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谢了
一 晶可以称得上绝色美人,清水出芙蓉的那种。 时代进入二十一世纪,“美人”的称号如同“大学生”一样贬值,大凡是个女人,只要不是歪瓜裂枣,便都以“美女”称呼,而即使真看得上眼的,那也仅限于街头茶肆或者银幕舞台,回到家卸了妆,素面朝天,恐怕就不敢恭维了。 晶不是。晶年轻的时候还不时兴化妆,或者说不允许化妆,因此全凭本色吸引着那年代凡是朝她看了一眼的男子。 那个时候也不靠服装打扮,晶一身黄绿色的军便装,肥大的裤腿衣袖,腰间束着一根皮带,跟着文艺小分队一起在学校的舞台上跳忠字舞,却总能让人把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二 兆是晶的邻居。两家居住的是旧式石库门的那种房子,晶住的是前厢房,兆住的的后厢房。中间用一道木板间隔,因此,兆总能听到晶在家里小声哼唱革命样板戏选段,或者她父亲呵斥她“总在外面疯”的大嗓音。 兆不出去疯的,按照21世纪流行的说法是,总宅在家里。学校停课了,他没事干,就看书。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被他翻得破烂。那时候很难借得到好书。 晶平时出出进进,与兆在楼梯口相遇,两人都是不说话的。晶看到兆,脸一红,头一低,就径直过去了。兆看到晶低头过去,就把头昂起,看着天空,仿佛没有看见晶一般。
三 两人相互不说话还要缘于十多年前的那次游戏。 弄堂里小伙伴策划了一场“婚礼”,新娘自然由五岁的晶担当。 谁来当新郎?让新娘来挑选。 隔壁十一号的大头抢着要当新郎。晶没有选他,说他脸上的鼻涕没有擦干净。 大家问:那你选谁呢? 晶说:我要兆当新郎。 大伙儿轰的一声嚷开了:呃——晶选兆当新郎啰!晶选兆当新郎啰! 可是,六岁的兆躲得远远的,他怕羞,不肯当新郎。 大家硬是把兆拖了过来,让新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 兆挣扎着,反抗着,脸涨得通红。 晶静静地看着兆,皱起了眉头,越发好看了。 捆绑终究不成夫妻,兆后来哭了,晶也哭了。 大家都笑了。
四
多年后提起这件事,晶问:你怎么就哭了呢?
兆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啊。
晶说:你那时候就不喜欢我。
兆说:不是的,我……
晶说:好啦,好啦,不提了,都过去四十年啦。如果你当时肯当新郎,后来我大概就不会跟大头了。
兆无语。
晶叹了口气,又说:命运真是不可捉摸。没有那次“婚礼”,你我后来也不至于一直不说话。说不定我们会约好到同一个地方插队落户呢。
兆看着晶,年轮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记,但当年的丰姿美貌依然犹存。
他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人的一生真的是由命运决定的吗?如果那次我到她下乡的农场见她时就向她提出来,她会答应吗?
五
停课停了两年多,突然一个号召,说,都到农村去!
