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石板坡小如尘埃 张黄勤戏说时代
巍巍太行,纵贯千里,盘居在晋冀豫三省交界。虽然在地图上看不出它的险峻挺拔,但从山脉两侧颜色的差异上,你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它是我国中部地区一条很重要的地理东西分界线。西侧的三晋是千米以上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东侧的冀豫则多是百米以下的平坦广阔的华北平原。只是在这太行东侧由千米山脉到百米平原的下降途中,层层褶皱出了一个近百里宽的丘陵地区。
辽阔的北方虽以干旱为主,但每到夏季却是暴雨不断。广袤的黄土地上,在经过几场暴雨的洗礼之后,涓涓溪流就会从太行深处的缝隙之中汩汩而出。浑浊的河水,经过千沟万壑的过滤和澄清之后,也会涌出一泓清秀的河水来,其中漳河就成了冀豫两省重要的分界线。而我们下乡时所在的三岔公社,正位于漳河上游这大山与平原衔接的深丘之处。
石板坡,是我下乡时所在的大队。我之所以牵扯出“三岔公社”这四个字,是因为石板坡太小了,我只有借助它所在的公社,才能说清它所在的位置。
石板坡所在的公社叫三岔公社,没有人能说清它的历史典故,只知道它因位于冀晋豫三省交界的三岔路口而得名。其实三岔公社也很小,即使在县一级的地图上,也只有在很偏僻的西北角落,才能找到它的位置。至于石板坡,更小的犹如尘世中的一粒小尘埃,同三岔公社所辖的其它十八个小村庄一样,只是星星点点的散落在这太行东侧的余脉之中。
说三岔公社位于三省交界,实际上它是位于四县交界,只是三岔公社西面同省的那个形如枣核的某县,最北端渐渐变成了一个尖,常被人们忽略不计,而三叉公社又向西北伸出了一个长长的角,所以三岔公社就习惯性的被称为了三省交界。三岔之所以出名,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偏僻,同时更由于它既承接了山的伟岸,又容纳了河的俊秀,把山和水、天与地揉合于方寸之间,所以才被蒙上了许多神秘的色彩。
暴雨夏季天上来,涓涓溪水出深山。在漳河南侧,还有一曲特别清秀的河水叫洹水,她因源远流长的文化沉积而著名。她自在太行深山溪成之后,时而泉水啾啾,时而溪水潺潺,时而支流汇集,时而聚水成淀,而在下游则通过海河在天津卫汇入了茫茫的大海。我不敢说出她悠久的历史,只知道它自西向东顺势蜿蜒而下,在流出山口不远,岸边就穴居出一座不大的千年古都,那就是我的家乡----古城。
一九七四年,对于其他人来说,它可能只是很普通的一年,但对于我们这群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却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年,因为这年的农历二月过后不久,我们的命运就与后来在史学资料中新增加的一个名词“知青”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
洹河与漳河虽然都源于太行东麓,但古城与三岔公社却是有天壤之别。古城虽然很小,小的被挤到了豫、翼两省的交界,但那里毕竟有我的家,有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有我难忘的童年。所以当我伫立在地图前,吃力的寻找到三岔公社时,那种传统的恋家情绪,还是在悄悄的刺伤着我的心。
现在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叫《我的未来不是梦》,可我当年在地图前伫立的时候,我的未来却是梦,而且不知道这个梦是否能醒来?何时能醒来?也许它永远是一个无底的洞。只可惜,“少年不识愁滋味”,等梦醒来的时候,多少青春年华和大好时光已经“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在“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那种传统的恋家情绪在悄悄刺伤着我的心,但年青人那种对未来美好憧憬的期盼,还是促使我伫立在地图前,拿着一把破旧的三角板,在古城与三岔公社之间,量了又量,算了又算,梦幻着能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直到真的要离开古城,一种说不出的迷茫,才袭上了心头。
就在这矛盾的煎熬之中,街道的程奶奶把大红花给我送到了手中。
