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猎枪
父亲从小在松花江边长大，20几岁就开始狩猎。父亲有一杆猎枪，那是一支苏联造的坤式双筒猎枪。乌黑发亮的枪管，木漆的枪托。这杆枪凝结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成了我儿时的梦。
父亲狩猎最多的年代，正是我们国家最贫困的时期。在那饥饿的日子里，这杆枪就成了我们全家人的期盼。父亲狩猎凯旋而归，把打来的野鸭、野鸡或野兔放下，我们就一阵阵地欢呼，那是香喷喷的肉啊，那是我们盼了好久的肉。
父亲有一身黄色猎装，是用普通布染成的，上面布满了洗不掉的血渍。一条子弹带满满地插上几十发子弹。两条绑腿，一个背包。背包里放上几个窝头和烀熟的咸菜疙瘩，装上一瓶烧酒。父亲要出征了，他穿上猎装，腰间缠上子弹带，两腿打上绑腿，背起背包，挎上猎枪。只有一米六十多一点的父亲，形象立刻高大起来。
春天来了，春天是狩猎野鸭的最好季节。美丽的松花江融化了，清澈的江水缓缓流过。江两岸芳草凄凄，野花盛开。父亲和猎友们便在逆风的江岸边安营扎寨。天亮了，成群结队的野鸭从南方飞来，它们在江水中嬉戏、玩耍、觅食，丝毫没有察觉到捕猎者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父亲匍匐在岸边的草丛里，耐心地等待野鸭们进入自己的射程。“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一只野鸭中弹，落在江水中挣扎，慢慢地顺着江水向岸边漂来。我问父亲为什么两枪打中一个，父亲说：“第一枪先把鸭群哄起来，第二枪再打。”
夏秋时节，猎人们忙着狩猎野鸡。那生长茂密的灌木丛盘根错节，无边无际。野鸡在这里悠闲自得，生息繁衍。父亲平端着猎枪，用脚趟开没膝的荒草，用枪拨开柳条墩子，寻觅着。突然，一只野公鸡腾空而起，父亲的枪口随之上挑，砰的一枪，野鸡落入草丛，父亲顺着草丛中的血迹找到猎物。自然界里雄性是最美的，野公鸡色彩斑斓，浑身透射着耀眼的光芒。最漂亮的是鸡翎，长长的，一直到末尾才弯下来。我拔下来，插在后脖领里，象古戏中的花旦一样唱着。父亲乐了，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脑袋。
父亲最喜欢下雪。茫茫白雪一覆盖上广袤无垠的原野，父亲和猎友们便要出发了。大雪让野兔的行踪完全暴露出来。刚刚下完雪的大地上，一排排小脚印就成了猎人追逐的目标。在父亲和猎友中，父亲打兔子的技艺最高超。野兔发现捕猎者追踪，就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它的毛色和白雪浑成一体，使你难以发觉。父亲身材瘦小，行动敏捷，目光犀利，再狡猾再善伪装的野兔也难逃脱他的枪口。父亲打回野兔，舍不得吃，要放在春节炸肉丸子。年夜饭中的这道菜，一直保留至今，只不过再也吃不到那新鲜的野兔肉了。父亲一生还打到过大雁、猞猁、大鳪，但那是仅有的几次。
狩猎，有着猎取的快乐和满足，但更多的是对猎人的意志、体力的考验。狩猎野鸭，伪装埋伏是关键。盘旋在空中的鸭群发现猎人是不会轻易降落的。到达江岸后，要连夜寻找晒干的蒿草，铺在身下。尽管这样，因长时间埋伏，江边的潮气仍在侵蚀着肌体。怎么办？喝一口酒吧。
狩猎野鸡，最难攻克的是那不尽的沼泽。进入灌木丛，要有强大的体力支持。初冬最好，一早一晚有一小层冻层在，少了泥泞。而夏日则非常艰难。一次狩猎，父亲和猎友们鸣枪集合，两轮过后，五人同行，只听到四声枪响。猎友们分头寻找，几个小时后，终于在沼泽里发现了曹叔，曹叔患有哮喘，此刻四肢和脸都插在泥水里……
狩猎野兔，一天行走几十公里，顶风冒雪，艰苦异常。意外还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初冬，宋叔没有越过堑壕，跳进了冰窟窿，全身上下湿透。猎友们在茫茫雪原中搜寻柴火，整整忙活了一天。那熊熊烈火烤干了宋叔的衣服，温暖了他的身体，而大家则只有抱着枪杆无功而返了。
那时狩猎，要敢于面对疲劳饥渴，餐风露宿，忍耐炎热、抵御寒冷，还有极少的睡眠。那个年代的人们，心目中还有最神圣的，就是他们的工作。周六晚上，忙碌了一天的父亲草草吃上一口饭，便登上北去的列车。周一早上，脱下行装，放下猎物，就匆忙上班了。他们中，从没有一个人因狩猎而影响了工作。
20世纪70年代后期，父亲已到了我现在的年龄，越发感到力不从心，狩猎的次数渐渐少了。一天，父亲对母亲说：“把枪卖了吧，孩子们今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能让他们捅咕这个。”买主来取枪那天，父亲含着眼泪把猎枪擦了又擦，擦的锃明瓦亮，机械部位抹上了黄油，把子弹带装满了子弹。父亲抱着猎枪，静静等着客人，一句话也不说。
1983年，刚满60周岁的父亲患上了中风，偏瘫在床。1996年73岁时离开了我们。父亲的猎友多生命短暂，最喜欢我的胡伯伯、韩叔叔、宋叔叔均患上胃癌，70岁上下相继辞世。我想，一定是那冰冷的窝头、咸菜和烧酒夺去了他们幸福的晚年。我有过几次同父亲一起狩猎的经历。我觉得，那时狩猎，不完全是业余爱好，休闲享受。那里有对父母的孝心，有对妻儿的责任，那是对人的生命极限的一次次挑战。我不会忘记父亲，也不会忘记父亲的那杆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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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0/14 9:36: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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