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的地标是国道上的一块小石碑:324国道,340公里,即从省城福州出发,沿324国道往广州方向,340公里处,公路两侧就是浮山农场的属地。
324国道,沿汕头方向,继续往下走,一个三岔口,右侧拐个弯,是通往浮山大队的村道。这个村道上方,是我最最怀想的一块故地。
紧挨公路的地方,40几年前,这里有一个茅坑,茅坑往里走,第一间土房曾经是我家。结婚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年。
一个鲜为人知的老故事是:当年从山上下来农场定居的老场友们,大便是不用粗纸的,他们只用旧竹片挂屁股,路上随便捡一根就是擦屁股的“纸张”了,不卫生是一回事,能不能擦干净是一回事,会不会刮伤屁股才是我当年所担心的。或许对于猎奇的艺术家来讲,用旧竹片挂屁股是一种淳朴民风的展示,但我鄙视这种毫无价值的艺术猎奇。
当下,各种品牌、各种规格的高级用纸满天飞,从某个角度说,这进步的环保问题还值得反思。列车向前进碾碎石子的同时,可能碾碎一些玉石,但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回到用旧竹片挂屁股的年代吧。
曾经的居住地,现在是农场书记的洋楼,而当年是我居住的土房。我和他结婚后,农场分配给我们的宿舍,大约20平方米,我们自己在边上盖了一间约8平方米的厨房,建了一口大灶,茅坑虽然就在旁边,当并不觉得臭,可能是九龙岭的风力太锋利的缘故吧!
公路右侧,我生活过的地方,过去是两排黄土夯筑的平房,有的是知青单身宿舍,有的是家庭宿舍,雁妻子的娘家曾经就在我们后面那一排土房。
324国道,沿汕头方向,公路左侧,地势较低的一块,是当年场部、食堂、单身知青所在地,地势高的一块,是老农民的家庭宿舍。
上山下乡第一天,我们就住在场部所在的那一排土房里,这是我更怀想的一块故地了。追溯1966年10月16日落脚当农民的处女地,是我们一行人共同的心愿,虽然追寻落点可能不同,但我们都是在那年月来此驻地的。青春驻地前后,有摇曳多姿的桉树掩映。
横跨公路是很危险的,这里原来是下坡和拐弯双重危险交叉的地段,两位知青的孩子都丧命于此。今天,坡度被削平了很多,但弯度依旧,还很危险。
跨过这一头,那幢老房子似乎消失了,内心很伤感。但一幢幢高大的楼房拔地而起,似乎有些慰藉,但找不到老知青的宿舍很不是滋味。
一幢气势恢弘的大楼突然撞击眼球,“好气派啊!”原来是我们二队那个叫“海福”的儿子建的。海福的儿子现在是称霸九龙岭一带的批发商了,从房子所储存的物资看,经营规模是相当大的,不亚于城里的批发商。当年的海福是个精明能干的农民,个子不高,机灵有智慧,果然福气如海,看来,他儿子是秉承了父亲优良的基因和因缘福报了。
雁告诉我们,这里是原来农场的食堂和场部那幢房子的一部分,他们给买下了。说完,雁带我们上往后走去,他指着残存的半幢场部的土房说:“这就是当年的场部和宿舍。”
没错,没错,这就是我们当年第一天落脚浮山农场的房子,只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土房的后背,而当年这应该是正面。1966年10月16日,我们上山下乡第一天,就住在这幢土房子里,现在它已经被拆掉一半了。
别有一番味道的老房子、老办公室、老宿舍,我单身时的房子还在,不知道能不能赎回来?只能留存到相机里了,但没了当年那些摇曳多姿的桉树掩映,没了一个17岁女孩一大早就主动拿着竹扫把,打扫场部办公室前面的那一条黄土路。
再往上走,拐个弯,雁带我们去看当年那口老井。“这就是当年食堂用的井。”记忆犹新,当年我们食堂的饮用水,都是从这口井打上来,水顺着竹管流到食堂的大锅里。想当年,在农场,我曾经当了两年多食堂的总务。过几年再来的话,这口井会消失在洋楼下吗?当年叱咤风云的我们,还能左右浮山农场前进的脚步吗?
