搵食往趣
揾食一词乃广东方言，老广赚钱营生功夫了得，创造的语言也很有意思。以我的理解，揾食之含义分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来说，企业家投资兴业，大学生求职找工作，老百姓养家糊口都可以归入。狭义来说，应该与动物觅食求生无甚区别，说白了就是找点东西填饱肚子，笔者所指的当然是狭义的一种了。
1971年6月，刚到兵团，劳动比较辛苦但伙食尚可，大约在7月初，繁忙的夏收夏种当地称“双抢”即将开始，连里为了让我们补补身子特意决定免费供应每人半斤猪肉。喜讯传来，全连知青奔走相告。吃肉那天上午，有一位副排长是来自农村的复员老兵，此公嘴特馋，又不肯花钱，看到知青们有什么吃食往往眼睛发绿，他叫我去小卖部替他打半斤白酒，我给他办妥后，三毛七分的酒钱就无从提起了。我又不敢问他要，此人的人品和他的长相一样猥琐。没多久，不知什么原因被团里开除了，这是后话。大概十点光景，厨房里飘出的肉香随风飘荡，熏得饿狼们是坐立不安。这烧肉的活计是由一位叫陈兔珍的杭州女知青主理。陈大姐胖乎乎的，心慈面善，厨艺高超，由她主持厨政，足见连领导知人善任。好不容易等到开饭，窗口早已人头攒动，领到美食后一瞧，是一块带皮五花肉。棕红色，颤巍巍闪着油光，浓香扑鼻。我耐着性子，小口小口吃着，生怕一下子把这么高档的美食享用完了。肉饱饭足后，馋是解了，只是酒钱的事还有点不爽，毕竟三毛七分是我一天的伙食费。
接着几年，政治运动翻来覆去，每年的两报一刊元旦社论都说是文化大革命取得了辉煌成果，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什么市场繁荣购销两旺，但我们感觉到的却是物资越来越匮乏，一个季度才半斤白糖。小卖部到了点饼干糖果之类眨眼工夫就被知青抢购一空。我们的伙食自然也是每况愈下，动物蛋白是越来越少，到后来连吃顿豆腐干也要等个黄道吉日。特别是冬天，每天早饭萝卜干榨菜，中晚饭打饭时根本不用问什么菜，顿顿大白菜，吃得全连男女知青个个面露菜色。用水浒传里一个什么英雄好汉的话说就是“嘴里淡出鸟来。”
说到鸟，鸟可是好东西。俗话说，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一斤。问题是怎么才能搞到鸟吃，我们一无工具，二无技术，赤手空拳抓鸟谈何容易。寒冬腊月，鸟儿觅食不易。我所在的仓库了堆着很多稻谷，平时门窗关闭，鸟儿也只能望谷兴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先把窗户用细绳拴上，布好机关，而后全部打开。那鸟正饿得发慌，闻到谷香焉有不食之理？十多只鸟儿一拥而入，我们赶紧拉动机关，门窗全闭。要把这些鸟抓到手却还要费点事，大伙大呼小叫，敲敲打打，那些鸟儿东碰西撞，不一会儿就飞不动了，全掉在地上。可怜鸟们只为几粒稻谷竟遭杀身之祸。如此反复几次，到后来鸟儿也聪明了，中招的越来越少了，我估摸着抓到了五六十只。鸟儿太小洗剥麻烦，我们把一半的鸟浸在酱油里做成风干酱鸟，另一半就着散装葡萄酒当天就下肚了。不等酱鸟风干，几个性急的第二天就把那一半也一扫而光了。
嘉兴这地方号称“鱼米之乡”，但据我亲身经历，米多确非虚言，这鱼却并不多，我们兵团里能吃到鱼的机会就更少了。逢年过节弄点苦咸的小带鱼，用面粉裹巴裹巴放油里一炸，美其名曰“炸鱼排”。这在平时还很难吃到。我的老家濒临海边，海产丰富，家境再不济，虾皮鱼干也总是常年不断。长期没鱼吃让我们很不习惯，这大概和古人“莼鲈之思”意思差不多吧。但抓鱼的技术含量绝不亚于抓鸟。有一年，秧苗长到尺把高，稻田里洒了一种叫五氯酚钠的农药，听技术员说这药对人毒性不大，但田里的泥鳅小鱼可是遭了灭顶之灾。田里到处是半死不活的泥鳅，我们几个挑大的捡了半脸盆，剥洗干净烧了一锅。