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张副连长
我的父母都做过军人，我至今五十多岁了，看影视剧或是看光碟还是不能免俗，我就是爱看战争题材的片子，惹得老伴和女儿没少点我脑门子，因为她们最烦这种打仗的片子。我虽然没做过军人，但每每见到军人，尤其是见到那些老一辈的、经历过战火的军人或是复转军人，我还是肃然起敬。
可是有一位既经历过战火、又做过我上司的复转军人，有些人可对他不怎么敬重，我对他虽然依旧尊重，也总有些异样。
十年动乱初起的时候，我刚刚初中毕业，并且由于是从外地转入北京的一所普通中学就读，成绩是只要及格就不错。我母亲单位的人在运动中给我父亲贴大字报，母亲怒不可遏上前与人理论，当时那是一种逆风上的行为，结果可想而知，她被公安局以现行反革命罪名逮捕了。我知道，我从小就想参军做军人的梦想不大可能能实现了，就报名上北大荒支边。
1969年中苏珍宝岛冲突以后，边境紧张，我从生产连队来到建设兵团的武装值班分队扛枪，于是就认识了我们的张副连长。当时他在武装值班分队负责军事工作，什么人员编组呀，边境巡逻呀，各项训练呀都归他管。
张副连长在运动中挨过打，那些从大城市里来到边疆的红卫兵小将们听说他当过国民党兵，就没对他客气。尽管他参加起义以后在解放军里也立过战功。
至今想来，那十年动乱真是从共产党内部闹起来的，否则许多人档案里的材料是怎么公开出来的？
很快我就知道他为什么挨打了——因为他的嘴不严。那时候到处都在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他偏说在国民党军里只要好好干有眼力就不会挨打，并且说：“在那边是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我看他自己就不长眼，那是什么年代！
他还说：“国民党军队里也有互相帮助这一套。”我听了以后目瞪口呆。
他又说：“有一次行军时长官还帮我扛枪呢！”
四川临解放时，他被国民党军队胡宗南部抓了壮丁，在“国军”部队里他训练刻苦出操认真，不仅没挨过打，当官的还挺赏识他。不久解放大军分几路入川，他所在部队无路可逃只好宣布起义，解放军向这支部队派了一些政治工作人员。
但是在他们奉命向成都集中的途中，一部分不甘失败的军官发动了哗变，他们把解放军派来的政治工作人员和赞成起义的军官拘捕起来，扇动部队向大山里流窜。
“长官走过来，命令我们好好地照顾那些解放军政治工作人员。”张副连长对我回忆说。
我问：“你照顾得怎么样？”
他笑笑对我说：“什么照顾？真是不长眼。你要是在国民党军队里，一定挨打！”
我问：“怎么的？”
他说：“你还不明白？国民党的人要是说‘好好照顾’共产党员，那就是说要狠狠地揍他们！”
我听了，充满敌意地问他：“你真打了？”
他得意地笑着说：“我打得他们两边都满意！”
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真笨！我等长官走了以后，就把那些人的棉衣脱下来用刺刀划破，再用粗大的树条狠抽露出来的棉絮，然后把棉絮抽开了花的棉衣再给他们穿上，又往他们每人的脸上扬一把土。等长官再过来的时候，看到那些人的‘狼狈样’，认为一定打得不轻，直夸我会办事！”
我明白了，这家伙是两边长眼，都糊弄得挺好。真狡猾！有些乡村中的农民你看似憨厚，其实你是斗不过他的。
起义以后张副连长因为保护解放军政治工作人员以及在追回哗变部队的行动中有功，被任命为班长。他从胡宗南的兵转而成为贺龙、邓小平的兵。后来在平定四川大小凉山彝族上层叛乱的战斗中，他勇往直前一马当先立了战功，又被提拔做了准尉代理排长。这一“代理”就代到他转业也没给他转成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历史问题”。
我在他家的墙上看到过他当年在部队时的照片，当时他肩上扛着准尉的肩章，挎着手枪，英俊得很，整个是一位帅哥。
那一次张副连长带人沿着黑龙江边巡逻，北京知青小王因为好奇，枪走火了，子弹呼啸着向对岸飞去。