依依不舍离开那口老井,我们遇见了扎根64年的老知青华。华只大我们一岁,但满脸沧桑,不过仍显得乐观和自信,对自己当年的选择似乎没有半点悔意。
华是16虚岁上山下乡到农场的,估计就15周岁。后来和一队的队长结了婚,生了一双儿女。现在,她的女儿女婿,可是九龙岭下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但华赖不住寂寞,62岁了,照样天天给人打田间的工。一个人无论多困苦,只要她凭借自己的双手劳动而活着,她就是强者,华是好样的!但想到九龙岭的风,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镇美女知青削成土墩,心里很不是滋味。
饮水思源,雁接着带我们去寻找当年的水路。看见食堂方位后方的一棵松树,我突然兴奋起来,这就是我们当年照相的那棵树,一个傻妞曾经在那里留下昂首挺胸的身影!再次嘲笑历史一回吧,再次拍摄下这棵珍贵的松树,但没了那个革命女知青傻呼呼的熊样。
指向高处,雁说:“那是过去酒厂的烟囱。”乡镇企业,并非只是改革开放后的盛举。当年我们农场:米厂、酒厂、米粉厂、养猪场、炼油厂(桉树油)、瓦窑厂、木薯粉厂……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
改革开放以后,农场的邻居东头村,畸形抓住时代的机遇,成了名噪海内外的红灯区。听说今天的东头村,百万存款只是一般村民。但农场因为是乡镇直辖,一向以正统自居,结果一落千丈,曾一度,一些老场友流浪四方,或假当和尚上道场,或八卦算命,五花八门,变着花样,赚钱养家……农场酒厂的烟囱未倒,何时浮山农场雄风再起九龙岭?
雁指着一条小路说:“这就是当年的老路,小路边本来有一条水道,水从石坂那边下来,顺着水道流到食堂外面,那里有两个水池,农场的人就在那里洗菜和洗衣服。”没错,没错,两个水池的功能是不一样的,上面的一个用来洗菜,下面的一个用来次衣服。
与池为伴侣,与水为知音,难忘我在食堂当总务的720多个日子,难忘我的食堂老知青琴、涟、敏,难忘我们几位女知青与麻脸欧炊事周旋的故事,难忘那些64年知青跟我要猪油加酱油拌饭的故事,难忘浮山大队那个许屠夫送给我的赞誉“陈老总”……
水道边上,本来有一个柑桔园,那年月在城里难得吃水果,滥吃橘子和菠萝是到农场以后的奢侈。那年月,64年知青大哥大姐们教我们怎样偷摘橘子吃:“偷吃橘子,要跑到远的地方去,剥橘子要在水里剥,这样味道才不会飘开来,吃完橘子不要马上回去,至少半个小时后再走,否则人家一下子就闻到橘味,就抓住你了。”
食堂后面,是过去我们二队的农田,有名的“烂底田”,劳作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半个身子,而且水蛭非常多,水蛭们常常成群结伴地,密密麻麻地,胡搅蛮缠地跟着你,特别是女知青的玉腿,叫你大叫大跳的。
源对菲说:“还记得吗,你跳到田埂上,大叫大跳的。”菲曾经是我们一中文娱队的女高音,有过花腔的美誉,不禁想象当年,花腔女高音突然变形,尖利而凄惨,试图飞跃九龙岭,回到妈妈的怀抱的。
站在食堂后面,向二队的方位望去,多美的田园美景啊!曾经的场景再现眼前:几个女人戴着斗笠,蹲在菜园里拔草,好山好水好女人,如果不是意识形态对一代知青生命的摧残,我可以一辈子劳作在优美的风光里。
浮山农场啊,留得满目青翠在,何苦田园人家少?一次次按下快门,将翠色欲流、红花掩映、带不回家的田园好风光嵌入心田。
但梯田被平整掉了,“烂底田”被挖成了一个个鱼塘,我们二队的归属地,神秘的面纱被彻底撩开了,实在大煞风景。今天,二队一带,平整开阔,毫无遮拦,故时的层次美感消失了。
往年,我们二队的农田最后面是梯田,以往这个时节,一层层绿油油秧苗迎风而舞,偎依在九龙岭的一条支脉臂弯下,非常优美的田园风光,完全可以跟中国最美的乡村——江西婺源媲美的,当然这只是今天的心情而已,那年头谁还有这种诗情画意?
