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黑白（短篇小说）

 

黑  白

 

        李  勤

 

林嘉平的恐黑症缘于一个梦。

那梦是林嘉平极不情愿记得却又时时记起的，但那恶心、可怖的一幕，却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法从大脑荧屏上抹去。

梦中有些细节已经模糊。林嘉平记得当时自己正坐在围棋盘前和一个人对弈。棋盘上已散散落落地分布着好些棋子，对手却还在盯问他要黑子还是要白子？他想，当然是要黑子啦，执黑先行嘛！他伸手去拿黑子，就在指尖触到黑子的这一刹那间，棋盘上散落的黑子腾空而起，棋盒里的黑子也倾巢而出，似蝙蝠，更似黑苍蝇，在他眼前狂飞乱舞，接着竟黑压压一片朝他直扑下来，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甚至全身毛孔中钻入他的身体，凉沁沁、粘乎乎地粘附于他的心脏……

惊醒时，他依然陷身于黑暗中，那满身凉沁沁、粘乎乎的冷汗，令他恐怖至极的惨叫响彻整个住宅小区。

事后，林嘉平曾悄悄地请教过某位解梦专家。专家声色俱厉地告诫他——黑运当头，小心人祸！专家神神叨叨的分析和阐述，林嘉平越听越糊涂，但他却还是弄清了一点——他面临恶运，而这恶运与“黑”有关。

此后林嘉平竭力避开与黑字有关的事物，而不巧的是他的职业却偏偏离不开黑字。他是晚报记者，正是在白纸黑字间讨生活的角色。

 

林嘉平身为记者，经常要外出采访，早已习惯了舟车劳顿，所以当客车在临近白沙镇时被堵住，他也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个大晴天。阳光白灼灼地晃得人睁不开眼，车上乘客大都在闭目养神，但车一停下，热浪便从四面八方袭来。林嘉平探头一望，哗，好长一条车龙！

车上热得待不住，林嘉平便随着大家下了车，躲到路旁树荫下，用随身携带的报纸煽着凉。

前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出于职业本能，林嘉平本想去探问一下的，但他今天懒得动。这段时间，烦恼的事总是隐隐约约地尾随着他，令他那本来就紧密团结的两道黑眉更频繁地开碰头会。

整个社会风行的竞争机制，在报界也带来了强烈冲击，林嘉平本来颇为自在的记者生涯也随之失去了平衡。僧多粥少便难怪各种各样的矛盾要纷至沓来。林嘉平一向都将心思放在如何写好稿子上，一向都认为只要有良知、敏锐、勤奋就能做一个好记者，但是，现实却越来越经常的向他展示严酷的一面，越来越让他感到窘迫。稍不留神，不要说扣奖金扣积分，更要命的是在领导、同事眼里身价大跌、难以立足。

林嘉平本来并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他常说，自己单身一个，没拖没累，靠自己的脑子和双手吃饭，怎么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所以钱在他眼里份量很轻，扣奖金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韩总已经明里暗里敲打过林嘉平几次，要他放机灵点找准热点、冷点，弄些吸引眼球的稿子出来，否则，就不得不考虑工作变动的问题。其实，林嘉平心里明白，所谓变动，说穿了就是“炒”，他原本就只是一个聘任的记者，端的并非铁饭碗。

林嘉平有过铁饭碗，他原是小学教师。两袖清风的校园生活本是他所喜欢的，但三年前为一件别人的不平事，不愿人云亦云、黑白颠倒的他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几经周折才当上晚报记者。他很喜欢记者这个行当。笔杆子掌握得好的话，既能抒写自己的真知灼见，又可为大众代言。但不知不觉间情形起了变化，他越来越感到身不由己。

就说这趟采访吧。如果由得林嘉平选择的话，他是不愿来的。他今天陪记者部主任老陈来黑水县（因为黑水县是他家乡，林嘉平倒是忽略了那一个黑字，没将其与那“黑梦”联系起来），竟是为他当年任教的白沙镇小学采写歌功颂德的报道。虽说时过境迁，校长已不再是他所痛恨的肥佬张了，但毕竟那是他的伤心地，那不愉快的记忆他不愿再触及。但韩总说他熟门熟路，便不由分说地打发他上路了。

一路上林嘉平闷声不响，弄得老陈也只好当他是透明人。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只要收敛情绪将老陈带进校门走走过场，然后回来执笔写好稿子就行了，人事等其它事宜老陈会一手包办的——在这方面老陈比他强多了。

