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从故乡蓬莱到北京参加母亲的葬礼时，带来了一些新鲜的海螺。大姐给我装了一袋让我尝尝鲜。
因为是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海螺的味道非常鲜美。我从那一大堆壳儿中挑出一只比较好看的来，洗干净后摆在花盆里。它静静地躺在那儿，是在回忆大海中的日子？还是为失去的生命惋惜？我不禁有些自责：物种被动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这只海螺竟然被我当作了晚餐。我拿起它，贴在耳朵上：听人说海螺里面有大海的声音。我仔细听着，渐渐好像真的听见了哗哗的浪涛声。家乡的大海带着微微的腥味，从我记忆的深处奔涌而来。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重现在我面前。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的秋天，我跟着我的父母被“遣送”回故乡山东蓬莱。理由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在火车上，我暗自庆幸，父母没有像同车的“黑五类”一样因为被剃成“阴阳头”而在火车上也要挨“批斗”。一是因为抄家时剃头的建议被哥哥们怒言制止；二是因为父亲读过书，他知道“有选举权”意味着什么。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和妈妈的选民证，向“红卫兵”证明自己是“人民内部矛盾”，他手中抓紧的是自己的尊严和权利。
在家乡的四个多月，那感觉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我吃力地跟着强壮的乡村少年们干着各种农活。他们对我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歧视，因为我是从北京“遣返”回来的，好像我额头上刺着字。晚上，队干部召集“四类分子”开会。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把我也带去。因为白天太累了，我坐在门槛上，用手抱着腿，头枕着膝盖，随着大队干部严厉训话声音的抑扬顿挫时睡时醒。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回到临时借住的小屋里，躺到炕上伸直腿。
在老家的海边我第一次看见太阳从海面上升起。因为是冬天，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托起橘黄色的朝阳，像一只鸭蛋黄。咸湿寒冷的海风轻轻抚摩着我冻僵的脸颊，我的心仿佛也在冰冷潮润的空气中冻结。我捡起一只小海螺，把它扔回大海。但我知道，它已经没有了生命。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被海水冲上沙滩。
我的二哥不甘心让唯一的妹妹留在老家当“狗崽子”。“串联”回来，跑到村里，因为我的去留与大队书记吵了一架。凌晨三点半，他带着我告别了心惊胆战的双亲，悄悄地踏上回京的道路。那年，他十八岁，我十四岁。
田野静悄悄的，伸手不见五指。哥哥拉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勉强辨认着方向，向汽车站走去。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只有边防部队营地的几盏路灯时明时暗。
在海滨小城烟台转车时，我们伴着“心中的太阳红艳艳”的革命歌曲闲逛。烟台那依山而建、高低蜿蜒的街道，风格迥异的欧式建筑，留给我深刻的印象。而又红又脆又甜的大苹果，使我极大地满足了“口腹之欲”。说实在的，家乡的富庶美丽，自从我记事时起就吸引着我。我曾经一次次在心中想象、描画着我那从未谋面的故乡。然而当我真的和她相见，却是在那样一种尴尬的境地：背着“四类分子”子女的包袱，就像戴着一副沉重的枷锁。我不希望同情，更摒弃怜悯。但是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渴望着这样两个字：平等。我的意识还没有升华到能理智地分析现状的水平，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我迷惑，不解。但我不敢，也不愿怀疑。封建主义的“血统论”在社会主义国家大行其道，并且被套上了“阶级斗争”的光环，这不能不说是民族的悲哀。若干年后社会上发生的信仰危机，正是这一阶段种下的祸根。“指鹿为马”的故事，演绎了多少个朝代。如今，又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重演了。我被动地回到了曾经日夜向往的故乡，又像逃离地狱般仓皇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故乡对于我，既像天堂，又像地狱。可以说，是物质上的天堂，精神上的地狱。这真有些讽刺的意味。
放下海螺，我从回忆中醒来。电视新闻正在播放高考改革的消息。我想，堂兄虽然没上成大学，但是他的女儿赶上了好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这对他也算是一点安慰吧。三十多年前在家乡我曾经见过堂兄，那时他刚刚从城里的学校回来。像所有的“地富子女”一样，他失去了上学、招工的机会。命运把他送回那片生养他的土地，他将在这里做一个农民。那时他还没有脱去学生的稚气，劳动之余也经常在小屋里熬夜读书，还和我聊起过一些有名的作家和作品。但是三十多年后我再见到他时，我深深地感叹岁月的无情。他的目光失去了年轻时的灵气，显得有些木呐。言谈中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热情，非常现实。这是一种让人心痛的改变，它使我想起鲁迅先生在《故乡》中讲述的闰土的故事。堂兄能否算作现代的闰土，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我在想起往事时的那份感伤，却与鲁迅先生笔下的“我”非常相似。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总有一种伤感涌上心头。为自己，也为别人。我们这一代人所牺牲的和得到的，无法用现在的标准去衡量。我们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是对社会发展模式的深深思索。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失落，如今已不再为自己的遭遇而斤斤计较。我们关心的是世界的未来，祖国的明天，和人性的回归。
那只小海螺依然静静地躺在花盆里。每当看见它，总使我想起故乡的大海。我默默地祝福：愿我的故乡越来越美丽富饶，也愿往日的悲剧永远不要再重演。
此文作于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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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4/6 22:59: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