空间概念和时间概念全变了,一会儿工夫,抵达石坂,石坂泉水中那块大石坂,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当年老知青的拍摄基地,但今天却一点味道也没有。因为开发,水道被拓宽了,紧挨水道的茂密的灌木丛被推移到后面,将我的想象力破坏殆尽。一群白色的鸭子像白色垃圾一样漂浮在水上,或者栖息在石板上。当年的石坂,带给我们的是清澈和单纯,是繁茂和丰富,但一切都变了,幸存了一块孤单单的石坂。
青山依旧,石坂留痕,再拍张留念吧,或许过几年再来,连这一块宝贝也要灰飞烟灭的。
二队属地出来,从另一条田埂出来。路过简易搭盖的房子,一个女人正在劳作,她正是老队长许桂茂的女人。谁说岁月会改变人,老队长的妻子劳作依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演绎着亘古不变的农家故事。消逝的是残酷的历史,沉淀下来的是美好的回忆。
继续往外走,巧遇二队队长许桂茂,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老队长!”我们不约而同叫起来,老队长下了车,看了看我们大家,好像不认识我们,又好像有点印象的样子。
“你还认得我们们?”老队长摇摇头。我迫不及待,第一个说:“我是×××。”“哦,是你。”队长语气里还很模糊。
佳宾上前一步,握住老队长的手,“我是佳宾。”“佳宾,我们是好朋友!”我真地有点落寞了,我最怀念的人居然对我没啥印象,而当年在农场,我可是叱咤风云的女知青啊!
老队长带我们去他家做客。出路口的时候,324国道对面那一方,当年的瓦窑厂黑烟如龙。当年,表现好的知青才可以去砖瓦厂当工人,但砖瓦厂的工作是苦力活,只不过可以避开风吹雨淋而已。发和祥云都在瓦窑厂干过活,祥云比较洒脱,听佳宾说祥云每天只干足8个工分就回宿舍休息了。
源、发和寅都是表现好的知青,我老公是另一号知青,不存在表现好与差的判断,只是他不适合干苦力活,而适合干技术性强的活儿,如爬上高耸入云的桉树梢砍伐桉树叶,而且不用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而是像杂技演员那样,直接在树梢从一棵树飞跃另一颗树,继续砍桉树叶;或者开手扶拖拉机,或者放映电影,或者当电工,或者钓鱼、捕捉“水鸡”(青蛙)以改善家庭膳食。
想过去看看那条流经瓦窑厂的、当年我老公经常钓鱼的小溪,但雁说:“早就变成臭水沟了!”他转向我老公,“你过去钓的鱼啊,虾啊,鳖啊,都没有了。”环境污染,连九龙岭都难于幸免,何况城市!
