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双新鞋的风波
在田间地头劳作，村民们大多打赤脚，他们说习惯了，穿鞋反而麻烦。我也试过两次，终因脚板怕痛而作罢。
下乡时除了脚上穿的解放鞋外，我还带了一双雨鞋、一双布鞋。几个月下来，布鞋已磨破了头，大拇指早在外歇凉了。
听说玉秀母女手巧，是队里做鞋的能手，一天收工后我坐在青石板上等玉秀，待她走过时故意把磨破的鞋伸到她面前，还往上抬了抬脚说：
“大拇指不听话，老爱往外钻，请你帮我做双鞋吧。”
玉秀见了“扑哧”一声笑了笑，没有吭声，脸上略带一点惊讶的表情。见她没答应，我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唐突，过了几天我再次郑重向她提出，她依然低头不语。我有点纳闷了，难道做一双鞋很困难，不是做鞋的高手吗？
我没有放弃，继续缠着玉秀多次游说，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施，玉秀终于同意回去给她妈妈商量。晚饭后正准备吹灯上床，玉秀在外敲门，原来她妈妈专门过来给我量脚的尺码。那几天，只要一有空，可以看见玉秀总是在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在乡下，大姑娘小媳妇闲了就纳鞋底很普遍，不会引起别人特别的关注。
不久，经过玉秀母女的巧手，一双白底黑面的新布鞋就做成了，穿上很适脚。
插队知青穿了双新布鞋，而且是玉秀做的，这消息竟象广播里的重大新闻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见到我的每一个人都做同一个动作，低头瞟一眼我的脚，如果恰好穿着那双布鞋，有人张口想问什么但欲言又止，脸上会露出一种暧昧的神色，“嘿嘿”干笑两声便走开了。
奇怪的事情还在接二连三发生。
先是玉秀不理我了。平时见了我爱喜笑打闹的她，总是离我远远的，即使碰了面也象没看见一样扭头便走。正与别人有说有笑，见我来了马上闭嘴低头不语了。队里分配农活只要把我与她分在一组，她都要提出换组，一下子成了陌生人。
我私下暗忖，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说过什么错话，做过什么错事吗？没有哇，思前想后也找不出头绪来。
然后是有一天，民兵连长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玉秀给你做了双鞋？你也是，会做鞋的贫下中农也很多，你偏偏------贫下中农会怎么想？”
说实话，在学校搞了几年文化革命已经厌烦了，我那么积极主动要求下乡就是想逃避那种斗来斗去的氛围，谁知到了乡下还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我不以为然：
“ 不就是一双布鞋嘛，有必要说那么严重？”
民兵连长说：“我倒觉得没有啥，不过社员有议论，我只是提个醒。”
过了一段时间我逐渐弄清楚了情况。可能是在本地的风俗中，谁给谁做鞋了，就意味着谁与谁好上了。按照这一惯性思维，好事者就杜撰了一个事实，说玉秀妈要招知青当女婿，知青也愿意，你看新鞋都穿上了，更有甚者还把前次我母亲出差路过本县说成是双方家长在县城都见了面。
那时候人们的精神比较空虚，一些子虚乌有的事会被人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尤其是这种带点香艳的谣言人们爱听爱传。说得最起劲的是月亮坝的四娃子，一壮壮实实小伙子，大家都知道他想追求玉秀，但玉秀不爱搭理他，说他只长四肢不长脑袋。
说四娃子头脑简单多少有点冤枉他，别人只是传传花边新闻图个嘴上乐乐而已，他却觑准玉秀的软肋，又拿地主子女说事。在坡上煞有介事地鼓噪：“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拉拢腐蚀革命知青------”
这些话字字都象重磅炸弹，能把玉秀家炸翻。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玉秀迟迟不肯答应帮我做鞋的原因，逐渐意识到这一双鞋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了，它竟承载着世俗习尚的猜疑和政治风气的磨难。
那段时间，玉秀家的大门总是紧闭着，不想听那些闲言杂语。上工在坡上，她一个人也是躲得远远的，显得无助，常独自掉泪。
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不能让玉秀蒙受冤屈。一次趁大家在田坝上歇气的工夫，我点着四娃子的名与他辩论。一开始他还嘴硬，真遇到摆事实讲道理，他哪是我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承认自己是道听途说，并答应不再上纲上线乱发言论。
由于我的无知和冒失，无意中招惹了当地的习俗，给玉秀家造成了很大伤害，心里忐忑不安，一直想找机会道歉。
村头的小溪依然缓缓流淌，柳树荫翳的河边，玉秀正埋头洗衣。我悄悄走近她，向水中投一石子溅起一小朵水花，她抬头见是我，没有说话。我挨着她坐下，轻声说：“对不起，没想到造成这么大的风波。”
玉秀瞟了我一眼，并没有责难的神色，只是说：“ 哪个不晓得知青是要回城的嘛，要你当女婿我们还承受不起。”然后望着溪中的流水停顿了片刻，又说：
“ 看你一个外乡人，孤苦零丁在这里受苦，有点良心的都会同情噻。”
玉秀读过书，说起话来比别人有条理一些：“帮你一下不过是手上的活路，哪有那些花花肠子！”
听了玉秀一席话，我的心里象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了许多。我明白之前她不理我完全是为了避嫌，是对付谣言的无奈举措。谢谢你，善良的姑娘，你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心里却仍旧那样坦然。如此朴实的言语，使我在那一刻不仅有些许感伤，还真切地感受到：人性的光辉可能会被一时的阴霾所遮掩，但终将穿透云雾，照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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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9/3/22 13:52: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