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37 你来做交的啊
（小说）江北川
1946年中秋后第三天，许有申一大早就接到汉留乡武工队大队长吴德馨叫人带的口信：早饭后去大队部开会。喜欢睡懒觉的许有申只好起了早，洗漱毕，自己煎了三只鸡蛋，就着一大碗白粥、大咸菜，吃完披了件夹衣就去了。大队部就设在林家厦庄上祠堂里，许有申一摇二摆进了大队部，只见乡武工队指导员王昌仁在写东西，他便招呼道：“早啊！”
王昌仁抬头一见许有申，刹时脸变了色，大惊！低声短促地问道：“你来做交的啊？你来做交的啊？”
“开会啊？”
“开会啊？你来做交的啊？你来做交的啊？”
许有申恍然大悟！立马放下披着的夹衣，急步出祠堂。门口站岗的问：“干什么？”“我肚子疼，出过恭就来。” 说着便穿出巷子，拔个大屁朝高邮方向飞奔。
不一会，吴大队长从庄西头玉莲家出来进了祠堂，来开会的有地主赵蘅月、富农许进奎、富农婆子吴乃珍、中农三驼子等九人都进了祠堂。吴大队长一个眼色，门岗已关上祠堂大门。来者均被五花大绑，拖出祠堂大门，到了西南沟头边上，一阵乱枪，“奸”全除掉了！
此时，国民革命军黄伯韬整编二十五师已抵扬州，前锋占领了樊汊、邵伯一线。
林家厦在三阳河西岸，四异村西南，许家在这里是大户，田多屋广。王家也较殷实，属小冬猪。只有吴家田少，粮仅够吃，用钱还得靠打短工来挣。可是，在1920年（民国九年）秋，三家各添了一丁。家道虽不一样，但欢喜的程度是一样的。如一大科学家攻克了某一世界难题后的成功喜悦，在某种意义上说与一个新媳妇持手作羹汤受到公婆夸奖的喜悦的程度是一样的。转眼间，到了读书的年龄，三人一起拜在薛老先生门下，薛先生在乡下塾师中是佼佼者，光绪末年虽未博得功名，总归他是拎过考篮上过考场的，比未上过考场的塾师当仁不让的高出了一头。许家儿子叫许有申，王家儿子叫王昌仁，吴家叫小大子，先生便替他改学名叫吴德馨。估计源于陋室铭中：惟吾德馨。
许有申十分聪颖，书三遍即熟，悟性也高，读书习字虽不太苦用功，也贪玩，但仿写得又快又好，薛先生常常当众夸奖，并把许有申写的仿贴在墙上，让其他学生看，可见许有申的书法天赋着实不错。
王昌仁与吴德馨也十分用功，由于天资诸方面的原因，成绩仅中等。因三人同年，他们十分要好，常在一起游戏，躲朦朦、下河摸鱼捉虾、上树掏鸟窝打雀子。那是他们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快乐时光。王昌仁和吴德馨只读到十四岁，就回家种田了。吴德馨十六岁就能干一个成年人的农活，他随父母到有申家扛短工，他看到有申还读书整天不做事，既羡慕也嫉妒，有申哥命真好啊！
有申十九岁就结了婚，王昌仁、吴德馨还参加了撑轿子船。他们三人在林家厦都是出类拔萃的小伙子，人们戏称:林家厦三杰。有申写得一手好字，方园几里都有名，一进腊月门，他从早到晚写个不停。有申写了多少年春联，但是，在二十六岁这年上写春联写出了情，正是此“情”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腊月廿三了，庄上西头小寡妇玉莲挟着两张黄纸来到有申家请他写春联。明天就送灶了，黄纸不该再拿到人家写东西了，有申并未计较这忌讳事。谚云:要得俏，身带孝。玉莲细腰细胛，瓜子脸上一对微吊的双股子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她虽不识字，但一肚子的栽秧号子、小曲儿无师自通，嗓子又好，近听声似不高，却送出很远。这些是天生的秉赋，并非人人都能练出来的。可惜，玉莲小两口甚是恩爱，三年生了两个儿子，丈夫竟得病突然暴卒。上有婆婆，下有两个儿子，玉莲咬紧牙关苦苦撑着这个家。媒婆踏破了门槛，玉莲始终未松口。她咬口生姜喝口醋也要把儿子领养成人，其志之坚，令人敬佩。
有申正写着“爆竹两三声人间是岁；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 。写好后，一双玉手突然把刚写好的对联拿开了，放在地上晾干墨迹。有申一看，原来是玉莲，不由心中一叹：自古红颜多薄命啊！玉莲未曾开口先一笑，轻言慢语道：“许先生，又有劳你写对联了，字真好看。”
“哪儿话，谈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庄上邻居。”有申边说边裁黄纸肚算玉莲家几个大门、房门。黄纸裁好后，有生研墨，玉莲抢着研，有申又随口问道：“家里年货办好了吗？伢子曾做新衣服啊？”