回到晒谷场的方位上,老公看见许场长,赶快进许场长的家,他俩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后面的同行跟上来了,都进去看望老场长。今天外表看起来,当年叱咤风云的退伍转业军人,老场长似乎雄风未减,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场长自有一番大烦恼挂心头。
咱们第二生产队队长许桂茂的洋楼,楼上楼下各三房一厅,厨房、洗手间的器物跟城里人一样。到农场之前,我还想给老队长包个红包,在老队长家里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脸红,太瞧不起我们老队长了,以我们一家的收入,如果要盖老队长这样的洋楼,恐怕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了。
中午,老场友雁一家盛情款待了我们,宽敞的房子,丰盛的菜肴,跟在城里做客差不多。女主人“牛奶仔”对我说:“以前我们买打三折的花布,你帮我们裁剪和缝纫,我们很高兴,一直记住你的。”
所谓的“打折”是指布票打折,不是价格打折,那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的年代,打三折的一尺布只用三寸布票,七折的一尺布用七寸布票。那年月成人每人一年的布票是14尺,只够男人做一套外衣,于是大家就像办法去买那些打折的布头布尾,而这在城里是很难享受到的。
在老场友家做客,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老场友了。40几年,弹指一挥间,老场友今安在?种菜的水茶早走了,我非常思念他,他经常偷摘农场的蔬菜给我们做点心用;屋后邻居火土的妻子因肺病走的早,接着火土干了蠢事,最后不堪舆论压力和自身压力,上吊自尽了,而他们唯一的女儿也随随便便嫁人了;食堂的欧麻脸师傅也走了;郑书记和欧书记先后走了;“撒撒漏”夫妻走了;知青小泽、大泽早就走了……许多老场友走了,不少老知青也走了。九龙岭青山不老,老场友、老知青却一天天老去,青山无情,而人有情,但有情的人也要走的。
饭后,一行人去那个叫“牛舍”的地方看望欧书记的妻子和儿子,往回家的方向。刚上国道,就看见欧书记的长子慈容,骑着残疾人专用的摩托车过来。我们做客欧书记长子慈容家的洋楼,又欣慰又感慨。欧阳慈容,一个残疾人,却能像洋楼一样顶天立地地称雄九龙岭一带,实在令健全人钦佩,当然,致富之初,免不了欧书记的荫庇,但慈容的坚韧和乐观是我们无法比拟的。
而今,慈容也见年老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大学毕业,现在在漳州中医院工作;另一个也是大学毕业生,现在正在攻读硕士学位,欧阳慈容希望他能考上公务员。儿子超越父亲,孙子再超越父亲,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列车向前进,谁也阻挡不了,伟人在天有灵,是否作诗豪放抒怀呢?
欧阳慈容的洋楼在国道西侧,紧临慈容家的是一幢更加气派,更加雄伟的豪华洋楼,那是农场昔日的文化人张守忠的儿子的家,而欧书记夫人和张守忠照样住在老房子了,国道东侧。
横跨公路,进入神秘的“牛舍”,按自然线路走,首先抵达的是老书记的老房子。欧书记的妻子出来迎接我们,她还是老样子,虽然老书记先走了,但她依旧笑咪咪的,很乐观,很开朗的一个农村妇女。
接着,我们看望了老张守忠,他也是个残疾人,缺了一个手掌,外号叫“一手”,是个能谋略的文化人,他养了几个儿子,个个都有洋楼。老张告诉我们,紧临欧阳慈容的那幢非常气派的洋楼,他儿子装修就花了60多万元,可惜,老人还住在老房子里。
“牛舍”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有很多故事,时间太短,否则应该再听听老场友讲讲老故事的,只能用相机将那老水库、那老墙、那新芽,拍下来做纪念了。
告别欧书记的家人和老张,游兴未尽,但得回家了。以前回家,翻越九龙岭是惊心动魄的经历,而今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了。飞快而安全抵达九龙岭土地庙,拐个弯进入土地庙,烧香拜土地公,求个老人健康,儿孙发财,一行人在土地庙合影留念,将九龙岭的福气抱回家去。
后话:
第二天傍晚,老公散步,半路被64年老知青财拦住,说他也很想回农场看看,问什么时候还要去,他也要跟车回农场。
第三天早上,我在福寿街遇见71年的知青蜜,她说她30几年没回农场,她心存一点芥蒂,但也很怀念农场。
第三天,听佳宾说,66年知青树听说我们回农场去了,埋怨说怎么没说一声,他也很想回去看看。
“回农场”,多么亲切的话语啊!回农场就是回娘家,我们都在那里生活过,劳作过,痛苦过,欢乐过。历史不堪回首,但九龙岭的感情割舍不了。
顺告浮山农场的老知青朋友,知道很多老知青想回家,但因为车位有限,七个座位,我们坐了八个,所以不敢言语一声。对不起,抱歉了!
2009-3-1——3-6
相关图片请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