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
画 中 有 贼
岳父嗜好唐诗和黄酒，过半个月，将为他做八十大寿。身为书画家的乔中南，一星期来倾尽心力，根据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绘了一幅《饮中八仙图》，打算当作贺礼送给老泰山。
画裱好张挂起来，顶天立地，占了一面墙。徒弟小林“啧啧啧”赞道：“老师您真是神笔，看上面，一个个醉态可掬，一阵阵酒香袭人！”
“你闻到了酒香？油嘴滑舌！”
乔中南不喜欢这小伙子，不是他不聪明，而是聪明过了头，生出贼念头。去年，小林卷走了几幅乔中南仿冒的古字画，偷偷跟洋人换美元。乔中南知道后，在他脑瓜上重重敲了两颗“毛栗子”。若不因为他是一位亡友的儿子，早被轰出门了。
乔中南拖把靠背椅到窗口坐下，望着楼外万家灯火，转而用温和的口气说：“你连续几天为我当下手，辛苦了！收拾好后早点回去，明天不必来，在家陪陪你老祖母吧！”
待会儿回过身，小林已经不见，笔未洗，地没扫。乔中南摇摇头，只好亲自干。
第二天清早，乔中南来到画室，边默念老杜原诗，边对照画上每位饮仙神态：“……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念到这里，乔中南忽觉得不顺眼，不对头。仔细检查，咦，原先李白脚旁飘落的一地诗稿，以及张旭手中的一幅狂草，居然不翼而飞！他怀疑自己，大概昨天粗心大意忘了画，才犯下这种低级却严重的过错。
乔中南叹口气，提笔给诗仙、草圣分别补上缺少的东西。画罢，仍为自己不该有的失误闷闷不乐，一摔门，上公园散心去了。
下午回到画室，乔中南再次傻了眼。早晨明明补画的李白、张旭的醉中翰宝，又离奇失踪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两处纸面上光洁如新，表明从来没濡洇过墨汁，彻底否定了先前的补救工作。假如有人恶作剧，用再有效的“消字灵”也办不到呀！他转念：难道是小林盗走我的心血转卖他人，另画一幅赝品，企图鱼目混珠？决不可能！不是吹，小林想达到我这水平，起码要有三十年功底，花好多天时间才能画成。就算他真的这般高明，为何偏偏漏掉最能体现谪仙、张颠个性的云烟般的醉书？再说，画室的门有三重保险锁，每扇窗都装铁栅栏，并无撬扭痕迹。
事实上，眼前绝对是乔中南的原作，他在画中八仙——贺知章、王琏、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的衣袂上，暗暗留有指纹，看，它们都在！
乔中南静下心来，重新蘸墨走笔，“沙沙沙沙”，在出事后的空白地方，还原大诗人、大书家酒味盎然的宏篇佳构。哼，老子这回不离寸步，坐等欲来窃取画中虚无诗书的神偷，不，神经病，看你怎样从门缝窗隙钻进来！
手里茶杯未凉，却见画面上，从被画得貌似岳父的那位耄耋诗翁贺知章身后，闪出一个现代人装扮的男青年，确切地描述，是一片通体灰色的影子，是一条动作飘忽的幽灵。他赛似强皮叫花子，将刚才补画上去的线条、墨色洗劫一空。乔中南吃惊不小，茶杯落地砸碎，“乓”的一声爆响，也没吓跑画中怪盗。
细观他的举止，十二分熟悉。乔中南斜眼一瞥，发现小林的摩托头盔还挂在衣帽架上。两个家伙何其相像！难道昨今两天小林没回家，一直藏在画中，伺机盗“宝”？荒唐！不现实！
要摸清小林的去向不难，乔中南急忙拨打电话。
紧接着，画上响起音乐铃声，那人掏出手机接听。
“小林，你在哪？我这里有急事，你赶快过来！”
“我在大唐长安的八仙酒楼里搞保洁，一时半刻回不来。老师，只好对不起了！”
“胡扯！你在无锡，你在画上，我就站在你面前。眼睛看着我说话！”
小林转头左右眺望，一付找不着北的样子，“老师，我听得见手机里您的声音，实在看不到您，真的！”
“你在打扫八仙楼？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我的劳动成果！” 乔中南压住火气说，“看在你死去的父亲是我好朋友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但你必须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昨天，二零零六年四月一日晚上，你是怎么一步跨到……唐朝去的？究竟去干什么？”
“老师，我这里是大唐开元二十一年！”
乔中南心里推算：唐开元二十一年即公元七三三年，那时八位饮仙都健在，一年后，八仙之一的苏晋去世。杜甫当是天宝初年追忆往事，才写出这首诗的。
