几年学,能干活,人又聪明,而且心肠好得不得了,村里除了二叔白得奎就数他了。谁家要是有点活叫上他,就像给了脸面,接过活就干。要是琢磨点什么,脑筋也转得快。这样的小伙子偏偏搞不上对象,因他家太穷了,哪有姑娘敢沾他家的边呀。三间秫秸垛的土房,看不到一块整齐的砖瓦。年年开春抹房泥的时候,别人都不敢上前,不敢帮手,怕把他家的房顶踩塌,只能自己一年又一年的往那三间房上面抹,不抹泥能咋办,要不然漏雨呀。破土房就破土房吧,偏偏又是在街当中,打他家门口一过,就能从破秫秸门里望见院里的破烂不堪。白振宝他妈常年有病躺在炕上,兄妹三人回来还得自己烧火做饭,为了给他妈治病,他家没少拉债。这样的人家,有哪家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白振宝,让她去受苦。人品再好,吃不上、穿不上,连说媒的都摇头。白振宝倒是没把这烦恼放在心上,整日依旧乐呵呵的。白振宝听说又来了个本家的妹妹,他就赶着牛车顺路来看看。刚才派活的时候,他正在牛棚跟牛较劲儿呢,那头牛说什么也不让他套车,所以错过了和白群在场院见面的机会。

家族的传统就是这样的,几十年几百年的传下来。几家不同的姓氏在这块土地上生儿育女,随着人口的增多,几家的后代互相之间就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成为亲家或是仇人。最令人头疼的是,从祖宗那里排列下来,家族的分支越来越复杂,原来家族里最小的儿女后代变成了下几代里辈份最大的。在这里,辈份是不可以乱叫的,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否则你就是以下犯上了,把祖宗的坟头倒过来了,这是白群问二叔时,二叔警告她的一句话。白群为了这辈份称呼,苦恼了好多天,用数学的许多方法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后来白群索性不研究了,管它什么“拄拐棍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呢!说真的,白群再糊涂也不敢乱叫,乡亲们会用一种不屑的眼光压倒你,让你后背冒冷汗。白群可不敢用“人人平等”的口号来消灭传统的家族观念。谁让你回到老家来了呢?大概,回到家乡的知青都会遇到这个难题吧。不是说,中华民族历代如此吗?

白振宝看着白群问,“白群,你坐过牛车吗?”“没有,”白群试着叫白振宝,“振宝哥,你拉的什么呀?”“我往地里送粪,那,就旁边那块,白群,你敢坐吗?”白振宝见白群说话非常随和,他便非常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妹子,乡下有什么好玩的?他把白群当做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于是顺手把白群扶上了牛车辕边坐好。“白群,你可坐好了,当心掉下来摔掉鼻子。”他回过头又用当鞭子的柳条指着姑娘们,“你们还没有到晌午就休息,当心队长来了骂你们!”“我们才不怕呢!”姑娘齐声不服气地回答。牛车慢慢地走着,一道车沟让牛车颠了一下。白群“唉哟!”一声,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白振宝忙扶住白群的胳膊,“没事,牲口听话,你坐稳了!”白群看白振宝在车下面走,“振宝哥,你干嘛不坐车上?”“这牛是咱们庄稼人的命根子,本来就整日隔辈地为咱们庄稼人干活拉套,等拉不动了,就吃它的肉。它活着时叫干啥就干啥,你瞧,这车拉得多满,俺坐上再加了载,不是等于要它的命吗?”白群听了白振宝的一番话,跳了下来,“振宝哥,那我也不坐了,你赶着它送到地里去吧!”白振宝惊讶的端详眼前的小姑娘,这个白群心眼还真是善,等过几年一定是个好姑娘。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两块还烫手的烤白薯,递给白群。“吃吧,这白薯放到这会儿可是稀罕物。” 白群掰开后,就咬了一大口,真甜!红玉从白振宝身后悄悄地走过来,一伸手就把另一块白薯抢到手里。这时白群才`发现,白振宝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彩,白群明白了,白薯是白振宝故意拿出来,一块给她,另一块就是留给红玉的。小菊本来和芬姐嘀咕着什么,瞅见红玉手里的白薯,大声吵吵着,“振宝哥,你可真偏心,这么多人在一块堆,你就给她一人吃。”白振宝脸微红,随即陪着笑,“你吃吗?让红玉掰给你。”小菊抬起眼皮哼了一声,“俺可吃不起,人家吃你的东西就跟吃自己家的东西一样,白群,是不!”白群没听明白,只得笑了一下。红玉可绷不住了,她拿起手里的白薯朝小菊追去,黑牛也被她们吓得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小菊被红玉追得在地里跑得大口喘气,嘴里依然不饶,“就是!就是!”白振宝见红玉追打着小菊,上前几步想把小菊从后面抓住,被小菊一歪头看到了,小菊一下子坐到地上,气喘嘘嘘的指着红玉,“你们俩合起来欺负俺,俺可不干了,哪天,俺告诉大妈去。”小凤从后面轻轻拉住白群,她趴在白群耳边小声说,“别管他们,叫他们打去,狗咬狗,两嘴毛,谁也不会恼谁!”红玉拿着白薯往小菊嘴里填,“吃吧,吃吧,堵住你的嘴,看你还瞎说八道不!”

