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小彩走了,小彩娘的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疼。小彩的命运已经把娘的心紧紧地揪住。过了年,刚过初五,小彩娘就急着要去太原。
初二这一天,小彩领着孩子,坐了一个人力车,去看养父高玉宝。青山因为车坐不下了,就不去了。解放以后,高玉宝找了一份工作,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一个人在大东关租了一间房子。喜庆已经五岁了,看到妈妈在老爷这里那么高兴,小小的心里非常感动,有一种跟在家里爷爷奶奶那里决然不同的感觉,主要是感觉到妈妈在这里和在家里决然不同。
院子里有个大梯子,那是房东上房扫雪用的。喜庆和喜爱在梯子那玩儿。喜庆已经勇敢的能够上到第三格儿了,喜爱连一格儿还上不去。房东家的小子茂盛过来扒住梯子噌噌噌就上到房顶了!房东五十多岁,比老爷还大一岁,喜庆听妈妈说,茂盛是要来的孩子,妈妈叮嘱这事不要乱说。喜庆懂妈妈的意思……觉得这个比自己大的孩子非常讨厌,长得那么难看,还老要到妈妈跟前套亲热。
院子的篱笆墙那边是一个煤场,堆着高高的煤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景色,喜庆也觉得是那么好看。篱笆墙上攀着的喇叭花,喜庆珍惜得摘都不舍的摘一朵。茂盛看到喜庆那么爱惜地看喇叭花,过去拔了一把给喜庆,喜庆不要,心里像受了欺负一样的难受。“好好玩儿啊!跟茂盛舅舅好好玩啊!”妈妈让喜庆叫茂盛舅舅呢,喜庆就不叫。小彩端着盘子,走到喜庆和茂盛跟前,“妈给烧肉呢!好好玩儿,一会叫你茂盛舅舅一起来吃啊!”小彩一边忙活着,一边还担心着喜庆受委屈,喜庆这孩子非常敏感。
饭做好了,在老爷的炕上摆了一桌。妈妈显出得意的神情。喜庆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在家里做过这么好看的菜。“爸爸,我的红烧肉做得行不行?”喜庆听见妈妈居然说起了北京话!非常好听!“好!喜庆喜爱我的孩子,来!我们吃饭!彩燕!给我青椒和葱头,”喜庆听见老爷叫妈妈的名字,心里很激动……
初二这天,小彩娘摆开纺车开始纺纱。她要给孩子织一块布,包些棉花。她让小彩爹把晒好的花生检检,装了一布袋。“哎呀你能拿了?”小彩爹看见还发愁。“你发啥愁?又不让你去!上了车就行了,到了太原,她那离火车站又不远。”小彩娘不发愁去,她是发愁见青山娘。倒不是害怕,她是担心这个亲家给个不好看呢!多带点东西许能堵一下亲家母的嘴。想好了的,初六,小彩娘坐上了去太原的火车,带着国栋,喜庆的亲舅舅。
到了太原,已经天黑了,一下车,她娘俩就感觉太原比河北冷多了!虽然已经立了春了,还跟冬天一样,冻得国栋直发抖……娘俩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挪到了地方。到了喜庆家门口,在坡儿底下停住。“国柱你在这看着,我上去叫门。”
小彩娘上了坡,看见院子这里安了一道栅栏门,以前这儿是没有门儿的。咋办?这可是把人给拦住了!小彩娘看见院子里南房着得灯呢。那许就是小彩住的屋,也不再多想,扯起嗓门儿就喊:“小彩!你娘来啦,小彩!小彩!”
