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埕里的郭氏人家
夏荷
石码有个番薯埕，在下庵路里，番薯埕里有个郭氏人家。郭氏人家是大户人家，祖籍北岸，即紫泥西良村。虽然番薯埕郭氏人家已经繁华不再了，但从郭氏人家留存的老房子旧格局看，可见郭氏人家当年的殷实与富裕。
番薯埕郭氏人家遗产属于郭玉磬四兄弟共有，砖瓦结构，整体结构成一把勺子状。左邻工人俱乐部，早年的“连三小学”；后面与石码著名的大户人家“杨家古厝”为邻。其大门在番薯埕这一面，其偏门在下庵路那一面。记忆中，郭氏人家的后人大多从偏门进出。
从番薯埕郭氏人家的大门进去，依次是：
第一落（“落”相当与“进”），一房一厅一天井；
第二落，一房一厅一天井，天井中有口小井；
第三落，小二层楼房，格局比第一二落小，但楼下楼上，总面积与第一二落大相当：一房一厅一小天井一厨房，楼上结构与楼下一致；
由第三落横向向左，与第三落齐肩的是第四落，结构与第三落一模一样，跟第二落天井比肩，第四落小二层楼房前面，也有一个大天井，天井中也有口小井；
由第四落向前左拐，是一个厅，厅出去是下庵路郭氏人家偏门。这个客厅很像古典建筑里，轿夫下轿歇脚的地方，空空荡荡的。
郭氏人家四兄弟早年都飘洋过海谋生去了，在石码算得上人人艳羡的“番客”人家。后来郭玉磬先生于解放前从印尼归国定居，带回了一个印尼土著妻子。在郭氏人家古厝养老寿终，他是郭氏四兄弟中唯一落叶归根的。
郭玉磬先生是个传奇人物。郭先生具有佛道精神和武侠精神，慈悲、豪爽、正义和仗义。他是南少林弟子，耍得一手好棍术，身怀绝技但不轻易出击，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郭先生手中握有中草药秘方宝典，他擅长把脉抓草药，替人治病。在医疗条件很不发达的年代，郭先生凭借他的秘方治好了很多小病大病和疑难杂症。郭玉磬先生行医治病，从不收取病人任何费用，由病人自愿付费。穷人是不用给钱，有钱人给的钱自然也不少，但郭玉磬先生总拿一些去接济穷人。
郭先生曾经是解放后龙溪县第一任政协主席，政协在打石街那边开了一家义诊所。郭先生与石码的一些行善医生，在那里为小镇上的百姓免费服务，直到文革爆发，义诊所里的人大多被诬为牛鬼蛇神，义诊所才关闭了。于是，郭老先生退到郭氏人家继续为小百姓义诊，高压政治扯不散郭玉磬先生和小百姓的民间因缘。
第一次进入郭氏人家，因缘于文娱队的蓝姐姐；第二次进入郭氏人家，因缘于我老公。我老公和蓝姐姐都是郭氏人家的外孙。
从我进入郭氏人家的第一天起，郭氏人家开始只有郭玉磬老人住在第四落的楼下，郭氏人家的一房女儿燕一家大小住在第三、第四落的楼上。第三落的楼下租给一个叫杨老师的人家居住，第一二落则由郭玉磬先生做主，借给现在本省著名的小说家海迪的父亲及其全家居住，直到海迪全家上山下乡去南靖。郭玉磬老人成就了郭家外孙蓝君植和海迪的一段友情和艺术因缘。
如今的郭氏人家，后面第三四落房子成了白蚁的欢乐天堂，摇摇欲坠，第一二落因了郭氏另一房外孙修建，总算安然，但没有了先前的味道。
现在的第一二落，混转结构，结实、宽敞、明亮，将原本潮湿、阴森的晦气一扫干净，也将昔日避风港湾的温馨一扫干净。
番薯埕郭氏人家，最值得回味的不是房子，而是曾经住在这里的郭玉磬先生的女儿华以及华的堂姐燕，即我的华婆婆和姨妈燕。
华与燕有着相同的历史遭遇。华与他丈夫本身曾经就是军统特务的成员，华的丈夫连还在解放初期“逃往香港”；燕的丈夫蓝解放前是国民党员，解放前夕随其姐姐去了台湾。于是华与燕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都背着“逃亡特务”家属的十字架，是屡次运动的斗争对象。