姑娘们的笑声在田野里回荡,连鸟儿也从远远的地方飞过来,在姑娘们的头顶上快乐的歌唱。

初春的白天时间很短,生产队的一班制还没有从冬天那会改过来,暂时的还是上午九点干活,下午四点收工,中午休息一个小时,这样的作息大概还得持续一个月。下午收工时,白群感到特别累,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只就着开水吃了几口馒头,这会儿,肚子饿得竟直不起腰。白群收工后得现生炉子。唉,得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白群一眼看见小凤中午给她送过来的几斤棒子面,何不试着自己做一顿柴火饭吃,人家不是都说这样又快又好吗?大概以后要适应农民的生活了。白群往铝盆里捧了几捧玉米面,用暖壶水合了,从外面抱过一抱玉米秸,这玉米秸是二叔捎带着从生产队场院给她拉回来的。她蹲在灶前点火。玉米秸很干,不一会红红的火苗就填着锅底不停的跳跃着。白群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二婶贴饼子的过程,她把玉米面在手里拍了几下,贴在锅里。怪呀,锅里的饼子怎么从锅帮上溜下来了?再贴一个试试,嗞溜一声又溜到锅底。白群来了气,又贴上了一个,还是照样。白群一着急就蹲在锅台边想救住两个继续下溜的饼子,谁知,一松手,它们还是用最快的速度下去游泳了。灶里的火熄灭了,锅里的饼子成了煮的。煮的就煮的吧,白群急忙添柴烧火,盖锅,锅里咕嘟咕嘟的响着,白群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不知锅里的饼子什么样了,她不敢掀盖看。“咋了,你发什么呆呀!”小凤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眼瞅见白群那张沾满了黑灰的脸,哈哈笑了起来,“你可真行,烧火烧到脸上去了。”“我想,我应该会,我看二婶做的那么好,我想试试,锅里的饼子不听话,谁想到它们全溜到水里去了。”白群垂头丧气。“你干嘛不早说,不会就问问俺!”小凤麻利的把饼子铲了出来,“这没的救了,你先把锅里的水烧开,锅里要是不热,咋能粘住?”白群愣愣的看着小凤一连串的动作,她没有自己年龄大,可她什么都会干。小凤又往灶里填了几把柴禾,她走到院里,拖进了一个背筐,筐里装着码得整整齐齐的十几棵白菜。白菜外面的菜帮剥得干干净净,剩下的是菜心青绿可爱。小凤一棵一棵的把白菜立在堂屋的一角。“俺妈说了,你准是没有菜吃,叫俺给你背几棵来。等这些吃完了,俺再给你背来。”白群看着只剩下菜心的白菜,眼前突然晃动着二婶家锅底坐着的那只大黑粗瓷碗,那碗里是黑不黑绿不绿的熬菜。她想对小凤说什么,但只是干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看见了小凤那双秀美真挚的眼睛,眼神里纯净得一点杂质也没有。谁说乡下人土气不会待人?他们是在用自己朴实的心灵,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热乎着自己喜爱的人。“小凤,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菜,你们家那么多口人,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有啥好不好的,一个少吃一口就够你吃上一天的,俺家再缺还能少这几棵菜!”白群从北京城里度过冬天回来后,就叫来小凤和她做伴。其实,小凤早就也有这个意思,只是等白群先张口。吃了晚饭,白群点亮了灯和小凤聊天。

白群想起了上午的事,问小凤,“小风,你说振宝哥和红玉、小菊是怎么回事?”小凤哧哧的纳着鞋底,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振宝哥和红玉是挺好的一对,还不知成得了成不了呢!”“咱们大妈同意吗?他们家里那么穷,不知红玉看得上看不上振宝哥他们家?”白群担心地问。“谁知红玉咋想的,咱乡下搞对象早,红玉大你几岁,她早就喜欢振宝哥。”“我记得前些年大爷去我家的时候,振宝哥家好像没有这么穷,怎么回事呀?”小凤停下手里的活,仰着头想了想,“振宝哥家里早先的事,俺可记不准了,那时俺还小,大爷死的时候,俺倒是还记得,大爷死的好可怜,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年,临死的时候还吐了好多血。”白群纳闷地问,“大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快说给我听听。”“大爷的事,俺爹最清楚了。张三叔和几个老人早先和大爷一块干过活,俺爹后来说,大爷脾气火性太大,要不,咋叫他们给活活气死了?你要是想知道,以后问俺爹吧?”“振宝哥他家的房子听说是秫秸顶的房,是吗?”“那可不,你当是都像你家的大瓦房呢,俺和你做伴还有人说闲话呢,说俺是图享受,住瓦房。不说了,还是接着说振宝哥家的事吧!早先他家有几间旧砖房,但为了还债,扒了给卖掉了,他没命地干活是为了还清家里欠下的债,家里早就变卖的啥都没有了。后来还是俺爹他帮衬着‘板打墙’,盖了这几间土窝窝。”“什么叫‘板打墙’?那年,我还小,大爷给我们送白薯时,没有提过家里困难的事,那时,他的身体多好啊!”“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板打墙’就是土堆的房,盖房的事你可别去问振宝哥,你以后就明白了。”小凤又神秘地告诉白群,“那天,俺到大妈那儿去,红玉正巧在她家,俺看见红玉帮振宝哥洗衣服来着呢。还往振宝哥的衣服口袋里装煮熟的鸡蛋呢。”“他们要是好上了,该有多好啊!”白群感慨的祝愿着。“好什么!,就怕他们俩个长不了,你还不信是不?红玉就是过得了她妈那一关,也过不了她爹那一关,红玉她爹是个老财迷,抠细鬼,一根柴禾秸都是好的,村里人都说他‘拉屎回头有个豆都拣吃啰!’振宝哥要是拿不出财礼钱,哼!……。好了,好了,咱们睡觉吧,别提这生气的事了。”小凤越说越有气,脱衣服钻进被窝蒙头就睡。白群被小凤的话搅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交朋友、搞对象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怎么会招出这么多的事!