欢送的舞台就搭在解放路县礼堂的露天大院之内,那里有一栋三层高的高楼,因为经常开大会,所以有一个比较固定的舞台。由于来不及更换标语,会场周围仍保留着上次开批判大会时的痕迹,左侧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右侧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后墙是“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斗大的红字在初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会场周围的标语虽然来不及更换,但会场前墙却是刚布置好的,除了上面“热烈欢送知青下乡”八个大字是新布置的之外,中间的油画也是新画上的。油画是请师院的一个画家画的,画家怕画不好单人的主席像,就画了一幅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群像。画这种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群像是他的得意之作,只不过紧挨着红太阳身边的陪衬人物却是经常变化的。文革之前,红太阳身边的陪衬人物是刘少奇。文革开始之后,就换成了“林副统帅”。自去年党的十大之后,现在就又换成了从上海来的王大造反派。
见画家把红太阳身边的人物画成了成了王大造反派,一位早到会场的老者瞪着迷糊的老眼,纳闷的就问起了“咋升怎快?”,画家笑而不答。傍边的助手刚想解释说人家是“坐飞机来的”,这时会场周围送行的锣鼓声响了起来。
随着锣鼓声的响起,天空中的柳絮飞扬了起来。今年第一场春雨飘过没有多久,护城河边的柳絮就吐出了一片白色的花。现在这白絮在锣鼓声中飞扬了起来,它轻清的迎面飘来,犹如融化后的春雪扑在人们的脸上一样,使人不禁就产生出了一种离别的愁绪。
当奶奶的小脚还没有迈出小巷的拐角,当妈妈偷偷掉下的眼泪还没有来得及擦净,载送我们的大卡车,就告别了街道的锣鼓喧天,带着我们一脸的茫然,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在坐上叫驴的驴车之前,我们乘的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汽车是街道办事处从大头刘安祥他爸爸那个工厂里借来的。“大头”是刘安祥的绰号,因为他长得又白又胖又矮,而且头大脖子短,所以我们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他是我在知青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后来也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刘安祥是后来我们在石板坡六个男知青中,唯一的“高干子弟”。所谓的高干,其实他父亲仅是一家工厂的厂级领导,只因我们这个城市太小了,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更多资深的高干,我们才把“高干子弟”这顶高帽子硬给刘安祥戴在了头上。刘安祥是因父亲“走资派”被抓进牛棚失去了靠山,才心灰意冷的报名到乡下来的。虽然他父亲靠边站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开车的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想让他坐在司机棚里,但他却以司机棚里挤不下他和街道主任为由,谢绝了司机的好意,同我们一起挤上了后面的露天车厢。
汽车向北驶出城门不一会,城市的痕迹渐渐就看不见了。当汽车路过郊区农机修造厂的时候,隔着倒塌的围墙,我很远就望见了停在那里的几辆“坦克”。这家农机修造厂我学工时去过,虽然不会生产拖拉机主件,但拖拉机坏了之后却是必到这里来修理的。文革武斗时,造反派充分发挥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就把这东方红链轨式拖拉机改装成了“坦克”车。后来武斗结束了,上面的零件虽然已经被调皮的孩子卸得七零八散,但“坦克”的主造型却凝固似的一直保留在了那里。
走过农机厂不到二、三华里,路面上的柏油痕迹渐渐就看不到了,随着柏油路面的消失,汽车就开始颠簸了起来。尤其是向西北越过京广铁路拐向去河北峰峰的方向之后,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明显就卧在了路面上。鹅卵石铺路,虽说雨季可以减少黄土的沾粘,但雨水冲刷过后,由于道路得不到及时的养护,半藏半露的鹅卵石呈锯齿状突显在路面上,更使路面变得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汽车从上面走过,一摇一晃的犹如坐轿一样的颠簸。如果不是路的宽度和路边那碗口粗的白杨有别于一般的乡村公路,你很难想象这里曾是三十多年前107国道的其中一段。
