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祭黑水 - 散文小说 - 中国知青网

                   祭黑水
     我一路乘车向北走着，向祖国的最北端，那个昂首的鸡头方向而驰行。一路上，我小心地呵护着旅行背包里的一瓶酒，一瓶红星牌二锅头，那是最能代表北京的酒。
   过了塔河，列车便在夜色苍茫的林区行驶了。虽是八月，却感到有些凉，躺在第三层的卧铺上，我裹紧了毛毯，平躺的身躯随着列车吱吱呀呀的扭动来回轻轻的摇摆。从齐齐哈尔开往漠河（西林吉）的是一趟慢车，站站都停，每停一个站，车门打开的时候，都能嗅到一股松木的清香，让黑暗中静思的你意识格外清醒。
   我的确在思想，或者说在怀念，怀念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我的一个同桌，其实是我的中学同学。
   他小名叫虎子，没有父母，跟着一个光棍爷爷生活，他的爷爷靠登平板为生，算是个名符其实的“老板爷”吧。
   虎子是班里的“坏孩子”，是班里最闹、学习成绩最差的一个学生。是最让老师怵头的一个“闹将”，安排我与他同桌，是想让我与他结成“一帮一”的对子。可虎子却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成绩、瞧不起我的家庭，处处与我作对。我则对他无可奈何。他抽烟、他喝酒，他还爱拿同学的东西，这几乎等于是欺负同学的明抢。
   我与他一直是处于冷战状态里的。谁曾想，初二学期的上半年，便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一下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命运竟把我们俩拴到了一起。当我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时，虎子伸出了友好的手。他把我领到了他家，我是第一次走进他家，那是一个北京平民或北京贫民的家，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个家的简陋，我只在昏暗的屋中看到了一张老式方桌的两端，各用木凳架着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还有的就是屋外的那辆平板三轮车了。屋里有一股霉味，我下意识地畜动了一下鼻子。看见了他的爷爷，一个坐在桌前枯瘦的干吧老头。
“这是我的同学静春。家被抄了，他爸爸被专政了，妈和姐被轰回了老家，他没地方去了，就住在咱家吧。”
“就俩光板床？睡那儿？”
“这好办，我睡外边的平板。”虎子大咧咧地说。
“要下雨咋办？”
“弄块塑料布一盖不就结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的爷爷不再吭声，默默地用碎烟叶卷着一支“大炮”，掐掉了粗头的那个尖，抓起桌上的火柴划着点燃吸了起来。虎子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条纸，娴熟地折了一下，又用他爷爷的烟盒往纸上抖落些烟叶，非常麻利地卷了一支烟，递给我，“抽吧，男的不抽烟，不能算好汉。”我接过来，点着火，抽上了“男子汉”的第一根烟。但也许因为那烟太呛，我抽了两口，便掐灭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爷爷拿出了一瓶酒，虎子倒了三杯，对我说：“喝吧，这可是红星牌二锅头，咱北京最有名的白干酒！男的不喝酒，白在天下走。”他一付豪爽，我也变的粗犷起来，端起酒杯，竟一饮而尽------
    晚上歇息，我怎肯让他睡外边的板车呢？我俩同榻而眠，一下成了兄弟。
    我问：你干吗要收留我？
    他说：你是个好学生嘛？
    我说，我好在那里？
    他一下拉住我的手，学校是不是要送我去“少管所”？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儿？
    他笑了，在班上，你是好学生的代表，我呢，我是坏孩子的头儿，你们好学生弄的那些事儿，逃不过我的耳目。
    我无言，他又说，班主任是不是让你给我凑材料？我仍无语，他接着说，可是你没这么做，你对班主任和教导处主任说，你一定帮助我改掉坏毛病，你甚至于找到校长，对校长说，把一个学生送到“少管所”，他的历史就背上了污点。是啊。谁不想做一个清白的人呢？再说，我如果被送进了少管所，我的爷爷怎么办？静春，我是学习不好，可我懂得一句俗话，那就是得人点水之恩，当以泉水相报！
   我被这话感动了，而我，则轻易是不会流露出感情的。我说：应该是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回答：反正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自此后，我与他便斯守在了一起。他的爷爷病重的时候，我俩轮流照顾老人，为了生活，他白天就去登平板拉货，我守候在老人的身边。
老人巳是病危的时刻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老人“走”的前一天，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用昏黄的眼珠看着我，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虎子不是他的亲孙子。老人说，虎子的爸爸是个大学生，妈妈也是个大学生，未婚同居在这个小院里，生下了虎子之后，把虎子送给了院子里的刘婶。那是五一年，爆发了朝鲜战争，他们俩都报名上了朝鲜战场。后来再无音讯。虎子三岁时，刘婶家的生活非常困难，想把虎子再送人，他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便要了过来，从此，爷俩相依为命。虎子的父母也许是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烈士，也许后来也当了干部，便不能认这个私生子，谁不怕身上有污点呢？听完，良久，我脑海如潮，澎湃不已。老人说，我要是走了，虎子可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握住老人的手，说：您放心吧，我和虎子以后就是亲兄弟。老人听罢，叮咛我不要把虎子的真实身世告诉他。我应承下来。