白群想:大爷的死为什么没有人公开讲呢?乡亲们从来不提改造农村的大事,到一起就是家常理短。如果,农村的生活有一天富有了,红玉一定会和振宝哥生活在一起的。红玉长得多漂亮,脸皮让太阳晒也不见黑,健康的身材,她要是生在城市里,再多上几年学,再打扮一下,一定能成为演员,她会……。白群想着,想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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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张三叔可是个地道的庄稼汉,老实、忠厚。张三叔对土地的那份感情谁也比不了,一年到头也不见他闲着。张三叔给队上赶牛车,车里准带个粪箕,一路上牲口拉的粪便都一一捡回来,有时,粪离着他老远,那他也颠颠的跑过去捡。赶上回队上场院,他就把粪倒在大堆上,要是赶上路过家门口,他可就把捡来的粪倒在自家门口了。别人都说他私心大,他一声也不吭,一点也不生气。张三叔一家子人放桌子吃饭,饭桌上什么吃食赖张三叔准吃什么,从听不见他吵闹着吃顿白面解解馋,大年三十,那顿饺子他还要拿着块白薯就着吃呢。从古至今,多少家庭的组合都多少带点戏剧性,也许,完美无缺的生活会让它失去特有的色彩。在白家庄,张三叔的老伴张三婶可不是个等闲之辈。张三婶除了吃晚饭的时候在家,一天到晚你在家里是见不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穿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一个土星儿都不沾。只见她东家子出西家子进。嘴里吃喝不断,专好保个媒拉个线,外带着嚼舌头。白家庄的姑娘们恨透了她,因为这,小菊不知背地里哭过多少次,三庄五里的姑娘们被张三婶的两片子嘴不知拆散了多少好姻缘。不知多少回张三叔和小菊收了工,可世界找张三婶,等家里的饭菜上了桌,拿上碗筷时,张三婶才从外面回来,满嘴油光光的,胖身子摇儿摇的。每次这样,小菊都牙根痒痒的使劲的瞪着她妈,但张三婶好像从来都不在乎,坐下就吃。小菊是个好姑娘,脾气厚道,像她爹。漂亮的模样可是像她妈年轻的时候。姑娘们经常到一块议论张三婶,每次都不敢当着小菊面说,怕伤了她的心。张三叔要是提起她的宝贝闺女,总是乐呵呵的,只有这会儿,人们才会发现张三叔原来是会笑的,而且笑得那么美滋滋。白群知道张三叔的脾气,从来也不多说话,别的她帮不上忙,每次就顺手把张三叔带来的粪箕子扔在车上,张三叔远远地瞄着,脸上总是闪出一丝笑意。

村子东头是大坑,白家庄的人都管它叫大荒子。白群跟着张三叔,爷俩赶着牛车来到这里。眼前一片荒凉,坑底没有水,坡上的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张三叔吆喝牛车停下,面无表情的走在坑坡的一处,用脚划拉着枯草来回寻找着。张三叔蹲了下来,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冰冷的土地,许久都没有站起来。接着从腰里掏出一个烟袋,哆嗦着从荷包里掏出烟叶装上,打着了火,吸了一口,然后把烟袋插在地上的土里。“唉,就这吧,这是你的烟袋,老哥,你抽口吧!咱俩在一块那会儿,你老说你忘记带了,总是抽俺的,抽完了还嫌俺的烟叶不好,说俺舍不得好烟叶,不给你抽。俺还和你斗嘴,俺知道,你是跟俺开玩笑,完了,哪一回你不是把你烟荷包里的好烟叶掏出来给俺,……老哥啊!你要是地下有灵就再抽俺的一口吧,虽没你的好,可也是你那烟袋里冒的烟呀,是不?……唉,你要是地下有灵,你就托个梦给俺,省俺一天到晚的心里闷屈得慌。……老哥,你听得见俺说的话吗?……”张三叔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大颗昏浊的泪珠扑嗒一下滴在了烟袋杆上。张三叔悲怆的话语在这荒凉的村外回荡……四周的蒿草随着春风直起又倒下,冬天里衰败的枯枝落叶早被茂盛的青草压在了身下,逝去的怆凉随着春天的到来被新生的事物代替。有人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坟包,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记,生人走过只当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堆,谁知道,在这样一堆黄土下埋着的是一个逝去的灵魂,连同这个灵魂逝去的还有他一生的愿望和未结束的故事。张三叔把白群叫到跟前,对白群说,“你不是想知道你振宝哥家的事吗?我这就告诉你,这下面埋的就是你的大爷——振宝的爹。”张三叔原原本本地把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了白群。