尝了一下，鲜味尚可，只是有点农药味，那时也不懂什么农药残留，吃了个一干二净。不一会儿头脑似乎有点发晕，连打嗝都有一股农药味。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心理作用，幸好过了个把小时就好了，否则吃泥鳅倒把自己吃成了大泥鳅，可就亏大了。还有一次我们见到大水沟里有许多小鱼小虾，水又不深，一合计，把两头用泥堵上，戽干水，来个竭泽而渔。那天正值盛夏，天热的像蒸笼，我们累得浑身透湿，快要收获时，突然狂风大作，大雨瓢泼，又不舍得放弃。冒雨把鱼捡回来烧了吃，不过这鱼呛了太多泥水，一股泥腥味，将就着吃吧。吃到一半，我感到背后发冷，额头有点烫手，原来大汗淋漓时被雨水一激，生病了。两次吃鱼代价不菲，看来这不花钱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妙。要不怎么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说呢？
鸟和鱼体型太小吃起来麻烦不过瘾，能不能吃点大的呢。这机会说来就来了，一年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五六度，畜牧班的一头母牛夜里产下一小牛犊，由于夜里没人知道，冻死了。动物死了也是面目狰狞可怖，脏兮兮的躺在牛屎堆里，畜牧班的姑娘们吓得魂飞魄散，躲得远远的，让我们仓库班的几个人为小牛犊料理后事，我们几个经过反复分析研究，最后达成共识，认为小牛犊是冻死的，无病无毒埋了可惜，于是开膛破肚弄干净，准备大快朵颐，几个从门口经过的女知青，看到我们居然连这样恶心的东西都敢吃，面露鄙夷之色，冷嘲热讽，说：这些人也太没教养了！纷纷捂鼻而过。我们听了有点不悦。这烹饪小牛的重任由一个叫周淑林的知青担纲。此人祖上开过饭店，名厨之后，身手自然不同凡响。我的厨艺不济，不堪大用，只能端汤递水打个下手。不一会儿，红焖牛肉、白切牛肉、清汤牛排纷纷出锅。这香味透过没关严的房门飘向隔壁女宿舍，搅得她们是心慌意乱。要知道她们也是每天清汤寡水，青菜萝卜，虽不时有一些饼干话梅之类补充，但无论如何挡不住这牛肉大餐的诱惑，无奈之下只能先放下淑女们的矜持，推举了一位外号“黄豆”的女知青与我们交涉。这黄豆可有点意思，长相妩媚，N次成为广大男知青晚上卧谈会的主角。全连一百多号男知青中也不乏帅哥，竟无一人敢对她有非分之念，足见此人雅量高致，等闲之辈根本不入她的法眼。（此人已三十余年不知芳踪何处，真想一睹今日之风采）当时她正居班长要职，理应身先士卒担此重任。本来牛肉我们也是僧多粥少，既然黄女士屈尊开口，几声燕啭莺啼，前嫌冰释。周大厨手起刀落，割了两大块顶级牛腿肉，切成薄片，浇上佐料奉上。拿回去后，只听隔壁一阵碗筷乱响，估摸着淑女们馋急了也顾不上什么风范了。我们这边一声开吃令下，连皮带骨二十多斤重的小牛，一阵风卷残云，没了。这牛肉也确实养人，第二天走路也似乎轻快了许多。
吃了飞禽、游鱼、走兽之后，还该吃点啥呢？现代人提倡多吃水果，但水果对当时的知青来说是奢侈品。江南四月，莺飞草长，运河对岸的桑树林里，大串大串紫黑色的桑葚挂在枝头随风摇曳，煞是诱人。一天午后，我独自一人游过运河，再穿过一条小河汊，上岸在桑园里吃了个肚儿圆。然后带了一草帽准备给同伴们尝鲜，回来时想抄近路，穿过一片水草时，脚被缠住了，挣了几下没挣脱，心里一阵发慌：万一就此挂了，可能连个因公殉职都摊不上，最多只能给团部广播室增添一则报料“十三连一知青因采桑葚不幸溺水身亡，望各连加强安全教育以防类似事故再次发生。”还好自己平时练就的水性不错，及时冷静下来，从另一方向退了出来。经此惊吓，现在老婆买了桑葚吃，都心有余悸。这再次证明免费的东西确实不能多吃。