镇里的小贩们瞅准了机会，迅速地将生意铺展了过来。各种饮料、副食品，倒是让困在这里的人群安定了不少。

林嘉平也买了一瓶矿泉水解渴。冷冻过的矿泉水凉凉地沁进体内，林嘉平感到一阵舒畅。他一口气喝完了水，随手扔掉空瓶，让他感到异样的是，瓶子似乎没扔下，而是被人接住了。一瞬间，林嘉平想到了“随意乱丢垃圾”的问题，脸红了。但他定睛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那接住瓶子的，并不是戴臂章的管理人员，而是一个捡垃圾的中年妇女。而且，他认得她！林嘉平使劲地眨了眨眼，确认了那个从他手中接过瓶子，已匆匆转身走向别处的妇女，就是他过去的学生家长玉山嫂！

林嘉平心里“格登”一下，冲口喊了一声：“玉山嫂！”

捡垃圾的妇女应声回头，许是也认出了林嘉平，一时之间满脸窘迫，慌乱地搓搓手，最后一低头闪入人群，不见了。

林嘉平愣住了，怔怔地想着，玉山嫂原是个女工，怎么变成了“垃圾婆”？那么，田玉山身体情况怎么样了？还有，他们的儿子、自己的学生田小刚是否还在继续上学？

 

 

 

林嘉平是5年前在黑水县白沙镇小学当教师时结识田家的。

当时林嘉平任担田小刚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田小刚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在家访中，林嘉平了解到，田小刚有一个英雄父亲——田玉山是个退伍军人，和玉山嫂同在白沙钢塑厂工作，田小刚7岁那年，黑水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灾，黑水河河水暴涨，眼看临河而居包括县城在内的几个村镇就要被淹浸，黑水县委县政府作出了在下游开堤泄洪的决定，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开堤泄洪却是一件危险万分的事……田玉山挺身而出，带着一伙青壮年完成了开堤泄洪的任务。险情解除了，但首当其冲的田玉山却在开堤成功之时被洪水裹挟而下，虽然凭超强的身体条件和水性逃出死神的魔掌，但当大家找到他时，已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了。洪灾过后，黑水县和白沙镇的党政领导都来慰问田玉山，授予田玉山抗洪救灾英雄称号，并有意给田玉山在镇委机关安排工作。但田玉山颇具英雄气概地谢绝了。他说，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抗洪救灾首先是救自己和自家，每一个处在他那个位置上的男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他要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战胜伤残才配得上英雄的称号。当时，当地报纸电台等媒体都报道了田玉山英勇救险不图回报的事迹……时间默默地过去，英雄的光环慢慢消失，现实生活渐渐显示固有的严酷。田玉山的豪情未能击退病魔。他的伤主要在腰椎。受伤当时他并没太在意，只以为是一般的伤，养些日子就会好的，没想到事与愿违。刚开始时他还是坚持做些轻活，后来是半坐半躺地做些手工，慢慢地就坐不起来了。林嘉平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经常躺在床上，不过还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实现他自食其力的理想。那时林嘉平就提议田玉山向当地政府申请伤残补贴，但田玉山坚定地表示：不给党和政府政府增加负担，并且说，政府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荣誉和补偿了，不能无何止地索取了。生活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玉山嫂的肩上。她只是一个仅有小学文化的普通女工，却很难得地支持自己的丈夫，照顾病人和一家老少，受苦受累毫无怨言……

当时血气方刚的林嘉平被这英雄的一家深深地感动了。他激情澎湃地接连召开主题班会，组织学生讨论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品质和英雄行为。他在教育学生的同时更深刻地教育了自己。从那以后，每当遇到生活的压力，心底稍有畏怯或卑劣的念头产生，他就会以田玉山的崇高品质来激励自己。

只是，当年林嘉平心里充满对英雄的崇拜，看到的只是英雄光辉灿烂的品质，而看不到英雄作为凡人其实也很脆弱，他也有意志和理想被生活压碎的时候。

如今，林嘉平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看到玉山嫂变成垃圾婆这个残酷现实，他的心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

 

 

 

在白沙镇小学的采访一结束，林嘉平就留下老陈去与学校有关领导应酬，自己急急前往探访田家。

令他意外的是那屋子已换了主人！这令他更加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在现主人的指点下，林嘉平总算找到了田家现在的住处。那是一间歪歪斜斜的破棚子，当门通风透亮的地方是一架木板床，上面躺着田玉山。