村东头的这个荒子,原来是个全村使土的坑。村里的乡亲们谁家里盖个房、垒个墙、上个猪圈垫脚什么的都是从这里取土。几代人下来,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村里的耕地少,这个坑大约有二十几地亩大,本来想用来盛水浇地,但偏它是个漏水坑,雨季里盛不了多少,到秋后就见了底。人们也就把它放弃了。后来,有一年一个县水产公司的同志打这过,站在坡上看了许久,“可惜啊,这么大的一个塘闲着,要是养鱼,一年得挣好几千块钱呢。”说完他就走了。这话后来不知怎么就被白得山知道了。那天他从地里回来,没回家,直接来到了这儿,蹲在坑边“叭嗒叭嗒!”地抽烟。刚入秋,夏天里的雨水将这个坑流得满满的,清灵的都能映出蓝天上的白云,坑坡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野草茂盛的看不见底,几个不怕凉的孩子正在坑里打闹嘻笑着,那一团团溅起的水花,让白得山仿佛看见了一尾尾大鱼在水中撂高、翻跟头。白得山一拍大腿,咧着嘴乐着就去找大队书记。支书张文广这会儿正在院里树下吃饭。靠墙根那里蹲着的刘万碌,搭拉着脑袋,头发足有巴掌那么长,脚上趿拉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绿球鞋,身上的衣裤都分不出啥颜色了,可是真够模样的。刘万碌是白家庄最困难的一户,不仅要啥没啥,娶了个残疾的老婆,还生了一大堆孩子,使本来就不好过的日子过得更紧巴。这不是,一个孩子生病了,他老婆连给孩子看病都不知道。“支书,您就行行好吧,多了俺也不借,您批张条子就借叁十块钱,行不?”刘万碌央告着。张文广虽是个村支书,领导全村人卖力气干活行,就是做事胆子小。“他叔,俺批给你十块钱就不错了,眼下,咱队上没有钱,头年卖棉花的钱早就花完了,离年底还早着呢,没有多余的,你就将就着点吧,俺这干部也不好当呀!”刘万碌无奈的抱着脑袋,喃喃地说,“俺也不愿意张这个口呀,谁让俺穷呢,俺长年的在队上干活挣不了几个钱。俺在人群里压根就抬不起头,没人肯再借俺一个钱!可您知道吗,俺那哥哥昨天还从队上支走100块钱呢,也不知干啥去了?这俺可看得真真儿的。”“不能吧?”张文广疑惑地问,“但他是大队会计,财务上的拆借是有的。”这时,白得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听到张文广的话。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大步地跨到刘万碌的跟前,一把把他拉了起来。“你给俺站起来!你这咋的了?五尺高的汉子就这窝囊样儿?给孩子看病你就说句话,头两天你嫂子刚把猪卖了,估摸着还有点钱,你去跟她说,就说俺说的,让你拿去先使。”刘万碌连忙摆摆手,“别,别,前年俺使的那五十块钱还没有日子还呢,哪能再借?你家也不富裕,刚才,俺打你家门口过,看俺嫂子带着几个孩子正吃饭呢,连个菜都没有。再说,瞧你穿的,哪有没有补丁的地方。俺没钱,俺就见人矮三分,矮三分就矮三分吧,俺是已经矮掉地上了。”张文广知道白得山到他家肯定有事,忙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刘万碌,“他叔,俺这阵子也紧巴,这是俺开会补贴的钱,你先拿去,可别跟你嫂子念叨,也不用急着还给俺。”“再从俺那拿十块钱,加上批的条子上的十块钱,也就圆上了,家去吧!”白得山打发走了刘万碌。张文广递了一个木墩给白得山。“吃过后晌饭了吗,没吃的话就这喝碗棒渣粥吧,省得回去没你的饭。”张文广找了一个大点的海碗,从锅里盛出一碗稠乎的棒渣粥递给了白得山。白得山也没客气,接过大碗就呼噜呼噜的喝。趁着夹咸菜的工夫对张文广说话,“俺想把那大荒子拾辍拾辍,养点鱼,你看行不?”张文广喝罢粥,抹了抹嘴,卷了一袋烟,低头想了一会儿,“好是好,咱村那大荒子虽说野了点儿,可地形不错,平底宽阔,只要能保住水,第一年不喂也能挣钱。”“咱们穷,”白得山吭哧吭哧的嚼着咸菜,“咱不能总是土里刨食吃,是不?咱这儿能吃上这沾点香油星的咸菜就算不错了,但要是能搞点副业来增加点收入,这不也是好事吗,你给出个主意吧!”张文广叭嗒完一袋烟,沉思着,想是不是也应该搞点副业?白得山的话他是赞成,可又怕犯错误,万一上面说这是资本主义的典型可咋办?他抬眼瞅瞅正在埋头喝粥的白得山,白得山火爆脾气他是知道的,说到做到,是套上十头牛也未必能拉得回来的汉子。真要是弄不好,自己下不了台可咋办?想到这,张文广长出了一口气,把烟袋递给白得山,“大哥,俺看你还是别揽这档子事,俺知道你的心是为大家伙,但就怕……”白得山把烟袋磕得啪啪响,“坑是咱村的,闲着不也是闲着吗?这么着,你给俺几个老弱残兵,俺带头干,将来出了鱼和藕卖给国家,城里人吃鲜鱼咱得钱,大伙儿不都能宽裕点吗?只要你发个话,给俺划个工分就行啊!"
