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到那天火车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天,断石端着满满的一茶缸开水往回走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件他没想到的事情。
先是三脚虎的嗓门:“哎,你唱呀,——唱一个么!”
周围一片嘈杂的附和声。有人发出尖利的口哨声。
“你,你干什么!你这个……!”一个姑娘气极的声音。断石寻声看去,只见三脚虎坐在过道旁的座位上,拦住一个姑娘。那姑娘十七八岁模样,身体轻盈,瓜子脸,一双杏眼,一张小嘴。断石认得她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会乐器和跳舞,还有一副好嗓子。
三脚虎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嘻皮笑脸地要她来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姑娘白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胳膊一甩,想用力挣脱。
这能挣脱得了么?但见三脚虎轻舒猿臂,一推一拉,姑娘便一个踉跄,几乎倒在他的身上。他就势在她的腮上捏了一下,放怀大笑。
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笑声,姑娘快要哭了。
断石不禁一阵厌恶,冷冷迸出一句:“无赖!”
三脚虎闻声抬起头,狂笑着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骂谁?赤那,管你什么鸟事?”
断石并不想惹事生非,他和三角虎住在一条弄堂里,知道他的劣性。但三角虎的下一句话却使形势急转而下:
“你还是去管管你的老子吧——狗崽子!”
霎时一股热血冲上断石的脑门,他怒不可遏,举起茶缸,狠狠砸了过去……
范子娟在羞恨中看到三脚虎拔出一把铮亮的匕首,惊恐万状,呼叫着抢上去,拖住三脚虎的胳膊,喊着:“啊!你别杀他!……我唱,你别杀他——”
后来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
三脚虎的匕首刺向断石,断石用左手一挡,匕首划破了他的手腕,又戳向他的左腮,顿时,鲜血直流。
一个星期后,断石的伤结痂退去,但左腮和左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两个疤痕。
被三脚虎侮辱的范子娟也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因为不是一个班级的,以前不太熟悉。印象中人长得不错,腼腆里透出一丝秀气。好像家境不错,从小学得钢琴、手风琴等键盘乐器,能歌善舞。65年国庆,还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崭露头角,赢得一班人翘首瞩目。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资产,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据说为此她宣布和家庭决裂,检举揭发资本家父亲剥削工人的罪恶行径。自己也离家住到了一个亲戚阿姨家里。阿姨是独身,把她从小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由于她阶级界限划得清,学校认定她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加上她有一定的文艺专长,就吸收到红卫兵的外围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了。
样板戏盛行那阵,她在宣传队里专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嗓子不错,扮相也中,有时还真被人误以为当时《红灯记》演铁梅的名角。于是也因此而名噪一时。
上山下乡的洪流一来,她也就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滚滚波涛之中了。
来到南北河农场,没想到她和我们一起分到了七分场。我们男生100来人被编入一个连队,她们女生50多人被分散在梅岗两个女生连队。
说起梅岗女生,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好好感谢她们。原来,在我们来到分场以前,领导上考虑到我们滨海地处南方,初来乍到,对北方的日常生活事务不明就里,就安排了一个女生连队专门负责我们的伙食和生活用水。第一天到达的那顿丰盛午餐,就是她们精心准备的,而此前,她们来到农场的五个多月里,还没有吃上过一顿这样的伙食。
除了吃饭,生活用水也由她们提供。每人每天可以得到一暖瓶开水和一脸盆冷水。是喝是洗自己安排。我们怎么安排怎么不够。但,这已经给了她们很大的负担,一下子增加100来人的用水量。要知道这些水并不是像在我们家里打开自来水龙头那样就来了。水是从水井里打上来的。井很深,水面离地面大约有三四十米,井上有一个轱辘架子,将一只水桶挂住井绳慢慢放下,等水桶接触到水面后,用井绳轻轻提拉水桶使之翻身沉入水中。这需要一定的技巧,提拉要用力得当。不然,水桶老在水面上飘浮就是不入水中。等水桶盛满水后就需要摇动轱辘一边的把手将水桶一点一点提升到井口边。这是力气活,力气小的人可能会摇到一半摇不动,这时十分危险,一旦脱手,盛满水的铁桶就会飞快下坠,而轱辘边的铁把手也随之飞快地旋转,你如若躲闪不及,被铁把手打到,轻则痛及皮肉,重则伤及筋骨。水打上来后装在水桶里(就是像第一天给我们吃饭盛装食物那样的铁桶),一桶水大约重三四十斤,用扁担一头挂上一只桶,再要挑上几百米路,然后倒进食堂的蓄水池里。我们每天一脸盆的冷水就是来源于这蓄水池。但那时好多人只知道这水是从这蓄水池里来的,而不知道这蓄水池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开水是用一种叫“炮仗炉子”烧的。燃料是煤或者木柴。
每天晚饭前,开水烧好,有人招呼,我们于是轮流提着暖瓶去打开水。这“开水”在我们的方言里,有如英语“kiss”,于是有人戏谑为:打kiss。一伙人边拿着暖瓶边大声嚷着:“快去女生连队打kiss嘞,晚去就打不到啦。”那边梅岗女生热情地说:“不要着急,不会打不到的,开水有的是。”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过去在家里时,用水根本不受限制。可这儿每天一瓶开水一盆冷水,喝的洗的全在里面,这可使我们这些用惯水的南方人很难受。
每到睡前,小四眼总要嘀咕:“就这么点水,洗半个屁股都不够。”
王大刚就说:“你有多大屁股?一盆水还不够你洗?”