随着汽车向西北的远行,汽车的颠簸越来越严重。
我们站在汽车的后车厢里,虽然用手紧紧的抓着车帮,但随着汽车颠簸的左右晃动,我们身体也一会被甩到左边,一会又被甩到右边,犹如波涛在大海中汹涌澎湃。
“啊呀,我的脚,踩死我了。”
由于躲避不及,一位身穿仿绿军装的胖胖女孩,被大头刘安祥重重的踩了一脚。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没等胖女孩发火,刘安祥自己的脸先红了。
从洁白的新衬衣和轻便干净的行李中,我们虽然对刘安祥的家境有一丝的羡慕,但随着汽车的一路颠簸,刘安祥的狼狈笨样却最早暴露了出来。
“啊呀,我的眼镜。” 刘安祥刚要往右挪动笨重的身子,没有想到身后的军包背带,却挂住了另外一个身材瘦弱但却有点书生气的女孩的眼镜。这女孩虽然比较瘦弱,但也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穿着一身的仿绿军装。
“对不起,对不起。”刘安祥刚给左边的胖女孩道过歉,这时只得又低头哈腰的给右边戴眼镜女孩说对不起。
看着刘大头那书生而又狼狈的样子,我们都忍不住的笑了。
气氛虽然缓和了许多,但汽车仍在颠簸之中前行,一会上,一会下,颠簸的我们浑身上下好象都要散架似的。
“我们今天真是坐轿了。”刚才被大头刘安祥踩住脚的那个胖女孩,傻乎乎的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胖女孩的话语刚落,旁边一个黑瘦黑瘦但头却有点扁的男孩,借机就把话接了上来。
大家会心的笑了,不过这次女生都没有笑出声音,她们都明白这句玩笑话的后面,隐藏着一种她们不易启齿的含义。
胖女孩觉得自己说露嘴了,脸马上就红了起来。
扁头瘦黑孩虽然把胖女孩的脸说红了,但毕竟活跃了车厢里的气氛,大家的话马上就多了起来。
“哥,往东看,那边是南崔庄,咱小时候去过!”这时大家才知道,我们知青中间还有兄弟俩一块下乡的,大家觉得很希奇,自然就把目光集中了起来。
“我叫赵建国,这是我弟弟老扁,以后咱们就熟悉了。”赵建国见大家把眼光都集中到了他哥俩身上,倒是很大方,主动趁机就作了自我介绍,只是他一不小心,无意的说出了弟弟的外号。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扁头瘦黑孩的外号叫“老扁”。
“南崔庄俺也去参观过,那里的房子都是成排的,县第二招待所都搬到了这里,小广场建的像城市一样,就连那里的牲口屁股上都戴着口罩。”这时一个比老扁更瘦但却是圆头的男孩,见老扁他哥俩在谝他们去过南崔庄,就不服气的插过话来。
他在说“牲口屁股上都戴着口罩”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说他去参观时,正赶上一群外国人也去那里参观,为了讲面子,县政府下令,让给每个牲口的屁股后面都缝上了粪袋。他的话一出口,大家就哄堂大笑了起来,因为大家看见与戴眼镜女孩并排站着的还有一个女孩,正假装干净的戴着一个大口罩。
“喂,你嘴能不能干净点。”那个带口罩的瘦高个女孩,听见有人说“牲口屁股上都戴着口罩”,以为别人在含沙射影的骂她,就佯装发怒似的走了过来,并趁机摘掉了自己的口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南崔庄比大寨出名早的多,要是毛主席当年号召咱们学习南崔庄,我想到南崔庄参观的人一定比现在还多。”说话的那个圆头瘦男孩,一面油嘴滑舌的替自己狡辩,一面假装害怕似的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头。
“别打闹了,咱们互相通报一下姓名吧,看看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大队。”戴眼镜的那个女孩显然比戴口罩的女孩稳重一些,她见同伴吃了亏,就想替她解围,并想利用这个机会,让大家相互熟悉一下,所以就提出了这个建议。
往年的下乡都是以学校为单位报名的,可现在由于许多学校大多处于瘫痪状态,今年的报名只好以街道为单位进行。由于大家的户口多不在一个街道办事处,平时也很少见面,所以大家基本上多是不熟悉的。
“我先自报一下姓名,我叫张铁生。”双手护头的圆头瘦男孩趁机放下手,率先开口作了自我介绍。
听到“张铁生”三个字,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尽管大家都知道这肯定是一个冒牌的玩笑,可还是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好奇眼睛。
见自己的话果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圆头瘦男孩趁机就假装悲哀的说道:“我小时候真的叫张铁生,只可惜我上小学时,老爹参加了五一六战团(一造反派名称),硬给我改名为张铁卫。要不,咱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卷先生’了。” 滑头的瘦男孩,很快就调侃似的给大家开起了玩笑。