    张文广决定还是大队部讨论一下,因为,大队会计刘万富得给出工票,两个生产队的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没多会儿,刘万碌又回来了,他在门外院里琢磨的事听得清清楚楚,他拉住白得山的手,“大哥,你那事儿还是让文广大哥讨论讨论吧,刘万富那小子,虽说是俺亲大哥,仗着他识那几个字,净算计别人,俺还是他亲兄弟呢,分家时他把俺那份家产活生生就给吞了,俺全家要不着是大伙帮着盖了几间土坯房,现在还和俺媳妇串房檐呢!那老小子心黑着呢!”“狗日的,谁还不知道你家那点事儿,应名说是给你娶媳妇他掏了五百块钱,可那三间廂房值多少钱谁还不知道咋的?可话又说回来,他刘万富想算计俺,可没有那么简单,就凭他肚子里的玩意,还差得早呢!”张文广看白得山决心已定,安慰说,“你们放心吧,刘万富他心眼不好使,谁不知道呀,可这事他也受益呀,俺知道他。但是咱村眼下缺少识字的人,就先让他再干几年再说。”白得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俺说,桂枝那孩子不是有文化吗,虽说出身差点,俺瞧那姑娘不错,老实巴交的。”“不行!不行!”张文广一听就紧摇头,“咱办事得讲个政策,是不?出身不好的一律不能重用。”白得山没说什么,拉了刘万碌就出了张文广的家。这会儿,白大婶正门口张望呢,见哥俩儿从远处走来就埋怨,“你可真是的,别人早就收工回家吃饭了,你怎么才回来?他叔,你到家里坐坐吧!”刘万碌没敢吭气,随着白得山两口子进了屋,“振宝他妈,你把那卖猪的钱拿十块给万碌,他那孩子病的不轻,得赶紧看病,可别耽误了。咱家买猪崽的事往后拖拖。”白大婶楞了一下,掀开墙柜,从最底下翻出一个花布包,一层层地打开,从里取出十块钱交给刘万碌。刘万碌看见布包里只剩下几张毛票时,嗫嘘着,“嫂子,俺都拿了去,你家咋过日子呀。”“哪个要紧?放着病人不管,等死呀!”刘万碌含着泪拿着钱走了。

几天后,白得山带着几个老汉来到了大荒子。张文广借来抽水机突突地抽着坑里的水,工程看来不小。首先坑口要筑闸口,坑坡还要取土加高,渗水层的地方要取胶泥土封注。几个老汉整整干了一秋一冬。正当白得山带头,几个老汉大干特干的时候,刘万富这个“数星星儿”的主儿在家里对搞鱼塘的事暗自盘算。乡下人把专门动心眼的人叫做“数星星儿”。刘万富琢磨着既然大队支书都点了头,他也不好反对,所以,他想着等等看。刘万富可是个人物,他虽说和刘万碌是亲兄弟,可大不一样。不但模样不一样,连肚子里的肠子都是两样的。刘万碌长得憨厚,人也老实,是典型的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刘万富可不同,干瘦的小个头,脑袋上尖下宽,不大的一双眼睛贼亮发光,一张薄薄的嘴唇再配上一个红鼻头,见人不想笑也总是嘿嘿两声。俗话说,“一娘生九种,种种不同。”在他们兄弟身上可是应验了。白家庄人常说,刘万富的娘们儿当他半个家,一点也不错,刘万富的女人可是他的狗头军师,只要是他男人想不到的,看不到的,她都能看到,想到,老天还真是会安排。刘万富的女人,宽大松驰的脸,鼓眼泡的大眼睛,鼻子和嘴却出其的小,走起路通通响,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这天晚上,刘万富的儿子刘才躺在炕上哼着歌,就灯亮看书,刘才刚上中学。他妈正在灯影里给他缝制一条制服裤子。刘万富啪的一声把工分本子扔到炕桌上,“哼!想用大荒子捞外快!瞎掰!什么事不从俺手里过呀?瞧他那样儿,见俺不理不睬的。”刘万富的女人拾茬儿说,“有谁看着他们呀?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工分说报多少不就报多少吗!”“哪能啊,就凭他那睁眼瞎,还想和俺斗,哼哼!下辈子吧。”“爹,”刘才从炕上坐起来,“他爹不行,可他儿子行呀,白振宝的学习不错,他爹还说叫他往上考呢!”