林嘉平进了门，使劲地眨了眨眼，那一方面是竭力抑止汹涌而来的潮气，一方面是为了适应室内的阴暗。

他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田玉山面容灰败、形容干枯，眼窝深陷，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眼角还粘着黄黄的眼眵。

他不忍细看田玉山，挪开眼光四下望望，于是他看到屋子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等杂物，想必那都是玉山嫂的收获了……

田小刚从昏暗的屋角钻出来迎接林嘉平，一边搬椅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归置杂物。看到林嘉平心疼、难过而又无以言表的样子，田小刚懂事地不等询问就告诉老师——他已念完初中，直接报考了中专，现正等着录取通知书；爸爸两年前就完全卧床不起，生活无法自理；爸妈所在的工厂三年前就倒闭了，三年来就靠妈妈到处打散工维持家计；爸爸要治病，自己要上学，妈妈那点收入根本就无法应付，于是祖屋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掉了……

林嘉平心酸难忍，勉强开口说道：“日子这么艰难，你们……怎么不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

“怎么没有？妈妈带着我腿都快跑断了！可是，这里推那里的，到头来还不知道该找谁！”田小刚沮丧地回答。

“咳，咳。”躺在一旁的田玉山有了动静。

“玉山哥！”林嘉平低低地喊了一声。

“林老师来了！”田玉山费力地抬起头招呼，然后转而训斥儿子，“小刚，怎么尽诉苦？这么久没见林老师，就不兴讲点让老师高兴的事——比如考中专……”

“那有什么可高兴的？就算考上了，还不知去哪筹学费呢？没有学费，考上了也白搭！”田小刚嘟囔着。

林嘉平俯身恳切地对田玉山说：“玉山哥，像你这种情况，政府应该给予特殊照顾的，你应该将情况向有关部门好好反映一下！”

“难哪，政府也难……”田玉山喃喃道，又闭上眼睛归于沉寂。

林嘉平想再劝说几句，突然又觉得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也就不说了。

林嘉平突然觉得棚子里憋闷得待不下去。他找不到宽慰田玉山的话，不忍直视却又无法躲避田小刚那双充满哀怨和祈求的眼睛。他的第一冲动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田小刚，但在田玉山面前却又无法出手。于是，他拉着田小刚逃一般地来到黑水河边，让田小刚痛痛快快地一泻苦水。

 

 

 

黑水河并不黑，河水清澈得很，河的两岸分别是白沙镇和县城金沙镇。

林嘉平以前每次回家都要来黑水河畔散步，边散步边琢磨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黑水河和白沙镇、金沙镇的命名依据。河水不黑，两岸也不见白沙金沙，怎么看怎么名不副实！

此刻林嘉平不再考虑这些问题，他拉着田小刚在河堤坐下，让田小刚详细叙述这些年来怎么和妈妈一起向当地政府申请求助的情况。

田小刚说，他和妈妈找过县、镇政府信访办、复退军人安置办、工会、妇联、残联、红十字等，但所有这些机构的答复都是一个基调——此事不属他们管，爱莫能助……几年奔走下来，母子俩始终没弄明白，究竟该找谁才能解决问题？

田小刚的苦水泻进林嘉平的胸腔，荡涤着这些年来在社会上闯荡所蒙上的尘垢。林嘉平感觉自己日渐麻木的一颗心，此刻又变得敏感而又脆弱了，因为他又感到那种尖锐的疼痛。

锐痛刺激着林嘉平的神经，令他忘记了一切顾忌，只留下一个意念——要帮田家摆脱困境！

是的，对英雄的牺牲，社会应该回报！

林嘉平和田小刚分手之后还久久徘徊在黑水河畔，倾听河水呜咽。

暮色四合，黑水河两岸的金沙白沙镇都灯光闪烁，而河水此时也渐渐变深变黑了。

当林嘉平在黑水河边踱着步酝酿他的呼吁书《拯救英雄，回报英雄》时，他的双眼就像一对小灯笼。

林嘉平打好腹稿正要离开黑水何时，无意间再次看了看黑水河和两岸的白沙金沙两镇，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联想起那个“黑梦”，刹那间那种恶心、恐怖的感觉令他冷汗淋漓。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黑水河。

