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知青老友讲那过去的故事

夏荷

老知青小聚，前后来了八个：

一对是我和老公；

一个是自称会“点断”他人的、健谈的R；

一个是有“智多星”之赞誉但被褒贬诠释的宾；

一个是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的美女菲；

一个是玩股票玩出境界、盈亏都好心态的源；

一个是64年的老知青水；

一个是当年在养猪场住在像猪圈一样的宿舍里的玲，跟敏一样有洁癖的玲，玲总是将猪圈一样的宿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玲虽然热情、随和、好客，但却最忌讳人坐在她的床沿，而一些男知青明知故去她那里，用脏兮兮的屁股在她的床沿擦一擦，将她的床单弄得脏兮兮的，而害怕得罪人的玲急在心里但不敢吭一声。

那个自称会“点断人”的R,自称浮山农场的故事比我丰富的人，却在网络上吝惜笔墨，聚会后还心有余悸地交代我：“不要把我讲的故事写出来，网络言论要很小心。”

难怪他说：“到现在我有时候做梦，总会梦见一种声音：“再不听话，户口就不让你出去。”户口，户口，当年知青的命根，一代知青的命运跟户口出入城乡紧密联系着，如同今天的新新人类户口从上海北京出入一样重要。

一个现实中心态很好的老知青，梦里居然余悸如此深重，可见十年浩劫对一代老三届人的心理摧残有多深重。今天地震灾区的灾民，政府派专家进行心理干预，而一代政治地震中的灾民老知青，全靠自己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进行自我调整。

难道梦话都不能写出来，不至于吧，我不信那个邪！

我老公跟R完全相反，他原来就坚信有一天他是会回城的，只当上山下乡是一场儿戏。他是叛逆的知青，不管你什么严规戒律。我们五六点钟起床摘绿豆，他才不管你那一套呢，包在被窝里呼噜呼噜睡大觉，完全不在乎人家怎样评判他，而我却将五六点钟起床摘出工绿豆，当写诗歌抒情一样浪漫的事来歌吟，多么愚蠢而可笑啊。

农忙时节是赚工分最多的时节，死心塌地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知青，再苦再累也要在农忙时多赚点工分，更害怕年底农场结帐挂红见不得人。我老公却常常不出工，人家挥汗如雨，他却十分飘逸地当渔夫去了，到小溪边去钓鱼，而且手气特别好，天天都是纯净的野生小鱼、小虾、小鳖好几斤，记忆中农场的小家庭生活，很是滋润的，以今天时髦的野生菜肴来合计，那年我们的伙食天天是今天大酒店级别的。

我老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文革期间，为了父母和家庭的冤屈，他“按图索骥”去了×××区好几次，那个“沙叔叔”让他的部下接待了他，弄清了父亲的传奇经历之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

听R知青说，农场的第一张大字报是他写的，我老公和老公的表哥同学在上面签字了。结果，我老公当年差点儿挨斗，但R知青会自称他会“点断”没事儿，而善于化干戈为玉帛的表哥也无事，就是我老公差点儿没被贫下中农呵斥上台，R知青直说很对不起我老公。

R知青连连说当年连累了他，害得他差点被批斗，但我老公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那个老顽童和小顽童，一笑了之。我跟R知青说：“他都忘记了。”可是，笑容可掬的R知青对历史却还耿耿于怀。走不出历史的阴影，是很多老三届人的共同心理。

R知青说看到我们去农场拍的照片，看到那个张守忠的文化人，就想到偷挖芋头的故事。那年头，我们的肚子都是无底洞，一斤大米煮的稀饭，R知青一个人可以全部干掉。

一次，晚上煮点心的时候，他留到菜园里去偷挖芋头，将土里的芋头挖出来后，最后将带叶子的芋头梗像模像样的插好。

管菜园的文化人张守忠不知情，天天照旧浇水施肥，没几天芋头梗烂了，张守忠猜到是R知青干的，就找R知青说：“芋头是你挖的，你不要这样吗，害得我还照常浇水，要吃说一声我挖给你。”我笑了，对玲说：“还记得那个叫水茶的吗？他总是偷摘一些葱啊蒜啊菜啊给我们煮点心用。”玲点点头。

张守忠真的是文化人。他本不是我们龙海人，是比九龙岭还大山的南靖人，好像是从南靖书洋来的。南靖书洋是今世界文化遗产土楼的所在地之一，土楼人的文化底蕴甚厚。

张守忠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照理“地主”的儿子是不能走出大山的，但不晓得张守忠是怎样变把戏跑出来的。但那年头，在农场，“地主”的儿子张总是小心谨慎的，夹着尾巴做人，而今他儿子的百万洋楼跟九龙岭一样，趾高气昂地屹立在324国道边。

眉飞色舞地，故事越讲越丰富，今天听起来虚构成分好像很高，但对当年而言，却是写实故事。

听R知青说，他“管”过几个“四类分子”，服服帖帖的。那几个所谓的“四类分子”，三个是知青，一个是劳改释放犯。

那个劳改释放犯Z是强奸惯犯，因强奸妇女被劳改，劳改后被下到农场，后来又外出作案，二度入狱，最后哪里去不清楚了。Z是我娘家老邻居的弟弟，他父亲是做豆腐的，他家跟我们娘家关系很好。

