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29 李大先生
(小说)江北川
大先生姓李,名文彬,字质之,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第五师范学校设在扬州,后与省立第八中学合并而成扬州中学。他与周乃森、许幸之、八字桥的白正卿等同学。别小看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乡村教育先驱黄质夫、著名的植物学家、中国苔藓植物研究的拓荒人陈邦杰教授也曾在此读过书。清末民初的文学家李涵秋先生曾在此任国文教师。
大先生他曾供职于上海“务本”女子中学数年,后又到国府南京女子中学任教。南京沦陷前,周乃森去了北方。
南京沦陷,许幸之找到质之说:“留下来,我叔叔在日留学的日本同学找他,叫他多多留人下来,搞和平救国。”质之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一向温文尔雅的他铁青着脸回道:“要留,你留下来升官发财!我去意已决!”许幸之走他也未起身相送。
大先生举家回到了樊汊,他大女儿李锦云仍在上海读书。三十多岁的大先生已发福,一副眼镜若酒瓶底,足有千儿八百度。他人很和蔼可亲,真人如其名,文质彬彬。
镜人三太爷是李大先生的叔岳父,三太爷特设了家塾,请大先生为五个伢子授课。五人均是“金”字辈,故都称呼大先生“二姑父”。
家塾设在大院内小瓦券靠土地祠的小书房。黑板挂在东中柱上,大书桌临南窗。荣(乳名小磬子)坐在大书桌对过,藏、安、波、清分别是四张小书桌。小磬子幼失怙,大先生对荣格外精心照拂。塾师每月除拿薪水,还管吃管住,水烟也在应管之列。三太爷自己也吃水烟,香烟是招待客人用的。三太爷的白铜水烟袋都是自己涮,他每天不亮就起身,洗漱之后,将淘米水灌入水烟袋进行洗涮,连大先生的水烟袋也一并涮好,然后便上街买菜。“荣盛”米厂连工友有三十多人吃饭呢!
大先生总要晏学生半个小时到小书房,也就是每天七点半准时到。五个人先念书,大先生一到,第一件事便是捧起已涮净的水烟袋,装上掺了“青条”的上好烟丝。单抽好烟丝,味淡,青条呛,也难着。掺了青条的上好烟丝抽起来过瘾,味也不呛。装好烟,将点烟的芒子插到白铜小手炉炉盖眼里,见烟抽出来,窝起嘴,用舌吐气,对着已有火星的芒子头,“弗得”一吹,表心纸的芒子就着了。今天怎么没有着?大先生手拿芒子又探入炉盖眼,拿出一吹,着了。着火的芒子对着烟袋锅,一口吸下去,“呸!呸!呸!”
大先生嘴里直吐水,他放下水烟袋,扔掉芒子。酒瓶底般的眼镜扫视着这五个伢子。坏了!安平时就喜欢扭头晃颈,一惊一炸的,沉不住气。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先生真生气了,水烟袋里被灌满了淘米水,烟未吃成,倒吸了满嘴的淘米水。他淮阴乡师毕业的,属新教师,从不用盖方(戒尺)的。这次,他拿起了边上独格扇子门的门栓。门栓有尺余,与盖方仿佛。大先生见安扭头晃颈地窥视大书桌这边,眼睛扫到他,又装着认真读书的样子。哼,是他了!“小安子,过来!”
安拖着步子走到大书桌边。“手伸出来!”
“我没有弄。”
一门栓打在手心,手立马红了。安哭了,“不是我!”
“还犟嘴?那只手也伸出来!”
被打了四、五下手心的安子吃不消了,“真不是我啊!呜……呜……!”
“不是你!不是你?是哪个?”大先生有点惑住气了。
“是小磬子。呜……呜……!”
大先生脸都气白了,竟然是格外照拂的小磬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手上的门栓也在抖动着。良久,门栓落在了小馨子的肩头上,但只打了一下,大先生扔掉了门栓。骂道:“畜牲!畜牲!”
原来,小磬子将纸芒子沾了水,又将芒子在手炉上烘了烘,外面是干了,而芒子里面是潮的,不易吹着。大先生熬了一夜的烟瘾,偏偏芒子吹了两、三次才着,这一口烟必定猛吸一口,水烟袋里满满的淘米水都被吸进了嗓眼里。
大先生真的动了怒!
