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不该打的招呼
妻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不耐烦地说:“得啦得啦,有你唠叨的功夫,不如跑趟俄罗斯认个国际干妈得了!”
不是我爱摆谱儿,她可是头一回跟我这么不客气,怪让我掉架儿的。其实我经常挂在嘴上的,不过是七十年代初那位苏联妇女的一笑。
黑龙江从山里流过,两岸的人,不管是苏联的还是中国的,都爱把山里的木材运到岸边,扎成木排顺流而下。同时黑龙江也盛产鱼类,两岸的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苏联的,闲时都爱下几道钩,再用自己的收获显示一下烧鱼的手艺。当然打渔不能用趟网,因为这里是两国边境,以主航道为界,你在这半边下网,鱼不会从那半边跑吗?
一九六七年的时候,北京的中学里正“革命”得一塌糊涂。反正也无所事事,当时仅十七岁的我便死活缠着东北农垦总局的人报名来到了边疆。老天作证,是我自愿的。可惜现在的年轻人不屑一顾,哪肯给我这自豪的机会。算算也有四五年了,我在黑龙江边上种地、打渔、修船、出河。
老胡来了。这位参加过四川凉山平叛战役的老战士,生活始终贫困,这天他老伴又病了,他想去打渔队讨条鱼,给老伴烧汤。没法子,我们划上一条小船上路了。
船至江心,你就不用划了,因为没有人能与这条“大黑龙”顶牛,你只能顺流而下。打渔队在下游七里以外的黑通岛上。
只有船至江心,你才能体会到自然界的宏大。汹涌发亮的江水一直流向天边,两岸高大的树林这时就像蒿草丛一般。身置此情此景,你总算明白古人为什么无病呻吟,常常感叹人生之渺小。
苏方一艘巨大的自动驳船逆流而上。接近我们的时候,它不停地鸣笛。怎么啦?
老胡喊:“快往里划,我们越界啦!”
这还了得,我拼命地划起来。原来这段江面向我方形成一个大弧度,我们顺水直线向下,当然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主航道!看来苏方那位船长并无恶意,因为如果他不通知我们,只是在两船交错时稍微一偏舵,我们作为“入侵者”被挤到苏方岸边之后可就百口莫辨了。我顿时对那位“老毛子船长”心生敬意。
当我划到主航道我方一侧,两船已经开始交错。
好大的船,它那黑色的船帮加上雪白的舵楼叫我仰头直到掉帽子的程度才能看清,足有几层楼高。我感觉就像是一座山向我们压了过来。
突然我发现对方驾驶舱外有一位妇女扶着拦杆好奇地望着我们,她那眼神里没什么恶意,只有好奇,因为在那种年代,双方都差不多,谁也没什么机会见着一次活的老外。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就像是平时遇见一位朋友,说一声:“嗨,挺好的?”那样,打个招呼而已——但是马上就有人扯我的衣服后襟,那是老胡,他怕我犯“立场错误”。
可是晚了。
那位妇女愣了一下,先回头望了一眼驾驶舱,大概他的同胞并不反对,于是她回过头来,微笑着向我们热烈招手,那情景真有些五十年代“中苏人民团结紧”的气氛。
那次我们没有买到鱼。不知怎么了,打渔队的人打起官腔,好像谁惹着他们一样。真没意思,本来大家都在一条江上干活,彼此挺熟的,这是怎么了?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
我去农场场部看病,遇见我的同学、作训股的参谋。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以后可别跟老毛子那么亲热啦!”
我顿时明白了,打渔队有直通作训股的电话,而且宽阔的大江上无遮无拦,几里之外发生的事,人家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越境在先,又“勾结苏修”在后,人家把我们的行为当作“敌情”上报了!如果不是我这位同学,这“敌情”说不定一直上报到军区呢。
原来那时候边疆地区也“革命”得一塌糊涂,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谁要是抓住我这样的“里通外国”者,就足以显示他高度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入党并且提升有望。至于我将因为此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第几层,没人考虑。
打渔队的人只不过是不肯卖鱼给我们,真正是乡风淳朴,谢天谢地了!
好家伙,仅仅是一位妇女,也许她只是哪位船员的眷属,也不能马虎。
以后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但是我的脑筋太“木”,所以至今仍然认为人与人之间,总该亲切地打个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