小四眼很委屈:“那,还有洗脸洗脚呢?还有刷牙呢?”
王大刚说:“那就别洗了。”
小四眼说:“那好,你别洗了,把你的水给我。”说着就去夺大刚的那盆水。
王大刚如何肯让?一推一搡,盆里的水只剩下小一半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脸苦笑。本来水就不够,这下可好,更不够了。
怎么办?不洗脸不洗脚怎么睡觉?小四眼决定,再去食堂要。
大刚自忖也有责任,于是两人拿着脸盆去了食堂。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如果放在平日,这么晚了去要一盆水,好心的梅岗姐姐们也不会不给。然而恰恰这天是周末,明天是星期天。按照这儿的习惯,休息天只吃两顿饭。食堂当班的看看水池里剩下的水能够明天一早用的,就准备把水用光后,清洗一下水池。明天再挑满。因此,今晚的水就不宽裕了。
两人来到食堂,正好是那位大眼睛炊事班长值班。
小四眼说:“我们……再要一点水……”
炊事班长说:“今天不行。”
“就要一点点。”
“一点点也不行。”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如果两人知道个中委由,如果大眼睛姑娘说得再清楚点,我想后面的事可能不会发生。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见大刚闯进食堂,二话不说,拿起脸盆就往水池里舀了一盆水。
这下闯了大祸。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舀掉一盆水,而是舀掉了整整水池里剩下的全部的水!
此话怎讲?原来,这水池里的水不仅是供应洗涮用的,食堂和面做汤都是用的这水。大刚觉得她们平时舀水用的铁皮勺子黑不溜秋的很脏也没事,自己的脸盆可是洗得很干净。殊不知双方的看法正好相反。
炊事班长立马忠实地履行职责:一边拖住王大刚,一边吩咐别人赶紧去招呼司务长。司务长是炊事班长的男朋友。
这边,我和断石见他们两人久去不还,心想,不要出什么事情,就一起前去看看。
来到食堂,只见司务长正揪住大刚的衣领,怒不可遏。大刚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小四眼蹲在一边,心痛地捣鼓着已经被踩扁了的脸盆,想使它复原。炊事班长和其他两个女炊事员双手插腰,一副红军女战士向地主老财清算的模样。
看见这架势,我知道事情不妙,忙不迭打招呼问明缘由。
司务长思路很清晰,摆在大刚和小四眼面前两条路:
一条是:把水池里的水换成干净的;
另一条是:明天不做饭,把事情真相向全体公布。
何去何从,赶快做出抉择。
这对他俩来说,一条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另一条,有可能是不归之路——众怒难犯哪。
两人哭丧着脸,望着我们。
我无所适从。
这时,断石走上前去,把司务长的手从大刚的衣领间轻轻挪开,沉着地说道:“这水,我们换。”
我一下子惊呆了。
这水池子大概有2米宽,3米长,现有的水大约有半米多深。那就是说,这些水一共大约有3吨左右,也就是3000公斤。一挑水30多公斤,那就是说,要挑上100来挑!
“断石,这……能行吗?”我狐疑地问断石。
断石没有回答我,从食堂拿起扁担和水桶,回头招呼大刚和小四眼:“走吧。”
40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我还有点不寒而栗。那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已经很难叙述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四个人一言不发来到井边。断石负责提拉井绳使水桶沉入水中,我和大刚负责摇动把手将盛满水的水桶提拉上来,小四眼负责把水倒入两只水桶内,然后再由断石挑到食堂的水池里。这活儿以前我们都没干过,好像断石在学校大扫除时,用水桶吊过井水。但那是小的木桶。
我们四人就这样打了四五十挑,已经是晚上11点钟,好在这天有月亮,月光把井台照得通亮,在月光的映衬下,四个人满脸通红,尽管还穿着棉袄,但里面已经浑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