刘万富狠狠地瞪了儿子两眼,“才儿,你给俺记住,到啥时候,只要握住这杆笔,就能掌大权,俺要是没有这点墨水儿,你们娘俩儿吃个屁!”刘才一听他爸说吃,一翻身滾到他妈跟前耍赖地说:“妈,后晌饭没吃饱,您把两个鸡蛋给俺吃了吧?明天上学俺就不吃了。”刘才妈偷偷地望了刘万富一眼,“听话,明天一早再吃多好。”刘万富听说儿子刘才要吃鸡蛋,眼里急得冒了火,“啥?你又给他煮鸡蛋了,那是两毛钱哪!你就是惯着他,这份家业早晚叫你们娘俩儿吃光了!你瞧不见,才儿一天大一天,啥时候咱们才能攒够钱,才能买下东头白老大的那所瓦房,虽说没听到有信要卖,俺就是不信熬不到那天儿!”刘才妈胆怯地答话:“才儿今天有点不舒坦,俺才给他煮俩鸡蛋的。”刘万富听他女人这么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是不清楚,他只有刘才这根独苗,哪像兄弟那屋里下蛋似的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子。万一刘才有个好歹,他这几十年的指望就成了一场空。唉,偏偏富贵人家的接香火人就是这么稀,想到这儿,他十分心烦。刘万富是个见了便宜就上的人,修鱼塘的事他觉得,他对白得山认可的对策是个上策,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从中捞到油水,万一白得山他们把鱼塘搞成了,他得到的好处会更多。刘万富越想越得意,用他那副娘儿们腔的嗓子唱起了河北梆子,那音调就像谁家的猫被跺掉了尾巴,嗷嗷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一夜,刘万富的梆子腔一直嚎到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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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个多月过去了,几个老汉手上的老茧脱了一层,又长了一层。鱼塘的工程有了起色。但也不知道咋的,村里闲言碎语多了起来,什么“整那鱼塘,工分可挣得便宜。”“摆弄那玩意就是脱裤子放屁,瞎耽误工夫。”“就凭白得山他们几个干得了大事?瞎掰!”风凉话就像刀子,一下子传开了。白得山听到了愣是没有接一句茬儿,他早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当下的人就是这样,有的看别人做事站一旁比手画脚,看你烧火不添柴,反而撤火的多。要不就是有“能耐梗”冒出来横插一棒子。真要是让这些人埋头吃苦耐劳的干,他们又都缩脖子装熊。真正向着白得山的村里人可都捏着一把汗呢,照这样干下去,这一秋一冬可怎么受啊。几个老汉听见这风言风语沉不住气了,有两个胆小的被老婆唠叨得都寻思着要打退堂鼓,几个火气大的站在大荒子坡子上面大骂:“日他娘的,俺们几个老爷们的手都磨穿了,你们咋都不来问一声?就会嚼舌头。”白得山安慰大伙说,趁着没上大“冻”,得多出点活,等地皮子一冻上,再用镐刨可就费劲了。白得山决定叫上几个老汉搭晚突击干几天。白得山刚把话通知下去,后晌饭的时候就有人来请假了,起先还没在意,心想,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的。但是正这当口,刘万富晃着他那小脑瓜,抱着工票本走了进来。白得山知道正是要紧的时候,不能得罪他,忙起身让他坐,“他叔,吃了没,你咋这闲着呢?”白得山随手把自己的烟袋荷包递给了他。刘万富没接白得山递过来的烟荷包,把带来的工票本打开,端详了好一会儿,开口,“俺说,你整日介带那爷几个挖鱼塘,两个多月了,还没见着公母,咋的,种点庄稼还打点粮食呢,眼下劳力又那么紧,你那鱼啥光景才能吃到嘴里呀?你看看,你看看,也不管啥人,全按壮劳力给工分!”刘万富使劲的用指头弹着本子的硬皮面,“整天的由大队出工票,咱咋向全村社员们交待呀?”一听这,白得山腾的一下站起来,他心里的火苗子噌噌的从头顶上往外冒,但咬咬牙又一想,都干了两个多月了,熬到这会不容易,就忍下了。“俺可告诉你,这会儿你可是俺大哥,社员们有意见、闹大了,俺可没法替你兜着。”刘万富说完,狡诈地看了一眼低头抽烟的白得山,哼!有这话垫着,我量你也不敢查俺的工分总数。原来,刘万富的心里有鬼,在给白得山他们记工分的时候,他早就打了埋伏。刘万富走了。白得山冲着刘万富的后影啐了一口唾沫,“呸!什么东西!”