小王当时竟哭出声来，谁都知道“边境无小事，有事通中央。”当时珍宝岛的硝烟刚散，中苏两国的边境局势紧张得很，这种时候向对岸“射击”，是一种严重的挑衅行为，上级再三强调边境巡逻“四十六字方针”，一旦有违，处罚起来很严历的。
张副连长过来，替小王检查一下枪，关上保险，然后说：“哭啥子嘛，今天既然是我带队，就要由我来负责嘛，看管好你的枪，不要再出事了！”
然后大家继续巡逻。
我听说这次走火事件被通报全师点名批评，当然没点小王的名字。小王从此成了张副连长家的座上常客。
黑通岛北边有一艘苏方自动驳船因为越过主航道我方一侧而搁浅了，边防军在江边树林里挖了工事监视这条船，有电话线一直通往边防站。我们巡逻时发现了他们遗弃的电话线。
“江边掩体里一定还有电话机！”有人叫道，我心一动。
巡逻结束时我说：“你们先回去，我过去看看，有没有电话机！”
不顾同伴们的再三劝阻，我执意向边防军的掩体方向走去。同伴们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真丢人，我居然在树林里迷了路，左转右转就是找不着那些掩体，渐渐地我觉得走出有几十公里了，不对！天色渐渐地暗了，我连江边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于是我解下冲锋枪，向空中打了两个点射，尖利的呼啸声划破了寂静的树林。枪声引来了另一个连队的人，我才知道我已经走到几十里以外的一个连队。
与我共同巡逻的人在回去的路上也听到了枪声，这是严重违反边境纪律的事，他们回去向上级汇报了。
大概是连里党支部平时对我的印象还不坏，他们并没有打算处分我，只是要我在全连大会上做个检查。岂知我宁可受处分也不愿在大会上做检查——多丢人呐！
张副连长代表支部找我谈话，他看我情绪激动，就笑了笑走了。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既没让我在大会上检查也没处分我。我知道这是张副连长在支部会上替我说了话。
他后来对我说：“你们这些城市知青，死要面子！”
我仍然当班长。
张副连长是在四川临解放时当了国民党兵的，有些人觉得他特反动。在历次运动中，总有人揭他的伤疤。他怎么努力工作也不行，所以他也总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表现一下。
机会来了。
当时的副总理、著名的劳动模范陈永贵到黑龙江检查工作，他对东北人“猫冬”的习惯很不以为然，同时对建设兵团的工作也顺口批评了几句。他的讲话录音我们在收音机里都听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领导机构对于他的批评，是用掀起一个农业学大寨的高潮来回应他。张副连长代表连里参加了团里的农业学大寨会议。回连以后，党支部就让他主持全连的学大寨运动。
什么地方都有那种不长眼的人，那时候“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学大寨的步”喊得震天响，偏有一个山东移民顶风偷了马号的饲料粮回家喂猪。这当然被张副连长抓了典型。
那时候也不兴什么扣奖金罚工资之类，被抓了典型的人就拿到全连大会上批判他，直到他低头认错为止。可是那个山东人比我这城市知青还要面子，他就是死不认错！批了他几次批得他倔脾气上来了，这个山东梁山汉子拿出了小说《水浒》中的手段，他乘夜色钻进张副连长家里，用斧头砍了他全家六口人，张副连长因为带头在外边刨冻肥而仅以身免。
张副连长的夫人死了，五个孩子却活下来，只是都有严重的后遗症，这不是办法。有人帮忙为他介绍了一位带有四个孩子的独身妇女，两个人带着九个孩子艰难渡日。
如今张副连长已经退休了，退休的时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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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3/13 9:47: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