免费的东西是不吃了，吃点付费的总无妨吧。76年，我调到了场部警通班，大约在10月的一天，场部自来水厂进水口被淤泥堵死，停水了。机关食堂连做饭的水都没有了，食堂里那些姑娘大嫂们一般都是场部头头脑脑的老婆或女友，平时有恃无恐，看我们都是面若秋霜，今天看着她们大桶小桶去运水累得满头大汗，我们都捂嘴窃喜，幸灾乐祸。办公室主任心急如焚，头头儿们经数轮紧急磋商，决定开出赏格——悬红十五元，招揽天下英雄解此危局。警通班的小伙子个个年轻力壮，是场部唯一的一支精干力量。班长周平，杭州人士，长得精悍，擅长“擒拿”。班里有个叫毛亮的小子经常被他拿的喊爹叫娘。他主动请缨，揭下英雄帖，我等自然舍命相从。这进水口在运河水面上，靠近岸边，口小肚大，里面黑漆漆的好像深不可测。底下被大量的淤泥堵住，无法抽水，需下去个人把淤泥清理干净。我开始心里有点发毛，猝然下去万一上不来，因公殉职可就惨了。正在犹豫中，周班一马当先下去了，可只掏了两三脸盆就坚持不住了，可能是水性欠佳。这时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女知青。既然班座身先士卒，我岂能临阵脱逃。一鼓勇气，扎下去三米有余，底下冰冷刺骨，四壁石头有棱有角，我咬着牙连掏了二十多脸盆的淤泥才算搞定，二十多次下潜上浮，没点真功夫还真下不来。出水时，背上被石头划了好几道口子。由于缺氧、寒冷、劳累，嘴唇青紫，舌头发硬，走路都有点打晃。稍事休息冲干净后去食堂打饭，那些姑娘大嫂们像见到英雄凯旋一样，苦瓜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在同样的价格下，打来的饭菜比平时多一倍有余。
回到宿舍，里面已经设下盛宴一席，一瓶上好的葡萄酒，花生米、午餐肉、水果罐头琳琅满目。原来头头们没有食言，奖金兑现，伙伴们用赏钱办了这桌酒席。头号功臣来了，大家众星捧月一般说要先敬我一杯，我心里得意嘴上谦虚。曰“此次大功告成，首先是周班座领导有方，决策果断。再者就是各位协助得力。至于我个人不过是跟跟班，实在不值一提。好了，大家干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这酒果然醇香无比，沁人心脾，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到正儿八经的瓶装葡萄酒。酒过三巡，菜至五味。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大概是上午透支了体力的缘故，躺了一下午才缓过劲来。回家探亲时，把这段英雄壮举说给家人，不料挨了母亲一顿痛骂，意思是说，我如此有勇无谋，冻出个好歹来，影响了传宗接代可如何是好。我赶紧赔了不是，并保证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下面关于吃的例子是告一段落了，知青生涯，有人战天斗地创下不世之功业，有人情场得意领得娇妻回家，我比不上这些人有出息，总是苦涩多于甜蜜，只记住以上这些与吃相关的片段。人在逆境中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如果每天愁眉不展，苦大仇深，恐怕早就驾鹤西归了，焉有今日之深蓝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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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3/4/19 21:0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