青山娘这屋已经黑了灯了,冬天黑得早,青山娘贪睡,已经睡着了。喜庆在奶奶的被窝里,两条腿被奶奶的大腿夹的紧紧的。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心跳得咚咚响。
“这是咋啦?谁在外面嘞?”青山娘醒了。
“小彩娘来了。”年根还没睡着,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青山趿拉着鞋开了街门。“你兄弟还在底下嘞!”“啊?”青山搊起鞋,下了坡底下……小彩娘看了一眼黑着灯的北屋,她知道亲家就在屋里嘞。青山接上国栋,拿着包,领着娘俩,回屋去了。
“哎呀点上电灯了?你起来干啥!”小彩娘看见小彩正在穿衣裳“你不要起了!”小彩还在穿……
“这个是大丫头吧?喜爱!你不认得老娘啦?”小彩娘摸喜爱的头,喜爱在被窝儿里趴着,看老娘……“来来来老娘给你带着好吃的呢!”老娘说着去布袋里掏花生。
小彩让青山和弟弟到外间睡,让娘挨着自己睡下。小彩娘还想和小彩说话,看见小彩不吭气,就不说了。
“娘,拉灯了啊!”
“拉吧!”
屋里一下黑了下来。
周围一下静了下来…
“小彩也没有问我待几天……”唉!
小彩听见娘叹气,问娘:“你累了吧?快睡着吧!”
过了一会,小彩娘不出声了,大概已经睡着了,坐车累了。小彩却一点儿也不瞌睡了……她在听着黑夜的声音,好像黑夜有一种声音似的……突然她听到青山娘的说话声音:“来干啥,不嫌丢人?”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扎到自己的心里。
2
喜庆家住的地方,是在太原老城的东门外,解放以前,是个没人住的地方。战争年代,是一个战略要地。日本人占领太原后,在这里修筑了碉堡群。日本投降后,这成了倒灰渣的地方。喜庆家的房子就盖在灰渣坡上,喜庆爷爷当年种葡萄挖坑,挖了半人深,全是灰渣,要再往下挖,挖一人深两人深也是灰渣。喜庆家旁边的炮楼已经被灰渣埋住了,一截炮楼壳,被揭了顶的,矮矮的露出地面,成了孩子们跳上跳下玩的地方。想必日本人飘洋过海在这个地方死守,是丢了不少命的,现在被孩子不废一枪一弹占领了。喜庆出生的时候,这地方几乎还没有人家,现在,房子都盖得连成片了。不怨年跟的买卖好,民房盖的越多,他的建筑材料卖的越快,他现在不但卖草,还卖石灰,甚至打土坯卖,卖椽子檩子,盖房子需要的东西他都卖。他的买卖做的让人眼红。
喜庆家对面住的是居委会主任王淑荣。
王淑荣是个镶着金牙的妇女,四十多岁,枯黄的面皮,嘴角一颗明显的黑痣,见人一脸的假笑。见了小孩好象有着天生的仇恨似的,假笑常常消失在阴森森的冷漠里。王淑荣喜欢搔首弄姿,见了派出所的更是来劲儿,她家布置的像个村公所,派出所的都好去她家里,来了人,她就不让她那驼背的男人露面了。斜眼儿的王所长和王淑荣是同姓,最常去王淑荣家,是王淑荣的熟客,像亲人一样亲热。
“你来我家干啥?”王淑荣端上茶水。
“你说我来干啥?王所长躺在躺椅上,翘着腿,斜眼儿看着王淑荣。
这差不多是俩人每天的开场白。王所长一到中午就来了,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是喝茶。
王所长抿了口茶,“哎把你那好好好烟给上一根儿。”王所长因为眼斜,嘴也有点儿结巴。
“你自己没有?”王淑荣笑着,这时候是真的笑不是假笑,就跟抽住了筋一样,龇出旁边一颗金牙来,嘴角儿的黑痣也往上吊起,好看!在王所长眼里,淑荣还是不错的,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儿!那些烟卷儿,其实都是王所长给弄来的。
“你多会儿让我入党呀?”王淑荣笑的更甜了,靠在所长的肩膀上。
“入党,你以为想入就入啦?”斜眼儿所长的眼儿邪了过来。
“那人家是主任哩还入不了个党?”
“你耐心点儿吧,努力争取。”
“外你也得给人家争取了嘛!”