他就真的动了怒,时间也不长。讲课时,大先生的声色已一复如常,他不用看书,腹中新、旧学皆通。
大先生的日常生活远不如他讲课时的挥洒自如。由于高度近视,在南京教书时,他曾撞破过新街口中央商场的玻璃大插牌,陪了半个月的薪水。
樊汊也沦陷了!驻有鬼子一个班、伪军一个营。伪营长李道绪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为防“二黄”,三太爷一般不上街,偶尔还请大先生帮他上街买东西。这天,三太爷来到书房,请大先生去街上买拾条香烟,并一再关照:“质之,回来的时候走东门,香烟就放在小书房里。防备‘二黄’来敲竹杠。”
“是的,是的。我这就去。”
不大一会功夫,大先生回到了小书房,但手里却没有香烟。他正吸着水烟,一向谦和的三太爷似有愠色地走了进来,对大先生道:“李大先生,你罢了!罢了!我还关照你走东门,香烟就放在小书房。你前脚走,他们就来了。我正在与‘二黄’告苦,你到好,拾条烟齐崭崭的往柜台上一放:‘三爷啊,香烟。’‘二黄’笑死啦!”
大先生一脸干笑,满脸尴尬。
快过年了,藏在高邮的二表哥伟大先生随父老先生来樊汊打年货。伟大二十还不到,但已做了两年的塾师。伟大见大先生教《论语》未教小注子(朱熹集注),便向三太爷进言道:“三太爷,教《论语》,不读小注子,如逆水行舟。”
“哦!”
次日,三太爷在闲谈中很婉转地问了大先生。大先生回道:“读了小注子,则受小注子约束,学生不能另有所悟。我愚见是各有千秋!呵呵!”
饭后,大先生将伟大叫到小书房,笑道:“伟大,学《论语》读了小注子呢?”
年轻气盛的伟大回道“二姑太爷,读了小注子,则事半功倍。”
“伟大,你就给他们讲讲‘学如鸟琢飞也’,好吗?”
“恭敬不如从命。学习最好的时光是幼时,幼学如漆就是这个道理。小时候学的东西、读的书,如漆附木,一辈子很难忘怀!一日之际在于晨,你们此时正是人生的早晨,要勤奋学习,玉不琢不成器。这里的‘琢’是雕琢。‘学如鸟琢飞也’是指学习犹如未会飞的小鸟在琢磨飞的动作与技巧。”伟大两臂作鸟翅欲飞状,边讲边上下拍动起臂膀。“琢磨就是开动自己的脑筋,琢磨即悟,人没有悟性是不行的。人总比鸟聪明吧?鸟尚琢磨,人岂不悟呢?学如鸟琢飞也,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学习过程,所以要学而时习之。”伟大又转身对大先生笑道:“二姑太爷,献丑了!献丑了!”
大先生站起来,由衷赞道:“不!讲得挺好!你只比他们大了四、五岁吧,很了不起啊!”
抗战胜利,国民党领袖蒋介石还都南京,举国沸腾。吴家舅舅吴保勋出任一镇三隶的邮界樊川小学校长时,大先生曾一度任樊川小学教导主任,后来,因老同仁上海“务本”女子中学校长聘请,他又去了上海教书。
没几年,江山易主,大先生失业了。失业后的他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一日,在天潼路上无意识地闲逛,仿佛身边的世界与他无关。突然,背后有人问道:“你是李质之吗?是李质之吗?”
大先生这才回过头来打量着那个人,哦!好象刚才迎面擦肩而过的那人,忙问道:“你是周乃森?我是李质之。呵呵!”
周乃森一身黄军装,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牛皮公文包,与以前比只是皮肤黑了点,但身体很结实。他快步上前,拉着大先生的手问:“现在何处工作?还教书吗?”
大先生不自然地笑道:“失业了,贱内也没有工作。你这么多年去了哪?”
“哦!我去了延安。呵呵!质之,我去开会的时间要到了,你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卢湾区委,我在门口等你。记住,八点半,不见不散!”
次日,大先生如约而至,周乃森迎上去笑道:“质之,给你介绍了个工作,还是教书。月薪定的行政十九级。日子会好起来的,呵呵!我现在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有空我们好好聊聊。”
“好的,好的!乃森,我想请你吃顿饭,什么时候有空?”
“呵呵,有空我告诉你。再见!质之。”
数年后,大先生倒在讲台上,病逝于上海。
大先生始终没有请成老同学周乃森。
2006.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