第二年的春天,当春风把冰冻的水面吹化的时候,鱼苗终于撒在了从没有见过鱼游动的大荒子里。鱼塘的一半还种上了藕。从此,白家庄的人再也不会说这个地方荒凉了,是个死坑了。不久以后,鲜鱼满塘,荷花飘香的日子就会到来。鱼苗一下水,白得山和这几个老汉就开始轮流守在塘边,塘边支起了一个席子的窝棚,闲一点的时候,他们在周围的坡上种了一圈杨柳,要是往后天气热了,鱼该有一些荫凉的遮挡。在这一年里,春寒酷暑,夏雨秋旱,白得山他们担惊受怕,没黑没夜的看守着。终于等到了,荷香叶绿,鱼群跳跃。粉红、白色的大花下面的泥土里是白生生的嫩藕,尺把长的鲤鱼、草鱼和鲢鱼翻着水花儿。路过这里的人,个个都看得呆呆的,久久不愿意离开。看着这即将丰收的景象,一年来的辛酸苦辣只有白得山他们自己知道。刚开始由于没有经验,光是立秋前十天和后十天的大雨就够他们闹心的。雨往往来得十分突然,每次都是乡亲们往家里跑,白得山他们往外跑。他们怕决口,怕不知道哪疙瘩没夯实会跑水,怕鱼跑了,没法向大家交待。还记得那场大雨,天儿黑得像黑锅底,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白得山没命的跑到鱼塘那,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雨中忙活着,“谁?谁在那儿?”白得山警觉地大吼,要知道,这个闸口走了水,一塘的鱼会像放野马一样全部跑掉。“是我,大哥,你快点过来,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是书记张文广,他正扯着铁丝把闸门往下放。白得山上前几步,抄起了闸门的另一头,但是闸门太重了,试着放了几次都没有放稳当。白得山跳了下去,从下边托着闸门,“往俺身上放!俺接着,正好能卡住!”闸门是放下了,但是白得山身上却被铁丝划了好些血口子,他满不在乎的咧着大嘴开心地笑着。

收获了,将近两年的苦战,几个老汉没有白费工夫。白家庄的乡亲们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几代人的梦想终于见了真。多少年来,多少代人,多少乡亲盼望着能够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摆脱这个“穷”字,这个“穷”字就像一座无比沉重的大山,压得乡亲们喘不上气来,哪里是个头谁也不清楚。大家伙都乞望着这是一个好的开头,乡亲们似乎在梦里,看到了盼头。人人沉浸在欢乐之中。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城里的“革命”风暴席卷了一切,到乡下时只是刚刚起了个头。“革命”风暴让善良的乡亲们动了起来,让那些游手好闲的小子们忍耐不住,心里的欲望在这个运动中得到了满足。而那些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头头真真的让乡亲们知道了什么才是一个人说了算。清晨,天阴阴的,没有了往日的蓝色,没有了暖暖的阳光,每个人不知咋的,都觉得心里憋得慌,地里的活计也没有人派了,所有人都在家门口东张西望。一个消息传来,肥鱼鲜藕都让刘万富给卖了,卖给了县里的水产公司。白得山去哪了?人们悄悄的私语着。白得山前几天因为看鱼塘着了凉,这会正趴在坑上发着高烧。白大妈看着男人瘦了一圈,嘴里因发烧起的串串大水泡都破了皮,心疼得不得了。于是就把门插上了,想让他能多休息几天。乡亲们叫一个孩子翻过墙头捎信给白得山的时候,那已是后晌了,水产公司的车把该拉走的都拉得差不多了。白得山听到这个信儿,鞋也没顾得穿,披着夹袄就往大荒子跑去,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白大妈在后面紧追,再后面是悄悄地跟着的白家庄的许多乡亲。“晚了,晚了!”白得山拍着大腿。只见满坑的藕叶漂在水面上,本不该出的嫩藕被扔在土坡上,水产公司的车停在小路旁,车上的鲜鱼舍不得离开这里,拼命的蠕动挣扎着。白得山一下子气攻了心,不顾死活的趴在车头大声问:“你们谁是头儿,谁叫你们到俺这塘里糟害人的?”一看这架势,车厢里跳下一个穿旧军装戴红袖章的年青人,他见白得山的势头来得很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据在白得山眼前晃动着。“瞧瞧,老头儿,这上面盖着你们大队的公章,订的合同也在上面,这塘里的水产都是我们公司的,想咋弄就咋弄。我问你,你是谁呀?你说话算数吗?是贫农吗?是造反派头头吗?”白得山不识字,但他可认得大队部的公章,他看着那张字据,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他犹如五雷轰顶,身子剧烈的晃动着,阴着的天空仿佛都压了下来,地和天空好像都要合在一块了。突然,白得山冲着天空喷了一口鲜血,血,点点如花地坠落在土地上,坠落在拉水产的车上。白得山倒在了泥水里,虽然说这只是他两年的心血和辛苦,却是他半辈子的希望。他一生中无所求,只求自己在活着时,有这口气时,能为儿孙们造点福,哪怕是一点儿也好,人活着不就是争口气吗?不能软胎子活一辈子。横骨头到哪去了?白得山问着自己,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见了刘万富的奸笑,他用颤抖着的手指着刘万富,破口大骂,“你们这帮畜牲,败家子!