   后来，虎子因为出身好，他去了东北黑龙江兵团，而我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能去黄土高原插队落户。
   同是知青，他能有一份工资。而我只能靠工分度日。我与他通信，他很少给我写字儿，只是每月给我寄来十元钱，那是他工资的三分之一。
   七三年年未时候，我们回北京过春节，我就住在他爷爷留下的小屋里，升着一个蜂窝煤炉，有了一把火，屋里倒也十分温暧。面对面地坐着，不需要用文字交流，语言聊天他可以海阔天空，他讲了他们兵团就在黑龙江边，还有七一年当时的最紧张战备状况。我好羡慕，他手握过钢枪，在黑龙江边巡逻放哨，保卫过边疆。
   大年初一的时候，他的小屋一下挤满了知青，其中也有我们班的同学。大家见面，好不热闹。好学生与坏孩子成为了哥们，干部子女与市井子弟拧合在了一起，文化大革命呀，你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看的出来，虎子已成为了他们团队的“马首”，而我，落伍了。我没有感到悲哀，而是替虎子高兴，他为人仗义，是个很有正义感的血性汉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还富有同情心，扶危济困，义薄云天。所以他成为了一个身世清白的知青头领，而那个要被送到“少管所”的劣迹少年已不复存在。
   我对大家说，我好想去看看黑龙江，兵团战士说，那不行，过了塔河，再往前走，就要“通行证”了。然后，他们让我看了看那个让人引以自豪的边防通行证。
   然后，大家喝酒，喝二锅头酒，虎子已是海量了。他说，在东北，他最想就是北京二锅头酒，红星牌的二锅头！我记在了心里。
   在北京的日子里，我好想把他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眼到了一九七五未年，我从村里抽调到铁路。我给他写信，让他不必再每月给我寄那十元钱了。可他回信说，还是寄吧，这钱你给我赞着，搁在我的手里，都他*的得买了酒喝。
   这样过了一年，大概七六年八月的时候，每月十元钱的汇款中断了。我并没放在心上，写了一封信，但未回音，我也就再没写信。
七八年，知青开始大返城。在北京我遇到了也在东北兵团的同学，他们告诉我，虎子去世了。我一听，不谛晴天一个惊雷。兵团同学对我讲，他是在黑龙江里游泳时溺水身亡的。因他没什么亲属了，尸体顺江而漂，不知冲向何方，所以连个追悼会都没开，只是几个要好的哥们在江边烧了些纸，洒了些酒，算是为他的亡魂送了行。我听了，惆怅万分，但无法言表。而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告诉虎子他的身世，他的父母也都是个大学生，参加了志愿军------
   他寄给我的那些钱虽不过百元，但压在我身上显得格外沉重。我暗暗立下个心愿，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到黑龙江边去祭奠他。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九十年代人们终于可以背上背包，在祖国的大地四处旅游行走。
   天明时分，火车终于晃到了西林吉车站。出站之后，已有很多车前往黑龙江边的“北极村”。我包了一辆车，只希望快一点看到黑龙江。
那是一个小雨的阴天，司机行驶在山路上格外小心冀冀。通过聊天，他原来也是个知青。但不是兵团战士，是还乡的插队落户生。
   终于，到了北极村边境哨所，边防战士看过了我的身份证，便很痛快地放行了。
   我终于站在了黑龙江边，站在了这条祖国最北端的那条大河边上，看流水滚滚，听哗哗水声，我的心不禁颤抖了。对岸，俄方的哨卡已很少看见军人。四野其实一片空寂，雨虽说住了，可天却依旧阴沉，烘托出祭悼的气氛。我打开行包，取出了那瓶二锅头酒，用牙咬掉瓶盖，将酒汨汨倾注进江水里。我不知道虎子落难在这江的那一个江边，我只能来到这江的源头，将这他喜欢的北京二锅头倒进江水中，随波逐流，愿他的在河之魂能尝到这家乡的醇酿。
   酒倒净了。我将酒瓶一并扔进了波涛里，看着酒瓶在浪花了打了几个个儿，沉没了。
    我在那块“北极村”碑下照了几那像，以示曾访问过这里。
    然后，我独自沿江而上，走到一个江边的农舍，天，渐渐黑了，我求宿一夜，那家主人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的小孩子跟我非常友好的嬉戏。晚上，主人特意给我做了江水炖江鲤，他说，当年，他可没少给那些山南地北的知青们打鱼。他问明了我的来意，默默地摇了摇头，然后便闷闷地喝着东北小烧，抽着呛人的关东烟锅。吃罢晚饭，他引我到江边，拢了些柴，点然了一堆江火，黑暗中，江水滔滔，不知在诉说着什么故事。柴薪噼啪，似是在附合------
   “早些年，可不敢夜里在江边点火，那边看见火亮便胡乱开枪，不定那颗枪子就打中了你。咱这边看见江边有火亮儿也会赶过来抓人，怕是特务给对岸发啥信号哩。现在好了，和平了，谁也不再搭理谁。”
   第二天，天亮的很早很早，但还是阴天，我要告别黑龙江了，吃过早饭，我准备走了，我掏出了一百元钱给他们，他们不收，我说，留下吧，每年清明替我在江边点一捧江火，烧一些黄纸聊表我的心意。
   其实，这钱是我替虎子代存的钱。交给一个江边人，了却我的一份负担。
   他们打发孩子送我到“北极村”去坐返程的汽车，在“北极村”那块碑下，我跟那孩子又照了几张像片。上车的时候，孩子问：北京叔叔，你会把相片给我寄来吗？我应声回答，会的。
   可是，到了北京，我才发现，我没有他们的地址，这虽说很漠糊的照片该如何发寄？我不知道孩子会不会一直期盼着那张他与北京叔叔的合影照片，我真想再去一次黑龙江边，到漠河、到北极村，寻找到江边那无名的农舍，如今，那孩子已长大成人，是否还曾记得他与一个北京叔叔在黑龙江边，在北极村碑下的合影？

主题：[原创]祭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