兆报名去了黑龙江插队。父亲被隔离,靠母亲一人养活全家。兆想,待不下去了,总归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
晶没有报名,还想再等等看。
那天在楼梯口相遇。兆想跟晶说,一起去黑龙江吧。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晶进了屋子,从后阳台拿大木盆,又在公共厨房间烧水。
兆知道,她准备洗澡。
兆听得木板间壁那头放木盆的声音,倒水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他靠着木板,寻找着板缝间的空隙。 终于找到一条缝隙,透过微光,隐隐约约看到热气氤氲里晶光裸的身子,清水出芙蓉啊,兆一阵战栗。 这天晚上,他手淫了。脑子里满是晶洁白的裸像。
六 兆插队的地方离家里几千里,乘火车还要三天三夜。他只能和母亲通信联系。 母亲一次来信告知,前厢房的晶也去了黑龙江,是一个什么什么农场。 兆一阵惊喜,他知道这个农场,离开他插队的地方大概有几百里地。 兆决定到晶那儿去看看她。反正生产队里管得很松,许多知青都外出到朋友那儿串联。 看到兆突然来临,晶奇怪地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兆说:这有什么难的?一打听就找到了。 晶说:你们那儿没人管吗?你怎么可以随便出来呢?现在正农忙啊。 兆说:我们那儿没人管,不干活不挣工分呗。 晶说:我们这儿不行,一会儿就要出工了。你在连部等我收工回来吧。
七 兆在晶的场部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走的。 晶收工回来后,陪兆在场部小饭店吃了饭。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倒没有掉泪,只是过去的生分没了,相互说了许多话,问了对方的一些情况,无非家里大人好吗,干活累吗,生活习惯吗之类。 兆问:你怎么就下来了呢? 晶说:我爸顶不住了,天天敲锣打鼓,还要办学习班。我就来了。 兆说:早知道你也会下来,还不如当时跟我一起走呢。 晶说:是啊。在一起好互相有个照顾。这儿多苦啊,没着没落的,唉,真待不下去。 兆说:过年回家不? 晶说:回。一定的。 兆说:那说好一起回? 晶说:好。 年底没到,母亲来信告诉兆,晶已经回家了,是回来结婚的。
八 晶是和大头结婚的。 大头是通过亲戚在南方乡下插队,很快就被抽到县城一个工厂当工人。 大头的奶奶找到晶的妈妈,说成了这桩婚事。 晶起初没同意,晶的父亲说,那你就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吧。 晶就答应了。 兆后来回家探亲,几次在楼梯口遇见晶回娘家,见到他,脸一红,头一低,径直过去了。兆抬起头,看着天空。 又过了几年,兆回家,在弄堂里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玩耍。母亲告诉他,这是晶的女儿。兆看着小姑娘的眉目和晶有几分相像,但远没有晶漂亮。兆想起来了,因为大头的缘故。
九 再次见到晶是二十年后。 是晶来找他的。 晶请兆把他的后厢房借给她住一段时期。 晶离婚了。原本的前厢房已经让她的弟弟结婚时当住房了。兆搬了新居,后厢房一直空关着。 兆一口答应。商定某天在后厢房见面。 见到兆,晶说:那年没跟你一起回家,你怪我了吧? 兆说:怪啥?你有你的道理。 晶说:怎么没怪?那时我看到你眼睛里全是怨气。你昂着头,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兆说:你自己不是像老鼠一样溜进你家么,快得我都来不及和你说话。 晶脸红了,说:是,那时我怕见你。 兆问:怎么离婚了? 晶说:外面有人了呗。 兆说:为什么,比你好看么? 晶摇摇头,说:比什么,腻了呗,换新鲜的。 兆问:女儿呢? 晶说:结婚了。在我们离婚前办的婚礼。 提起婚礼,晶说:哎,还记得我们的那次“婚礼”吗?当时你怎么就哭了呢?
十 晶住了几个月,兆去看了她几次。 晶神色黯伤,见到兆,总是提起那次“婚礼”,总是说到命运。 兆劝她把心放宽点,不是还有女儿么? 晶突然哭了,把头埋在兆的怀里,说: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当我的新郎?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不好看吗?谁见了我都会多看几眼,为什么你却把头抬起来不看我? 兆把她扶起,说: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提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晶说:你要我么?你要我吧。我现在就给你。好么?你想么? 说着,晶脱下了上衣。 兆又看到了当年热气氤氲里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洁白,而且,没有木板的阻隔,看得更加分明,伸手就可触摸。兆想起“清水出芙蓉”的诗句,但怎么也不能和眼前裸露的晶联系起来。 兆把衣服给晶披上,说:快穿上吧,别着凉了。 说完,兆转身离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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