当林嘉平忆起“黑梦”以及解梦专家的话时，他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他这时才想起来了，黑水县（黑水河）、白沙镇，既有黑又有白，无不暗合着梦境的黑白……

但当他将自己置身淋浴蓬头之下从头到脚冲了个透的时候，他清醒了，也惭愧了，更坚定了要为田玉山挺身而出振肩疾呼、替英雄向社会索取回报的决心。

当天夜里，林嘉平通宵无眠，他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地写下了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大特写。写完刚好天亮，他当即搭车赶回市里。

早上一上班，林嘉平就将稿子交到了韩总手上。

林嘉平交稿时还破例心情激动地陈述了此稿的来龙去脉，强调了此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他说，这是救人稿，而这救的人是一个社会应该回报的英雄……因为激动，林嘉平语无伦次，词不达意。

韩总善解人意地拍拍林嘉平的肩，让他先回去，待他看过稿子再说。

 

 

 

韩总没让林嘉平久等，而且也表现出他期待中的激动兴奋。

“小林哪，你这稿子不错，很有份量，有搞头！”

“啊。”林嘉平长吁一口气。

“不过，角度有问题……要找一个两全其美的角度……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有一个合适的角度！”韩总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自语般地说。

“角度？这……”林嘉平惶惑了。他不明白这稿子的角度有什么问题。

“吃新闻媒体这碗饭，要考虑到问题的方方面面。当然，你太年轻，考虑不了那么多……但我不能像你那样冲动，我得考虑周全……”

林嘉平急出一头汗来：“韩总，你看这……”

“这样吧，这个题材我亲自来抓……一定要弄出个大名堂！”韩总猛敲一下桌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这……”林嘉平张口结舌。

韩总埋头看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好一会，才看到林嘉平像木桩般立在屋子里，便挥挥手，说：“你先忙别的去。嗯，对了，过两天跟我下去跑跑。”

林嘉平腾云驾雾般退出总编室。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弱智者一样，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事了。

林嘉平费尽心思琢磨着韩总的话，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那篇稿子的角度究竟有什么问题。

郁闷之中，林嘉平约主任老陈喝酒，将“黑梦”及在黑水白沙田玉山一家的情况和盘托出，向老陈求教。

老陈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眼珠子转了转就哈哈大笑，连声恭喜林嘉平时来运转了。

林嘉平忙问喜从何来。

老陈说，那喝完酒得再请我沐足！

林嘉平为了尽快释疑，只好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老陈头头是道地跟林嘉平分析起来：“韩总是何等样人，几时拿部下的稿子做文章？不用说这是韩总极其重视这个题材，并认定了可做大文章的。而韩总亲自出马抓的题材，从来没有不产生轰动效应的！那时候，林嘉平你小子想不红都难！”

林嘉平如梦初醒，猛拍自己的脑门。可不是？从老陈分析的这个角度来讲，事情确实如此啊！韩总的新闻嗅觉和策划能力在报社里一向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角度问题嘛，这个一时半会咱也琢磨不透，总之你信韩总没错。走，沐足放松去！”老陈不容分说地拉林嘉平起身结账。

“好好，只当我破财消灾！”林嘉平掏腰包时随口自嘲地说。

话刚出口，他心里突然“格蹬”一下，想起了解梦专家的话——黑运当头，小心人祸！那自己面临的，究竟是祸是福？

 

 

 

不出一周，林嘉平真的跟着韩总跑开了。那是真正的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从市到县到镇，这个门出那个门进，走马灯似地不停穿梭。他昏头转向地都记不清见过多少人了。

他很纳闷，一篇稿子怎么会牵扯到那么多单位那么多人物！

其实，他还没看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当韩总将他的初稿打印成小样送到市委宣传部之后，曾经在市、县、镇三级党政领导班子中造成怎么一场混乱啊！韩总的台面电话和手机像马拉松比赛似地响个不停，黑水县和白沙镇的党政领导以“连发十二道金牌”的势头给他打电话、发传真，气急败坏地威吓夹带哀求，表达着一个共同的意思：这个稿子绝对不能见报！后来，韩总摇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多方游说，先是打通了市委宣传部这个关节，再由市委宣传部牵头召开多次紧急碰头会，总算“碰”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角度……韩总这才带着林嘉平跑起来。