“就按老师指定的时间。昨天，您观望窗外夜景时，我正拜赏您的大作。当看到李白和张旭任意抛撒自己的天才作品，如同扔废纸似的，我心里又痛又痒，想：如果我去拾荒，带回来便成了国宝，真正的宝中之宝，无价之宝！”
乔中南也在寻思：李白传下的诗歌虽有一千多首， 但只留下一页寥寥几个字且真假难辨的《上阳台》帖。据说张旭存世的草书，仅有一百八十八个字。当今，多少人在梦寐以求他们一字值万金的真迹啊！
“老师，我这么一动心，嗖的一下子，不知不觉，身体弹飞到唐朝首都，或者说跳进了您的画中。您眼前的画是平面的，静态的，人物是不动的，无声的，而我完全置身在繁华喧闹的古都街头，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挺奇怪，周围人都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似乎是个隐身人。告诉您，唐人也特别欣赏李白和张旭的醉中墨迹，也有明抢暗偷的家伙，由于看不见我，所以夺不过我……昨天，我是趴在酒楼桌子上过夜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郭璞向江淹讨回五色笔后——从此江郎才尽，转手把神笔借给了您，所以您得心应手，画出了这幅精美绝伦的《饮中八仙图》。可借期已到最后一天，就是今天！恳求老师抓住时机，提起笔来，再叫两位天才忙碌一阵，让我不虚此行，满载而归。墨宝带回来，我保证与您三七分，您拿大头，毕竟我是托您的福！”
乔中南听得晕晕乎，飘飘然，放下话筒，连忙挥舞神笔，“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画面上字纸如雪花飘飘，落叶纷纷，顿时又被小林收拾干净。画中人刚拾净，画外人再挥毫，周而复始不松劲。乔中南明白，别看李白、张旭一动不动，其实在被迫充当他和小林之间的点金手和传球手。
终于，小林气喘吁吁道：“老师，够了，够了，适可而止吧，我累得吃不消了！”
“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小林，再坚持一会！”乔中南擦了把汗，继续运笔。
小林仿佛在做现场直播：“不好，李天才昏过去了，张天才他他他也倒下去了！现在酒楼打烊没人，我得想法救他们……喔，幸亏老板来了，已经发现他们……叫来了郎中……老师，我准备返回了！”
乔中南激动而紧张地盯着画上——小林手拎两大捆战利品，走啊走，走啊走，一个小时过去了，仍然走不出画面。小林用脚拼命蹬踢，画纸纹丝不动
乔中南伸手欲接，欲拉，触摸到的只是平而薄的宣纸，根本无法给予帮助。
搔搔头皮，办法有了！乔中南抓起神笔，往纸上画梯，没用！画桥，没用！接着画了宇宙火箭，航天飞机，时空隧道，时间加速器等等，唉，通统不起作用！一幅好端端的《饮中八仙图》，被涂得不伦不类，污七八糟。
电话里，小林的声音惊恐不安：“老师，有个道士带着一队唐兵追来了！他们虽然看不到我，很可能是发觉两捆纸卷在离地游动，认为有妖精作怪……我得减轻负担逃命！”
画中，灰色影子边跑边撒国宝，一路纸片飞舞。乔中南痛苦地大嚷：“小林，求求你，别再扔了，别再扔了！你至少也要保留一首诗、一行字啊！让我试试最后一招！”
乔中南用笔圈定小林身躯，操起剪刀沿轮廓线剪开去，霎时，画上出现一个人形窟窿。非常扫兴，徒弟并未被搭救下来。
影子被无形的强大力量逼到画上另一角。
“剑，剑，道士的宝剑对准了我……老祖宗，饶了不肖子孙吧……”小林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消失，不知是手机电池已耗尽，还是……乔中南不敢猜想下去，恐惧地闭住眼睛。
过一会睁开眼，见画中影子跪着，将勒索的最后一张翰宝捧交给谁。随即“扑通”一声，小林滚落出画面。
小林对乔中南苦笑着，摊开空空的两只手……
——小林自去年偷卖乔中南的仿古字画、吃了两颗“毛栗子”后，老实许多，每次学艺结束、离开画室时，为表示清白，总要向老师以摊手作告别。
乔中南揉揉眼皮凝神环视，墙上，画幅端正完好，地面，扫得干干净净，顿时感到自己双颊滚烫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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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4/12 11:2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