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聊
赵适之，外号赵聊斋，简称赵聊，平生读不厌《聊斋》，对书中四百三十一篇文章，真可谓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他年轻时，凭着说《聊斋》，捞到一个俏媳妇；为了救《聊斋》，装鬼吓昏持枪人——这故事也很聊斋，值得聊一聊。
话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才十七岁的赵聊及其同学们，被逐出才读了一年的初中，赶到黄海之滨某劳改农场“接受再教育”。赵聊拜一位老右派为师，学到一手编笆斗、箩筐的熟练活儿。劳改犯转走后，连长派了一个漂亮女生当赵聊的徒弟。她可是全连公认的连花呵！大伙见了她不喊名字，都直呼“莲花”。
在阴森森的大草房里，整天叉开八字腿死坐着，手牵柳条千万遍重复那几个死动作，多沉闷，多枯燥呀。但他俩不！赵聊自有长期套住身边美人的绝招。他藏有一部包着红封面、伪装成“毛选”的《聊斋》，雷打不动坚持天天读。这样，每天干活时，他目视莲花，口吐妖怪，摇头晃脑，滔滔不绝。莲花呢，听得津津有味，如吸白粉，虽然害怕，欲罢不能。赵聊添油加醋的本领高，实在是高，一篇短故事也能演义好几日。当天色黑了，连部方向传来“当当当当”钟声，他便模仿文革前说书先生的口气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日请早！”
这句话还不是结束语。工作间位于空旷的大晒场角落，赵聊每夜就在隔壁睡觉兼带看场，而这儿距连队及女宿舍有一里地。尚在赵师傅开讲《聊斋》第一天，晚上收工出门，莲花由于两只耳朵内灌满鬼，望着路上那一片片鬼影般晃动的树影，听到沟里那一声声鬼叫似幽咽的虫叫，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动。黑暗中，赵聊抹去一脸坏笑，体贴地说，“从今以后，我来当护花使者！”……
再说这天清早，赵聊照例坐在工作间门口，边读心爱的《聊斋》，边等心爱的姑娘。平时，往往是莲花用手指轻轻一点他的脑门，他抬头微微一笑，道一声“你来啦！”新的一天就算开始。
这次，脑门上顶着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莲花，别开玩笑？陆指，不，陆指导员！”
“哼，总有一天，我会毙了你！”陆指导员收回手枪，一把夺去赵聊手中的《聊斋》。
在连里，只有老连长才能简称陆指导员为陆指，其他人不能，知青更不敢，怕犯忌——他右手的确六指。在他心目中，城里来的知青都是资产阶级狗崽子，与他原先监管的劳改犯没区别。他常握着一把乌黑的手枪，威胁惹他不开心的知青，“哼，总有一天，我会毙了你！”
陆指导员声音杀气腾腾又得意洋洋，“赵适之，通知你，今天全连不出工，搞运动！什么运动？‘收缴大毒草，肃清封资修’运动，运动对象是你们知青！就现在，连队那边，全体知青被反锁在各自的宿舍里，由转复军人进去翻查每个人的箱子，搜抄你们从城里带来的反动书籍。赵适之，早就侦察到你一贯偷读禁书、传播毒素，不要以为一个人住在连队边缘，就可以逍遥法外，休想！所以我专门来收拾你，看，果然抓住了罪证！哼，总有一天，我会毙了你！”说罢，扬长而去。
运动战果辉煌！陆指导员办公室一角地上，堆放着1004本“大毒草”，里面有赵聊的《聊斋》，莲花的《新华字典》、《英汉辞典》、中学全部数理化语英课本——这类书，是根据“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革命逻辑查没的。许多书套着红塑料“毛选”封面，有些书的牛皮纸封面上写着“斯大林选集第＊卷”、“恩维尔?霍查著作第＊册”，仍逃不脱前革命军人的火眼金睛。然而，前军人中不少是好色之徒，陆指导员不放心让他们看护战利品，怕有人利用监守机会，偷走《李太白集》、《红楼梦》、《红与黑》、《青春之歌》之类色情作品。收缴数字已经上报，明天一早，黑书就要运到团部，先供首长批判，最后赏它一把火。陆指导员想，假如今夜出现纰漏，等于是严重政治事故，我可吃罪不起，今天晚上，我得亲自带枪值班！
半夜时分，外面无星无月，漆黑一团。办公室里没点灯，陆指导员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抽香烟，一杯连一杯喝浓茶，以消除睡意。睡意少了，便意多了，这会儿膀胱又胀了，无奈夜壶已满，他骂了声“奶奶的”，走向门，拧开锁，打算就在门口随地放掉。
门一开，陆指导员借着烟头上微弱火光，猛见面前站着一个大头鬼，或者说是双头鬼——大头如笆斗，在忽高忽低不断升降，当它升高时，下端又露出一颗小头，吐着一条尺把长的白舌。
鬼讲人话了，点射子弹似的清脆发出四个字，“还、我、书、来！”
莫非是知青装的？哼，他们都知道我有手枪，我只要一举枪，这家伙肯定现出原形，落荒而逃。说时迟，那时快，陆指导员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怪物，嘴里嚷着“砰！砰！我现在就毙了你！”谁知对方毫不畏惧，“嘿嘿”冷笑着，从大头里伸出一条手，夺过六指手里的枪。真的是鬼！只听得陆指导员“噗”——屁股跌坐地上，“咚”——脑瓜撞到墙上，吓晕过去了。
鬼正是赵聊装扮的。他放下套在头顶的笆斗，捋掉唇下贴着的纸条，随即，用两只长年编笆斗、箩筐练出来的老虎钳一般有力的手，“叭嘎”一声，将那把手枪一掰两半，嘿嘿，果然是木头的！他呀，《聊斋》读得成了精，早晨时，当陆指导员的手枪顶在他头上，便觉得那玩意毫无金属质感，断定它是用来吓人的“木妖”。
天亮了，各宿舍知青都惊喜地发现，洒满阳光的窗台上，躺着不翼飞来的被抄书籍，以及撕碎了的缴书清单。
另一件怪事是，陆指导员穿着尿湿的裤子，疯疯颠颠跑来跑去，见人就喊，“鬼，鬼，偷了那些书，卸了我的枪！”赵聊逗他，“你的什么枪？”他竟羞涩地低下头，“一把木头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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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3/29 18:29: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