历史不堪回首，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实是，华与燕虽然背着政治的十字架，但却在郭氏人家的老房子里创造了或浪漫，或温馨的生活。
先前，华居住在下庵路对面帮科巷连氏婆婆家，临终前才搬到郭氏人家居住，华去世后，华的丈夫连和二儿子、三儿子、小女儿才搬到郭氏人家居住。
华婆婆与燕姨妈是风格决然不同的两个人。华是混血儿，她母亲是印尼土著人，秉承母亲的土著基因，华之性格豪放不拘，口无遮拦，生活上不会精打细算，有钱马山就花掉，是“月头社会主义，月尾过渡时期”的典型人物。
一个有趣的故事是，一次华的口袋里只剩下5分钱，家里的煤油灯没油了，按理应该先买煤油，但华却带着小儿子将5分钱买零食吃了，然后一整夜家里黑乎乎的。或许在华看来，肚子比明光更重要，于此可以照见当年的物质匮乏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但华为人热情，经常关照、帮助穷人家的孩子或者同事的孩子。去年我在网上搜索到旅居美国的石码人燕南的网站，就读到燕南写华关心他的故事，像华与燕南这样的故事还很多。我总是很不理解，华一生穷得响叮当，怎么舍得帮助人呢？
华婆婆58岁那年患肝癌病逝，畸形的文革摧残了她；燕姨妈最后也患肺癌病逝，但患病期间，燕姨妈非常乐观，心理战胜了病魔，她多活了八年，燕姨妈说：“还有比文革更可怕的病魔吗？”
姨郭氏人家在石码的两个女儿，华和燕，华善于制造另类浪漫，而燕姨妈善于营造中规中矩的温馨氛围。燕姨妈天生丽质，有一副迷人的容颜。燕是标准的东方女人，却具有异域美女的风韵，气质很迷人。丈夫去了台湾之后，燕是本地的小学老师，长期在乡村任教。时代的缘故，燕姨妈的一双儿女全靠她一人抚养。
于外，燕姨妈刚烈不屈，于内，燕姨妈却温柔如水。很难想象，燕姨妈在那种政治与经济的双重压迫下，却会在郭氏人家里为孩子创造一个温馨的港湾，一家人出门夹着尾巴做人，进门却像人样的生活着。
除了将一个钱变成多个钱来花，让孩子吃得可口一些，穿得漂亮一些，燕姨妈更多的是为孩子营造一个安静而温馨的书香环境，燕姨妈的一双儿女和二个孙子就是在这样的书香家庭里长大的。
记得燕姨妈的孙子霖小的时候，读遍了家里的藏书，连妇科疾病的书都读得烂熟。一次霖的妈妈生病了，霖居然对照妇科书中的相关知识，给妈妈开了一个妇科处方，搞得华的孩子与燕姨妈的孩子捧腹大笑。
华的小女儿冬对燕姨妈说：“哈哈，我们番薯埕出了一个书呆子。”郭氏人家真的培养出了一个书呆子，一个自己爱读书、会读书的霖，最后一跃上了北京大学，考上硕士研究生，现在在北京电视台工作。
说到家庭教育，蓝君植夫妻俩不信学校那种延长教学时间的邪。霖读小学的时候，应试之风盛行，学校总是在放学后，还将学生留下来集体补缺补漏，常常是中午12点以后，晚上6点以后，孩子还不能回家吃饭。
表兄蓝君植夫妻心疼孩子，经常去跟学校理论，不见效果，最后还不客气地跟学校全体老师辩论。别以为霖考上北京大学就是当年小学集体补缺补漏的结果，霖的出息其实是燕姨妈家庭的教育环境使然。熏陶是最高境界的教育，耳濡目染是最佳的接收方式，书香家庭成就了霖。
除了北大硕士生霖之外，郭氏人家最骄傲的还是出了一位书法家外孙蓝君植。不可否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我以为表兄蓝君植的表现比表侄子霖更出色。表兄蓝君植所处的时代背景跟表侄子霖的时代背景相差甚远，表兄每前进一步所耗费的能量相当于孩子霖几十步的付出。如果不是时代的局限，表兄蓝君植今天肯定也会在首都舞台上，与孩子比肩媲美一番的。
表兄蓝君植10几年前就搬出郭氏人家，到单位分配的套房里居住了。而今，我和表兄一家人出入与同一条路，我经常在工农路上遇上表嫂，两人就站在路边说说话。表嫂说：“他已经成酒鬼了，我婆婆生前说儿子让她很失望。”燕姨妈和表嫂坚守传统价值，永不言不放弃。