两天跑下来之后，林嘉平看到了韩总亲手炮制的那篇大特写《用满园花果回报一片阳光——黑水县、白沙镇两级党政领导关心爱护抗洪救灾英雄田玉山的感人事迹》，这才看清了韩总不同凡响的角度。

林嘉平的稿子在回顾了田玉山的英雄事迹之后，倾情诉说的是昔日英雄如今贫病交加、生活无着、求告无门的困境，最后呼吁人们伸出援助的手回报英雄；韩总的稿子在介绍田玉山的英雄事迹之后却笔锋一转，浓墨重彩地描述各级党政领导长期以来如何关心英雄的伤病和生活，如何不顾英雄的的拒绝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帮助，直至最近市、县、镇如何联合发动一场“学英雄，帮英雄”的群众运动，并称之为“用满园花果回报一片阳光”，来颂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是“有付出就有回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社会。

两相对照，问题很明显——田玉山英雄有难主体事实不变，但那上下左右的冷雨凄风被说成了春光融融。感人的依然感人，愤怒的却变成了感激；美好的依然美好，该遣责的却受到了颂扬！

这怎么行？是非黑白全都弄颠倒了！

 

 

 

林嘉平即时抓起大样去找韩总。他指着《用满园花果回报一片阳光——黑水县、白沙镇两级党政领导关心爱护抗洪救灾英雄田玉山的感人事迹》这大字标题，憋红了脸蹦出一句：“韩总，这，这恐怕与事实出入太大！”

韩总有点惊诧，眯缝着双眼盯视林嘉平良久。他想不到林嘉平这个部下竟敢如此当面指斥他的大手笔。不过，韩总毕竟见多识广，他没让自己的不快流露出来。而且，看到林嘉平那一副骨鲠在喉的样子，顿时动了恻隐之心。一时之间，韩总隐约忆起自己风华正茂、激扬文字的青春岁月，心里有些潮热。他走过来搂着林嘉平的肩膀，将他按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地跟他细析此中奥妙。

“吃新闻这碗饭的，脑筋要比常人多转几道弯，直来直去是行不通的。咱们当然要尊重事实。但什么叫事实？事实事实，未必事事都实！实不实很难追究，而事呢？事在人为！这里面就有一个怎么看的问题。所以我那天说，关键的关键就是要有一个合适的角度。明白吗？”韩总就像在跟林嘉平上启蒙课。

“我……我还是不明白。我认为，角度怎么变，都不可以改变事实！”林嘉平感觉到脑袋瓜子隐隐约约在痛，但他还是尽力坚持自己的论点。

“唉！你怎么如此不开窍？非要我画公仔画出肠！”韩总叹口气，转而又缓下来，“你想想，你那稿子如果原稿照登，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换句话说，人们会怎么议论？”

“会吗？”林嘉平愣愣地反问。

“人们会质问：黑水县、白沙镇的党政领导是怎么当的？在英雄遭难的长时间里，他们都干嘛去了？共产党、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你弄这么一篇稿子，往小里说是跟黑水县和白沙镇的父母官过不去，往大里说呢，则就是给时代抹黑了！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不用我说了吧？”韩总眼里锐光暴涨，直逼林嘉平。

“这……”林嘉平无言以对。

“黑水县在咱市一直是最强势的，几年来先进典型、英雄人物不断涌现，而黑水县的领导提拔到市、省的，也相比其他县区的来得多……你数数咱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班子里，有多少是从黑水上来的？看清了这一点，你就应该明白，你捅黑水县的马蜂窝，会有什么下场！惹翻了他们，他们会放过你和咱这家晚报吗？你以为咱们真是‘无冕之王’？别做梦了！你应该比我清楚，咱们只不过是些文化乞丐！说到底要向人家伸手要饭吃的……”说得动情，韩总端起茶杯，大口喝茶。

林嘉平完全被韩总这番话炸懵了。他“咝咝”吸着冷气，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且，咱们办什么事都要讲究个方法方式，看看怎么做才更有利于达到目的。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问你——你弄这个稿子的目的是什么？”

“帮助田玉山摆脱贫病交困的窘境！”

“这就对了！你放心，咱这篇稿子出来，效果肯定比你期望的还好！”

“但是，那黑水县和白沙镇的党政领导……他们哪点跟你写的这些沾边？”林嘉平忍不住弹了弹手上的大样。

“哈哈。年轻人，‘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出一个月，你就会看到，他们哪个都不会落在后头了！”韩总胸有成竹地晃起了脑袋。