“嗯争取争取……”所长这会儿不结巴了,在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了个事。
“哎你知道侯侯侯年根家里有多少人住的了?”结巴又开始了。
“现在人不多,买卖厉害的时候,最少也有十几二十个人哩!外家伙可是发了财啦!”王淑荣对比她先来定居的这个邻居是又羡慕又嫉妒还又愤恨。
“他*的问他收点儿,人头弗费他还不,不待搭理了,哪天弗弗非收拾了他不可!”所长气愤的边说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能收拾了人家?”
“咋地不能!这两天俺们就注意的他了!”
年根收留了个流浪儿做义子,不想惹下了麻烦。
年根收留的这个流浪儿叫庆林,每天在草窝里睡,还帮忙干活。年根看他勤快又听话,很喜欢他,就跟青山娘说想收他做干儿子。“你给他说通,看他愿意不愿意。”
“这孩子,就是不知道是从哪儿来嘞……”青山娘有点担心,因为不知底;她倒挺喜欢再有一个儿子。听庆林说没爹没娘从天津来,是不是实话呢?
“哎一个孩子还,他想在就让他在,你跟他说说吧!”年根说。
庆林认了干爹,比青山小,认了哥嫂,喜庆就叫他庆林叔叔了。老妗子听说青山娘又收了个干儿子,还专门来看了,领着莱英认了兄弟。后来案发,庆林被派出所的抓走了。原来庆林在天津犯了命案在逃的,参加了盗窃集团杀了人,跑到太原的。这些事,年根哪里知道!不过年根也没有怪庆林。年根去看守所看庆林,带了酒和肉。“爹!”庆林哭的说不出话来……在这个从小流浪长大的孩子心里,从来就没有感到过亲情。庆林出事后不久,派出所的就来人,把年根的家抄了,大衣柜自行车缝纫机统统搬走,贵重物品一律没收。年根的收音机留下了。“这荒的你们还要嘞?响也不响啦!”搬东西的看了看,没拿,他们只捡大的拿。年根还是啥也不希罕,就想留住他这个收音机,每天能趴到那听,“今儿个是李承晚,明儿是杜鲁门,啊!不赖!”
“你在那儿说啥嘞?练饶口令嘞?”青山娘笑他。
3
王淑荣没儿没女,就养了一个大公鸡。这个大公鸡长得又肥又大,比喜庆家、老黑家的鸡都大,喂肉喂大的,敢鹐人,最能鹐小孩。不过跟鸡打架,它还不是喜庆家鸡的对手。有一次两只鸡打的,血流得把那只大公鸡的眼睛都快糊住了。正好那时王淑荣家没人,那只大公鸡溜出来,碰上了喜庆家的鸡,喜庆看见两只公鸡打架,没有上去劝,而是咻咻地给自己家的鸡使劲,“打!冲!上!上!”老黑也过来了,“我给你叫俺家的鸡去吧?”老黑,一个黑不溜溜的胖孩子,比喜庆小两岁,是喜庆的兵,邻居的孩子差不多都比喜庆小,都是喜庆的兵。一会儿,老黑,老白,宝金,臭人儿都来啦,撵着一群鸡,臭人儿抱着一只母鸡,喜庆说“母鸡没用,你把它放了!”臭人儿的姐姐树芬跑过来,抢过那只母鸡,骂臭人儿“讨厌!你不让人家下蛋啦?谁让你把人家从窝里抱出来!”臭人儿抓不住鸡就从窝里抱了一只正下蛋的,打完仗再下!树芬骂臭人儿,眼睛看也不看站在一边儿的喜庆。树芬和喜庆是同学。
孩子把鸡围着往前撵,一边“咻!咻!”叫着,正好让王淑荣回来看见了。王淑荣远远就看见,一群小孩儿在她家门口打架呢!到了跟前,看见地上的血:“你们这是干甚了啊!”一声嘶叫,孩子们都吓的跑了。她那只大公鸡听见主人回来了,两腿一软,瘫到那儿了。跟着,驼背男人过来,弯下腰抱起大公鸡,跟在王淑荣屁股后面,等着老婆掏钥匙开门……王淑荣眼珠子都红了,哆嗦着手,把黑漆的大门打开。进了院,驼背男人清清嗓,轻柔的说:“淑荣,”他很少这样昵称;当年,王淑荣是妓院的老鸨,他不过是个蹬三轮儿的。“淑荣,还流血哩,给它包包吧!”他知道淑荣肯定心疼。平时就是当孩子一样,喂肉,不舍得给人吃,舍得给鸡吃,伤得多重啊!