表兄成为酒鬼，让我感到很意外，一向以正人君子、中规中矩、温文尔雅著称的书法家蓝，怎么会有这种质的变异呢？难道他真的堕落了？
“年纪大了，老喝酒很不好，好好劝劝他吧。”我对表嫂说。表嫂摇摇头，“没用的，他说了，他的前半生从来没为自己活过，现在他为为自己好好活着。”
“前半生从来没为自己活过”，多么震撼人心的理由啊！这表兄蜕变得还真有道理！如果不是时代走到今天，恐怕表兄还只能是蜗居在郭氏人家的一阶怀才不遇的小书生，永远也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准确的说，表兄不是喝醉了，而是喝醒了，彻底的清醒了。他要为自己好好活着，哪怕天翻地覆，他也要喝遍天下所有的名酒。表兄仿佛一座火山，被时代压抑已久的能量终于喷发了，释放了，多么壮丽的人生状态啊！
锁闭的之后，闸门突然打开，是一代老三届人蜕变的深沉原因，我们不该过度责备表兄，更不应该将表兄当作“酒鬼”看待，我更期盼看到李白“酒仙”的气质在蓝表兄身上淋漓尽致展现出来。
诚然，从身体角度讲，我不希望看到表兄喝得烂醉，然后一个人爬着进自己的工作室，然后自己打电话叫120急救车，然后住院了还瞒着儿子：“我出差了。”太可爱了，我的大表兄，一个时代向一个时代大逆转的必然典型。
很有趣的是，蓝表兄生的两个儿子，居然是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大的北大硕士生毕业，小的却天生智力有些障碍。
但表兄嫂跟一般人家不一般见识，他们鼓励小儿子自食其力，踩三轮车载客或送液化气去。这可爱的小表侄子，见到我就热情的吆喝我坐他的三轮车，很有意思的是，收钱的时候，他并没有智力方面的问题，而且2块钱会要你3块钱。我老公说：“他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给他10块钱也可以。”
有一阵子，坐小表侄子的三轮车，他总向我炫耀，说他已经谈对象了，那个她是哪里的，什么时候要结婚。我信以为真，但问过表嫂才知道，那是这小表侄子编出来的故事。这么说来，这小表侄子的智商系统和情商系统并没完全摧毁掉，按照我的观察，如果这小表侄子是这个时代的孩子，医疗上可定有救的，说不定比那个舟舟还舟舟呢！
郭氏人家，现在还居住在石码的就蓝表兄夫妇和他们的小儿子，还有我老公以及他的三个姐妹。华土著妈妈的缘故，具体地说是大姨妈拨弄的缘故，郭氏人家的堂兄弟姐妹一直很排斥华，因此过往华婆婆与燕姨妈不甚和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今，蓝表兄是我大女婿的书法老师，孩子跟蓝表兄走得很近。我跟表嫂越走越靠近，经常是站在路边，一说就是个大半天。表嫂是个很专情的女人，很贤惠的女人。那年，蓝表兄家庭背景不好，表嫂跟表兄恋爱的时候，表兄好像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而表嫂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表兄应该是燕姨妈退休后才补员入伍的。
表嫂几十年如一日，沿着正统的路走，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将大儿子送进了名牌大学，而且侍候公公、婆婆一直到往生的那一天，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但愿表兄再喝醒一次，回到火山喷发后的沉静状态，携手表嫂在黄昏的曼妙时刻……
2009-3-27
加好友 
发短信
Post By：2009/3/27 9:59: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