没到出坑的季节,你们就等不及了,是不是?你们拍拍自己的良心,俺不在乎这两年搭的血汗,俺也不在乎咱这一百多斤,你们都瞎了,全村人好几百口子眼巴巴的等着,……吭,吭……”白得山后面站着的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都带着愤怒,带着一肚子的怨恨,他们默默地站在白得山身后,有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他们心中逐渐凝聚。白得山被张文广搀到一旁,他挣扎着抓起一片荷叶捂在了自己脸上,泪水顺着荷叶的缝隙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天哪!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你咋不报应这帮挨刀的混蛋王八蛋啊!……天哪!”又一口鲜血,喷洒到他手中的荷叶上,红红的象吐出了白得山的那颗心……

白得山从此便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挣扎着嘱咐老伴,“振宝他娘,俺本想让全庄人从此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谁承想,事没有办成,倒给你们拉下一屁股饥荒。但你要记住,无论如何要供振宝上学、识字。那天,俺要是识几个字,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九泉下俺也就……”白得山走了。白大妈埋葬了老伴,连气带恨,也病倒了。因为她后来听说,卖鱼的钱不明不白的就没了影。从此,全家几口是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原本要翻修的房更加破旧了。连玉米皮和麸子皮也用来当饭吃了。那年月,不知是谁下了话,全村的人谁也不敢登白得山的家门了。倒是刘万碌在春荒的时节,不知打哪儿东摘西借的送来了三十斤玉米。白大妈明知刘万碌弄来这粮食不容易,但也只能拉下脸收了下来。为了孩子们,她必须咽下眼泪和这口气。本家的几个婶子、大妈们见刘万碌送粮食给白得山家,也接着墙头时不时递过几斤白面、玉米面什么的。张文广的支书虽已下了台,但他似乎比原来敢说话了,他竟在大白天的给白家送来了十斤粮票和五块钱。那个年头,有几家好过呀!好过的也有,像刘万富那样的,时常从他家飘出炸“大炉箟子”的香味,那香气在白家庄上空飘荡,飘到谁家,召来的准是一顿“妈妈姥姥!”的咒骂。刘万富的儿子刘才在学校里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白振宝硬强着读完了初中。

…………

牛儿老黑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它来回晃动着车辕,车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老黑曾经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原来驾驳驭的主人不知去向,它喜欢的那个主人。每次哼着小调赶着它往这里送东西的时候,那时是青草满坡,新裁的柳树成行,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当它低头喝水的时候,会有小鱼儿用尾巴轻扫它的鼻子,让它禁不住打着响鼻,惹得主人瞅着它哈哈大笑。它还经常趁主人不注意偷吃水里刚刚长出的叶子,主人会用一条柳枝敲打它的屁股吆喝它。“你这小兔崽子!”主人生气地吆喝它上岸,甚至干脆把它拴到苇根上。两年了,它没有到过这里,它的主人也换成了他的儿子,他总是让它远远的遥望着这里,要知道,它对这里也有感情。当年它还是牛犊的时候,它来过这里,它想念原来的主人。今天,它又换了主人,这里的空气沉闷得让它觉得无趣,赶车的主人似乎忘掉了它的存在,只是顾着自己在那里悲哀,忽然它似乎懂得了现在主人的心情,对着这里“哞哞!”叫着。张三叔慢慢地扶着地站起来。白群发现他的脸上挂着黄浊的老泪,比刚才来的时候好像老了许多,皱纹更加沧桑深刻。“唉,再过几天就是‘清明’啦,老哥哥,俺也没啥给你留的了,这包烟叶是俺从街上挑最好的给你装上的,想让你尝尝。”张三叔把一荷包的烟叶撒在了坟包上,一阵旋风刮来,一包烟叶被吹得四散,像一片片金色的小花抚慰着亡人的灵魂。此时,白群忽然明白了,二叔为什么要让她来跟张三叔的车,张三叔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做长辈的人们对她的到来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到来为建设新农村添上新的血液和希望。白群有点惭愧,她什么也不会做。白群默默摘了一朵早开的二月兰放到坟前。她想,她会记住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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