玉莲幽幽一叹：“还打什系年货？做什系新衣裳？去年过年的洗洗一样的过年。唉！”
凡是人，谁无怜悯侧隐之心？有申遂随口说道：“唉！人不在了，太辛苦你了。伢子巴过年，有新衣裳穿、有肉吃啊！玉莲，我这几块钱你拿去，给两个伢子扯几尺布做件新衣裳，再打几斤肉过年。你家老奶我们叫她五娘娘的，看见老了，看见老了！”
“大爷子，不要，不能要！”
“又不是给你的，玉莲，给你家伢子的呀！先拿着，贯起来，人看见了，免得人家闲话。”
玉莲这才放进腰间的口袋。她两眼噙着泪，十分感激有申。她想：这六块大洋是一个大人半年的口粮啊！她看着有申的斗笔在黄纸上飞舞，立马幻出一个个多么好看的字。人家说林家厦三杰，他真不愧是三杰之首。
“先生，我回家有下事，饭后来拿对联好吗？”
“好的，你先有事，反正要晾干才好卷起来拿走的。”
吴德馨、王昌仁加入了共产党，参加了县武工队，春上，随新四军打过“三垛河伏击战”，此役击毙了伪军少将团长马佑铭。他们也曾动员过有申，有申笑道：“古人云：君子不党。为抗日救国我可捐钱、捐粮给政府。我绝不事敌！但我无意于建功立业，只崇尚耕读传家。现在乱世，二位兄弟要善自珍重啊！善自珍重啊！”
出了许家门，已是半夜，吴德馨、王昌仁默默走着。突然，吴德馨回头对王昌仁说：“到底是地主阶级啊！与咱们不是一条心！”
王昌仁稍愣后答道：“有申他旧思想，认为蒋介石是继承法统的政府。我们没有入党时，不也和他一样吗？呵呵！”
“你小时候就为他说话，你总是为他说话，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啊？哈哈！”
“我们都是异姓同年兄弟，卵子拖塘灰就在一起玩的嘛！要啥好处？呵呵！”
腊月廿三这天是玉莲自从丈夫因病暴卒后最高兴的一天，她出了有申家门，就直奔三垛街上“恒泰祥”大布店，为伢子、婆婆扯了一丈多布，又去肉案上打了二斤肉，还买了点红糖等，她没有为自己花一分钱。临回家时，她想了想，有申抽香烟，给他带一盒。她去了香烟店要买最好的香烟，店员告诉她，最好就是“大英牌”香烟，她要了。哦！几斤米的钱才一包香烟。
玉莲到家后，婆婆惊问道：“哪来的钱？玉莲。哪来的钱？”
“跟人家借的，有申哥借的。先过个年再说啊，你跟伢子一人一件。”
婆婆这才放下心来，有申是本家侄子。快吃吧，菜粥还热呢。玉莲只吃了一碗，就收拾了大桌子，为婆婆量身腰，裁剪开了。玉莲除了不识字，女人会的她都会，而且很出色。纤花纳锦，珍禽异兽绣得活灵活现。可惜，婚后三年就守了寡，命运对玉莲太不公啊！
晏午饭后，玉莲去有申家拿春联。有申在东厢小书房睡午觉才起来，玉莲进书房从怀里掏出香烟给有申，有申心中好一阵感动。接烟时，连玉莲的手一并接住了。玉莲羞涩地慢慢抽出手，抬头望着他，并大胆地小声道：“有申哥，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当然是真心喜欢你，你也太苦了，比我还小三岁吧？玉莲。”
玉莲十八岁嫁到林家厦，男人三年就暴病而亡，一句断头话都没有留下。她与婆婆、幼子相依为命，苦苦撑着这个家。没了男人两年多，何尝不想有个男人依靠？她与读过“子曰”的人不同，男女之间是好还是恼，只有两个字：“情愿！”她看着有申，小声害羞地笑道：“好的，你晚上到我家，我留门给你。”
有申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吃罢晚饭，对老婆说：“去看看有没有牌局。”
“打几圈早点家来，上冻了。”
偶尔一两声犬吠，庄上几乎没有行人在外。有申急匆匆往玉莲家走去。
玉莲家在庄子最西头，婆婆睡后面小屋，大伢子跟奶奶睡，小伢子也早睡熟了。玉莲就着灯盏为婆婆缝制过年新衣，由于灯光的原因，玉莲身影被放得很大。哟！飞针走线惯了的手竟也被扎了一下，她心里有点乱了，渴望、期待的焦虑让她走了神。有申哥来了？她屏心静气地听着，他来了！
有申反手拴上堂屋门，玉莲已开了房门。
玉莲压抑多时的寂寞、郁闷，她要释放、要喧泄。如跋涉于沙漠中的干渴之人，终于找到了盼望已久的清泉，未饮心已先醉！半夜的缠绵，玉莲一点不累，兴致高涨，越发越舍不得放有申走，她的手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有申的身体。玉莲毕竟是通情达理的，她毅然催促道：“有申哥，不早了，你回去吧，嫂子会担心的。穿衣服，我给你穿。”