“不是，这……未来与过去不能倒过来吧？”林嘉平管不住自己地继续问。

“小林哪，你不要在一条死胡同走到底啊。我刚才说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要帮田玉山，帮到了就行，哪还管那么多？凡事要看效果！你就是把黑水县和白沙镇的领导都骂臭了，又有什么用？这帮得了田玉山吗？不能！只能是害得他更惨！而你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吗？也不能！报社还会受你牵累！”

林嘉平觉得韩总说得在理，但他还是不能接受。

韩总递过手机，让他看来已接电话和未接来电记录，说：“这还不包括家里和办公室电话接到的。你是黑水出来的人，不用说你也知道这些打电话来的是什么人，你可以想像一下，他们会说些什么……”

林嘉平整个人呆了。

“年轻人，难怪的！说实话，我很欣赏你这份耿直和敏感，但坐在老总这个位子上，我不得不考虑周全。没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你慢慢会明白的。去吧，把这件事放下，找点乐子放松一下。”韩起总颇为慈祥地拍拍林嘉平。

林嘉平不由自主地起了身，机械地迈开步子离开了总编室。

 

 

 

事情的发展，大大地超出了林嘉平的预想。

韩总的大特写（林嘉平的署名排在韩总后面，他后面还添上了黑水县委办一个新闻干事的署名）在晚报头版整版刊出，日报、电台、电视台即相继出动，争先恐后地大肆宣扬，所投入的力量对比晚报有过之而无不及。

市委宣传部牵头，工会、团委、妇联、文联、残联、民政局、教育局、文化局等联合行文，全社会广泛发动，一场“用满园花果回报一片阳光”的“学英雄，帮英雄”群众运动在全市迅速开展。

市委书记也在多种场合高调表态，要把这场群众运动搞好搞大，要把它作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一个重要环节来抓。市委书记还带头捐了二万元。于是，全市各级领导干部纷纷慷慨解囊、无私奉献。接下来，各行各业都动了起来，集体的，个人的，捐钱的，捐物的，提供各种帮助的，一时间各种媒体都是“回报阳光”的报道。

日报后来居上，每天用大量版面刊发相关报道，很快就在这场群众运动中占据了舆论主导地位。其实，日报老总已经挨了上面一顿K——这种事情，日报怎么可以落在晚报后面？！于是日报快马加鞭，很快就赶超了晚报。

电台和电视台也不甘落后，跟踪报道搞得有声有色。

工、青、妇联合举办多场演讲和报告会，深入基层进行发动。

文联组织作家采写报告文学，很快就将结集出版。

文化局属下的剧团则在最短时间内编排小戏《春光无限》，在全市范围内巡回演出。

晚报当然不会坐失良机。虽然硬件不如日报，但作为“首发”，晚报在功劳薄上还是占据有利地位。

 

 

 

林嘉平这个始作俑者却渐成旁观者。

说起来也真是“角度”作怪。

本来，林嘉平也在跟踪报道的第一线，但他的注意力却往往与别的采访者不一致。

市里有家合资企业捐助了50万元，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大的一笔捐款。各路媒体记者前往采访争相发问的是——为什么要捐这么多钱？最想对田玉山说什么？而林嘉平却冷不防提出这样的问题——贵企业拖欠员工近半年工资，如今这么大手笔拿出50万元作爱心奉献，员工们知道并支持吗？他这一问，大家也都记起，这家企业早已是负债累累、濒临倒闭……于是，林嘉平这个提问就像子母雷一样引爆全场，类似的尖锐问题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这家企业的新闻发言人张口结舌，支吾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企业目前虽然困难，但我们还是要积极响应市委市政府的号召，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作出应有的贡献！”然后，匆匆宣布采访至此结束。

林嘉平本想再找该企业的员工展开进一步采访的。但该企业的两名公关随即贴了上来，劫持似地将他请到了贵宾室，说总裁要见他。在贵宾室坐定，却被告知总裁正在洽谈一个重要项目，要他稍候。

这一稍候就是半个多小时。

林嘉平想跟两位公关聊聊，但她们送林嘉平进来并端上茶水之后，就礼貌地退出了。

林嘉平只好闷闷地喝茶，他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甩手而去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顶头上司老陈打来的电话，不容分说地叫他即刻回报社。