“你呀,就你那瘦样,省省吧,我看你还是叫瘦猴吧。” 带口罩的瘦高个子女孩还没有忘记刚才他的侮辱,见他瘦儿吧叽,就抢着给他按上了“瘦猴”的外号。
“要这么说,本姑娘还是大名鼎鼎的黄帅呢。可惜呀,中间多了一个小字。”刚才自称“大姑娘上轿”的那个胖姑娘,明显也是一个快嘴丫头,见别人开始自报姓名了,就“奋不顾身”的也报了自己的家门,一副假小子的性格。
“那也不简单呀,起码那也能在全国出出名啊!”戴口罩的女孩虽然开始有点不入群,眼下见快嘴胖姑娘把自己的名字与“反潮流”小英雄黄帅联系在了一起,觉得眼下的说话市场已经形成了,就借机也加入到了与大家调侃的行列。
“照这么说,我可倒霉了。”戴眼镜的女孩,见大家都开玩笑的把自己的名字与大人物联系在了一起,也借机调侃了起来:“我叫张书勤,幸亏中间是个书字,要是一个玉字,我恐怕早就成了水库下面的怨鬼了。”
这个叫张书勤的姑娘,把自己的名字与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事件”中学的张玉勤联系在了一起。虽然大家对张玉勤这个名字并不是太熟悉,但“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也当接班人”这个顺口溜却是家知户晓的。
“呀!这三大名人都集中在这里啦,俺老扁这等小人物,往后可怎么活呀?”老扁天生是个滑稽人物,见大家说话都这么幽默,就像“活宝”一样装模做样的就地给大家作了一个揖,惹得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就在笑声之中,张、黄、勤等人戏说了整个时代。这笑声,一下就把大家陌生的心理距离拉近了许多许多。
张书勤不亏多戴了一副眼镜,她那句“看看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大队”的话还真让她给说中了。当汽车从下山屯顺着这条“备战路”,把我们“卸”到谷驼之后,三辆汽车上的近百个知青,虽然被或多或少的分配到了山上的三岔、都里、铜冶、伦掌等几个公社,但我们这辆汽车上的32个知青,却全部被分配到了西北角最偏僻的三岔公社。
也许是考虑到三岔公社的条件太艰苦了,公社并没有把我们这32个知青平均分配到各个大队,而是集中把我们分配到了老井、石板坡、当中岗三个大队,因为这三个大队的最大优势就是紧临着这条进山的所谓“备战”路,交通略微方便一点。
有趣的是,老扁哥俩、瘦猴张铁生、胖女孩黄小帅、戴眼镜的张书勤、戴口罩的李继红、大头刘安祥等10名知青,正好都分配到了石板坡大队。
自坐上叫驴的驴车之后,山道就开始在脚下盘旋起来。随着山道在脚下的盘旋,随着城市印象在脑海中的渐渐模糊,山村的景象越来越清晰的展现在眼前,甚至路边石缝之间那些盘根错节顽强生长的杂草,也开始清晰的映入了我的眼帘。
道路顺着驴车的颠簸而延伸,山势随着路程的推进而渐高。刚才叫驴驾车追赶新媳妇的那一幕,虽然使我们受了不少的惊吓,但却在心理上大大缩短了我们进山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在这一路的颠簸之中,天色渐渐的黯淡了下来。
当驴车拐过一个山峰之后,远处一片红红的瓦房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石板坡,快看,石板坡快到了。”这时,前面车上的老扁对我们大喊起来。自拐过刚才那座山峰之后,我们的驴车渐渐就追上老扁他们坐的那辆车。
“喔,石板坡到了!”我们车上的黄小帅兴奋的跟着也喊起来。从她兴奋之中,可以看出大家在路途遥远之中的那种期盼。
看着胖女孩兴奋的样子,叫驴却当头泼了一头冷水。“到了?还早着呢,这才是三岔镇,离咱村还有十多里呢。到时候你们别哭鼻子就行了。”
“啊,还有十多里?”几个女孩开始了小声的嘟囔,话语之中,可以听出她们的那种烦躁和无奈。
果然驴车又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接近了石板坡的地界。
当走近石板坡地界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黑黑的群山从四周直逼了进来,路边的巨石也露出狰狞的面目。此时暮霞已经透过大山的缝隙,披在了这个被染成古铜色村庄的上空。
叫驴终于舒坦的喊了一声:“快到家了!”
大家这才意识到,石板坡真的到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已经是石板坡的人了。
(第2章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