“淑荣,给它包一包吧?”公鸡还在流血……
“包甚了!包甚了!杀的吃了吧!”王淑荣大声叫喊。“去叫王所长来!”
半夜,喜庆被街门上的一阵喊叫声惊醒。喜庆的爷爷年根提起裤子,拿了一个锯把子就出去了。要是坏人,就给他一下,这是拉大锯的锯把子,木头非常结实。
“老侯!”还没等年根走到跟前,栅栏门那边的人影就叫唤上了。喜庆在被窝儿里听清楚了。谁这样叫爷爷呢?
年根走到门那,看见门外站着俩人,好像还穿着制服。
“谁?”年根走到两人近前。
“派出所的,”说话的人年根认识,叫过年根开过会。
“干啥?”该不是又让开会吧?半夜三更。年根把锯把子扔到门脚儿。
“哎你先把门开开!”民警说。
年根把一个铁丝窝的门搭扳起来,把栅栏拉开……
“叫你开会了!叫上你家孙子!”
“你说啥?”年根好像没听明白。
“叫您开会了,叫上您的孙子!”民警说得是太原普通话。
年根还是没听懂,但是已经听清楚,转身回屋……
“在居委会!”命令传到,民警止步。
年根脑子里装着一段居委会的情景。
那时居委会根据国家需要召集所属居民开会,王淑荣恣着金牙给全体居民留下了印象:“咱们这个社会治安啊!……”说着说着喊起了年根的名字“侯年根!”那时,年根家刚被抄了不久。年根坐在后头,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叫谁,来回看看……“侯年根!”大家安静地听王淑荣叫。“啊……”年根听见是叫自己了。这个王淑荣,年根是咋看咋不顺眼,心说共产党瞎了眼了让这号人进来!大家回头看年根……
“侯年根你是不是杀过人?”
大家都吃惊地看年根。
年根站起来,说:“杀过!”
“你咋地杀来?说吧!”王淑荣一口太原话。“你杀谁来?”
“仇人!”年根说。
“为甚杀人?”王淑荣其实也不太清楚。还是派出所的王所长给她透露的。
“他杀了我父亲,我把他杀了!”年根说话,嗓音清晰。
“咋地杀的?”王淑荣想听。
“我从墙上跳进去,用长矛枪……”
王淑荣还想听。
年根坐那不说了。
就像出席一次真正的会议,大家都来了。喜庆看到老黑,宝金,还有老白;老白把鼻涕都擦干净了,为了开会。
“还有谁没来?”王所长宣布开会。“家长们可以回去了!”站在后面的大人往外走。
老黑,那个胖黑小子有点儿害怕了……“臭人儿还没来呢!我给叫去吧!”
“不用叫了,你们几个就行了……”所长主要是看看侯年根的孙子在不在。
老白抽着鼻涕,一会不抽,鼻涕就流下来,他闻见屋里好香的肉味儿!孩子们都闻到了,桌儿上扔着一堆鸡骨头。
“你们看看把王大娘打成啥啦!”
“不是打我……”王所长关键时候也不结巴嘛,王淑荣发现。“不是打我!”
“打谁来?”王所长还是没闹清楚……王淑荣头上包着头巾,好像挨了打的样子。
“你们赶紧向王大娘嘚嘚道……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