回到报社，迎接林嘉平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老陈近乎咆哮地告诉林嘉平——他在那边一点火，报社这边立即就受灾了。那企业高层打电话来投诉、指责不说，市里不少领导也纷纷打来电话……韩总此刻正奔往上边扑火去了……

林嘉平无辜地摊开双手：“我犯什么错了？不就提个问吗？那问题，不存在吗？”

“就你能！”老陈一声断喝止住林嘉平，“你那叫‘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有什么提不得的？他们明明是昧着良心、拿员工血汗博取声誉。那哪是什么爱心捐助，明明是投机钻营、变相广告！”林嘉平犟劲上来，顶撞道。

“林嘉平呀林嘉平，你真不该当记者，你应该去当法官或律师！”老陈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们都是睁眼瞎，就你一人看得明白？你怎么就不问问——为什么人家都乐得糊涂？”

“为什么？”林嘉平认真地问。

“人家为什么如此大出血？没错，就是你说的，是为了博声誉，就为了借此扭转企业颓势，以繁荣假象换取真正的繁荣啊。50万啊，博来的是你一刀捅在了烂伤疤上！你这叫他们怎么能不狗急跳墙？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不是我吓唬你，林嘉平，你再这样下去，人身安全都成问题！”老陈沉重地说。

林嘉平还想争辩，老陈摆手制止了他：“你跟我扯皮没用。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不过要有心理准备，等着挨处分吧你！”

没办法，林嘉平只好把问题闷在心里。

 

 

 

第二天上班，林嘉平被告知岗位有变动，他即日起调任文艺副刊编辑，不再当记者也不用出去采访了！

韩总把林嘉平叫到总编室，亲自安抚他：“你具有别人所没有的正义感和勇气，而且也很敏锐，我个人很欣赏你。但是，你确实不适合当记者……你先到副刊部干段时间，看是不是更适合你。”

经过昨天老陈一顿训斥，林嘉平早有接受处分的思想准备。而现在，社里只是调他到副刊部当编辑，应该算是对他格外开恩了，他只有默然接受。

社里改派老陈亲自出马跟踪报道“回报阳光”相关消息。

旁观者清。林嘉平人在副刊部，心里还是十分关注眼前这场爱心行动的。他看到，尽管黑水县、白沙镇的官们移花接木大出风头，一个个惺惺作态又是慰问又是捐款，三天两头地登报出镜；社会各界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登台作秀，同行之中也有不少人籍此攀爬高升，但无论如何，田家的困难一一得到了解决。短短时间内，田家搬进了宽敞的新屋，据报道那是一套三房二厅、带私家花园的高级商品房，田玉山随时可以坐着轮椅在私家花园里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室内设备一应俱全——高级家具、空调、冰箱、彩电、电脑，应有尽有。这一切都是各级党政机关及社会各界无偿捐赠的，捐款更是由几万、几十万到几百万迅速地递增着。市、县两家中心医院联合在田家设立了家庭病床，每星期都有专家专程前来为田玉山诊治。玉山嫂得到了一份轻松而实惠的工作。本市最热门的一间中专学校答应接纳田小刚，所有学杂费全免……

对此，林嘉平可以说是喜出望外——他原本只不过是想呼吁人们捐些钱帮助田家度过难关而已。

原来，地狱与天堂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既然田家是这场闹剧最大的受益者，林嘉平努力说服自己不去计较其它细节。

在副刊部当编辑，相对安定、清闲了些，林嘉平便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事情。

他回顾整个事件，想起韩总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看来，事情正是朝韩总所设计的那样发展着。他对韩总不由顿生敬佩之心，人家那眼力，真是自己没法比的；人家那谋略，也不是自己所能学到的。

林嘉平回头再看自己——自己作为此事发起人，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得到了变相处分，而且是，因为没受到更严厉的处分，自己还得对韩总心存感激！这究竟是因为自己笨呢，还是“老实人吃亏”？

林嘉平又想起老陈对自己的告诫——你再这样下去，人身安全都成问题！往深里想想，这危险性不是不存在！这时他突然又记起了解梦专家的警告：黑运当头，小心人祸！他不由心头一凛。

“好在现在靠边站了，不再赶那趟浑水咯。”林嘉平自言自语。

但林嘉平总觉得整件事有着太多的戏剧色彩，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一颗心总是踏实不了。所以虽然决心退出，却还时时时牵挂着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