我当总务的时候，起初豆腐都是去九龙岭外的地方买的，后来我跟欧书记说：“豆腐不要去外面买了，自己做比较省钱。”我向欧书记推荐了Z释放犯，我问书记：“他可以做豆腐的，就不知道能不能用他。”欧书记立刻答应，“自己做便宜，可以的。”只是Z释放犯不可以正式进入食堂。我当食堂总务的那两年，豆腐都是Z释放犯做的。让劳改释放犯做豆腐，这在当年是明目张胆地违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最高原则的，但我们煞是胆量地做了，堪称一种人文大突破。R知青和Z释放犯同在砖瓦厂劳动的，有过一段因缘。

三个男知青“四类分子”是泉、宇和“田鸡仔”。泉的故事我记住了，因为农忙受不了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既要饿着肚子早出晚归，又要“早请示晚汇报”，盛怒之下，用点燃的烟蒂将林彪的画像烧掉一个口，被判了八年徒刑，“9.13”事件以后才平反的，但那年头泉无法获得法律索赔。

宇的故事我忘记了。宇、辉二人，辉在墙上写了几个“反动”的大字“愿把××××”，许场长发现了，叫他们擦干净，当年许场长的这种处理方式是绝对温和的，可是宇偏偏不听话：“擦干净什么？我就是要把它刻下来。”宇用小刀把墙上的那几个字刻下来了，想永久保存此生的大悲大愤。结果宇被判刑了几年，在农场监督劳改。辉没事儿，因为宇一个人将二个人的罪全扛下来了，肝胆相照的宇，气宇轩昂的宇！！

第一次听到知青宇的故事，觉得有些奇怪，不太相信他们几个的陈述。“宇后来有没有平反？”他们都说没有。匪夷所思，知青宇后来也回城工作了，在食品公司，劳改犯在当年怎么可能安排回城呢？

在座的都说不清楚，源说：“好像最后按照知青这一条线安排工作的。”一笔糊涂的历史账，就这样糊涂地了结了。于是我又想到文革中二哥那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特务案子，抓你是正确的，放你也是正确的，这是那个年代的逻辑标准。

很多历史可以这样糊涂地了结，但那些关于男女绯闻的案子，却永远也了结不了。有些人的绯闻谣言似乎也被被糊涂掉了，但故事却在很长的时间里被社会无限复制、无限粘贴和无限放大，个人和家人都因绯闻谣言而抬不起头，“绯闻谣言”是文革期间杀伤力最强的罪名！

R知青说：“有一阵子，我发现口袋里的那些饭票和菜票少了许多，我开始注意了。”R知青说，当年他在床边放了一根棍子，是防备坏人和野兽用的。一天晚上，一个人影过来，R知青迅速拿起管子，一挥呵斥道：“谁？”

人影跑了，但没逃出R知青的手掌心。R知青对宇说：“你不要这样，肚子饿跟我说一声吗。我的胃不好，不能吃番薯，我的那些番薯你爱拿就拿吧。”同是天涯沦落人，出门跟着时代一起高呼越喊越饿的口号，进门都是兄弟姐妹，都饿都想吃啊，还得互相照顾着，这是政治之外最温暖的人性光辉。

R知青说越说越骄傲，“那个‘田鸡仔’啊，我没去农场，去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原来，那年农场的知青大泽和“田鸡仔”都被抓到九龙岭外的程溪公社所在地批斗，大泽被斗死了，但“田鸡仔”逃走了，逃回石码，逃过了大难。

回到石码的“田鸡仔”自然不敢走大街，只能钻小巷。一天，将斗笠压得低低的“田鸡仔”经过书巷R知青家的门口，R知青把“田鸡仔”请进了家里。R知青一进门就说：“我饿，我饿。”R知青赶快给“田鸡仔”盛稀饭吃，那年代人人都饿肚子，给一碗稀饭就能救活一条命，别说让“田鸡仔”放开肚皮大喝一顿。

款待一番之后，R知青问“田鸡仔”还需要什么帮助，“田鸡仔”说需要一些粮票。R知青和源等几个书巷的知青，赶快凑合了一些粮票给“田鸡仔”。后来回到农场，许场长审问了R知青，还很严肃地套话：“你没看见‘田鸡仔’的后面跟着一个戴斗笠的人吗？那人是公安局的。”许场长可能在套话，不知道这个R知青是怎样逃过一劫的，反正他会“点断”人的肋骨。

听这个R知青讲浮山农场的故事，觉得他跟浮山农场的感情比我们还深，但他却耿耿于怀，说他跟农场有恨，不想回农场去走走。

R知青的恨其实跟农场无关，而跟时代有关。那年他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最后政审没过关，因为他父亲的“台湾特务”嫌疑。

我对R知青说：“你更应该回农场去看看。”不是吗，张守忠放过他一马，许场长放过他一马，而这些好人还健在，他是应该去感谢他们的。再说，R知青当民办教师时的学生也怀念他呢！

我说：“我的态度是这样的，过去的历史是痛苦的，沉淀下来的回忆是美好的。”我很欣赏我老公的游戏精神，他一点也不在乎农场的爱与恨，只当农场是一个无爱无恨的棋盘，只杀过一回而已，输赢都忘记了。糊涂的的历史态度，是最好的疗伤鸡汤。最后，R知青说：“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回农场去看一看。”

但愿金风送爽的秋天，2009年10月16日，我们上山下乡的纪念日，66年知青人能重聚在九龙岭下，324国道边，浮山农场。

2009-3-22

附注释：

“点断”，是闽南词语，本义是点中人的关键穴位而使人致命。文中义是指抓住人的的把柄，以在被人恶意迫害的时候，抖出来使之不敢迫害人。

感情上看，这“点断”甚不光明，有点阴暗。但在妖魔群舞的特殊时代，如果不是故意拿来伤害人的话，“点断”不失为一种对付妖魔的积极而有效的防守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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