好景不长，次年夏天，汉留乡组织帮助有困难的农户耕种。吴德馨他早就看上了玉莲，自然第一个带人去玉莲家，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德馨大队长屁股上一把盒子枪，红绸子飘飘的，多威风！他虽皮肤微黑，但人结实，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割水田的稻子，水深齐膝盖，人的裤子要卷到大腿根子才可下田割。四人一起下田，德馨与玉莲割得不分上下，两个队员越割越慢，拖后了一大节。德馨老逗玉莲，玉莲也知德馨不好惹，就不理他。越不理他他越疯，口更没遮拦道：“玉莲啊，你真不想啊？我不信，我天天想你，你就难不成一点心不动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是石头啊？”
“好，泡灰而有发热之时呢，对吗？”
“咯咯，快割稻，这些事晚上再说。”
“不，我等不及了，玉莲嫂子，你看这块！”
“德性，当心我割掉你的小头。”玉莲作势挥了挥手中锋利的镰刀。
午饭后，德馨又调人帮玉莲家打场。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在玉莲家吃过晚饭，玉莲送他们，德馨叫队员先走了。他对玉莲小声道：“我去查一下岗，你马上去起场吧，我就来。”
“来你个鬼，咯咯！，”
玉莲、德馨把场起好，稻拉起来，已近下半夜了。
德馨拿遮稻堆的麦楷帘子朝地上一铺，对玉莲说：“我们憩会。”玉莲也累了，就弯个腿吧。反正事差不多了，稻明天晒。玉莲刚坐下，德馨就推倒了玉莲，压在玉莲身上又是摸奶子，又是亲嘴。玉莲不情愿，便说道：“我是有申哥的人，你不要乱来！”
“有申哥怎么啦？他能玩，我就不能玩吗？我还要找他算帐呢，哼！”
玉莲没有法子了，只好顺水推舟。朦胧的月光下，玉莲身上的皮肤挺白，德馨的大手不停地在玉莲身上游走，从奶子到腹部，从腹部向下延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光下的野合终于落幕。德馨喘着粗气说：“玉莲，我不知弄了多少个，没有一个能跟你比，真的！你这个×的确是个活宝，我快活死了，来亲一下。”
“我就晓得你是色鬼。家去了，不早了。”
早稻一收完，形势就紧张了起来。八月半一过，除奸就开始了。
玉莲十分担心她的有申哥，南边八桥白家庄白正卿都被枪毙了。她也知道德馨这个人心狠，要着你是一个样，不要着你又是一个样，翻脸无情。玉莲悄悄对有申说：“有申哥，德馨虽和你是好兄弟，我这几天眼睛老跳，他和我们心不一样啊！你要防着点，或是出去躲一躲？有申哥，我走了，保重！千万保重啊！”
“放心！没亊的，我奉公守法，与国共两边都不沾，他奈我何？” 许有申想得天真了！还不如玉莲识透吴德馨。
吴德馨趁王昌仁去上面开会，在除奸名单中加上了许有申。直至清晨回来组织除奸后北撤事宜的王昌仁见到来开会的许有申，王昌仁在除奸的高压态势下也不敢明白告诉许有申，又不忍心让同年好兄弟许有申屈死，王昌仁只好低声短促地问道：“你来做交的啊？你来做交的啊？”即开头的一幕。
建国后，为人正直的王昌仁仕途很不顺，英年病逝于“三年灾害”。吴德馨官至局长，已没有后人在林家厦，全在城里。离休后，没几年，中风，殁于八十年代中期。大难不死的许有申二000年才去世，是林家厦三杰异姓三兄弟中寿最长的一个。
九十年代初，我外婆九十大寿，许有申也来出了人情，写了斗大的“寿”字挂在寿幛上，字古扑而苍劲！他读我写的祝寿辞读到：“琥珀杯新斟耄耋酒；琉璃盏再照期颐筵。”他抑扬顿挫吟颂声顿了顿，赞道：“ 佳句！”他读完后，对我说：“现在，会骈体文的不多了，你这是仿‘滕王阁序’而作，祝寿辞写得很好！字，你的毛笔字要加功呀！呵呵！”
“是的，是的。”
王昌仁、许有申、玉莲的子孙们仍生活在幽静的高邮水乡林家厦，那里的民风依然很纯扑！林家厦离已故名家汪曾祺老名篇《受戒》中的庵赵庄不远。
2006.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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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4/30 21:00: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