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 冰
有一天，孙儿孙女盘在我膝上，问我:“爷爷，你当过兵吗？” 我说“ 爷爷沒有当过兵，爷爷抬过冰。”孩子们忽闪着眼睛惊奇地问道:“什么？冰能够抬呀？冰怎么抬呀？” 我一下子竟难以回答出来。
抬冰，那是当年在甬江边当知青时，生产队里为了提高社员收入的最大副业。下海的渔民捕捞鱼以后，务必需要把冰块一层层间隔放在鱼堆中用来保鲜贮存。大量的冰块需求催生了一种特殊的产业——冰农。沿江边的农民凭借地利优势，在沿江边的稻田上，建造起所谓“冰厂”用来大量储冰。冬季储冰，是冰农们储冰的特佳季节，渔民们到大海洋捕鱼作业，一年四季都要用冰去冰鱼，才能保鲜。特别是春暖花开，直至炎热夏季，过去没有象现在那样机器制冰，因此需求量很大，冰农们由此能赚到一部分大钱，所以，冰厂成了冰农们的“金库”。
冰厂是几十米长、几十米宽用石头垒起来的土窖，在地面深挖半米左右，用石板铺地，四边做好排水沟，再用石块、烂泥混在一起加固，垒成约有十几米高的土墻，靠海方向的一边，有道矮小的通道用来出冰。又在高高的围墙四周深埋有二米长左右石柱，上面露出三十公分，用来绑住二十米左右长的杉木，再用毛竹与杉木支撑成屋架，用厚稻草盖严盖实，风刮不进，雨打不透。远望象埃及的金字塔，这就是冰农们的储冰室，也叫冰厂。曾经是甬江边独有的风景线。
每年秋收后，冰农们把冰厂边的稻田作一番平整，改造成长150米，每隔15米宽做一根田塍，在靠近冰厂一边横头掘深1米约2米宽的深潭，叫做汤头河，是聚集冰块用的，改造成适合结冰的冰田。在寒冬结冰天气到来之前灌满水，等冰田的水面上结成冰，这就是冰农们的收获时刻了。
冬季来临，北风呼啸，冷风嗖嗖，气象预报“明天晴到少云，最低温度零下4度到1度左右，有冰冻。” 甬江边的冰农们听到广播无不欢喜雀跃“明天又可抬冰啦！”。
结冰的早晨，是冰农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抬冰是他们最大的赚钱门路。在水面上结成象玻璃一样厚的称玻璃冰. 同瓦片一样厚的称为瓦爿冰. 同砖头一样厚的称为砖头冰。冰农们希望越厚越好，越厚冰的贮存量越大。
“笃，笃，笃”“起床啦”门外有人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揉揉眼，走到窗户一看，外面漆黑一片，我急急地穿好厚棉衣，三下五除二，简单地吃过早饭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头顶上星星还在忽闪着，路上有人在用手电筒打着探路，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冰冻的路面，人们在黑暗中象赶市集一样，有肩上挑着冰盘，亦有揹着成捆的冰榔头，大家都各自带着挑冰用具，匆匆地走向冰田。那是我支农生活中，每亇冬季都会经历过的寒冷早晨。
走到冰田，冰农拿起足有丈把长的用竹竿做成的冰榔头，沿田边“噔，噔，噔” 一阵敲，啊！今天又是一个好收成。“嚓”一声，那是薄薄的玻璃冰，“笃笃” 声，那是砖头冰，“ 噔噔” 声，那是石头冰。早到的冰农们举起丈把长的冰榔头沿着田塍走，把粘离在田塍边的冰敲碎。这时队长看到和我一样一起插队知青，马上过来告诉我们，要我们各自跟牢一个老冰农，叫我们也举起丈把长的冰榔头。我摸索着朝田塍走去，也学着“噔噔”敲起来，从田那头一边敲一边走，直敲到田横头的汤头河边，忽听对面有人喊“拉”，接着“嗵”一声，影影绰绰看到对面冰榔头勾住冰面中的一个小洞，我也将冰榔头往冰面抛去勾住了冰，和对面的人一起用力一拉，冰面动了。我也学着牵着冰向冰厂边拉，那边又有人用短柄冰榔头，敲成大小适中的冰块，汤头河上的冰块渐渐积成了堆，冰农用冰耙把冰块装进冰盘，再用扁担一架，身一蹲，把扁担放上肩膀，挑起装滿冰块的冰盘往冰厂的台阶上走去。
挑冰是强劳力，俗话说：“北方人靠车，南方人靠挑”。挑担是男劳力不容推辞的工种，队里所有男劳力人人都有一根扁担。我家世代未种过田，我是第一个下乡到农村插队，从来没有挑过担，我仗着自己的个子高，也不该示弱，跟着大家成为挑冰的一员。扁担压上肩膀，两头挂上冰盘，不是前面翘起来，就是后面沉下去了，旁边的农民们看到我这个样，他们过来怜惜地说，“你真不是这个料呀，你应该是读书的料子”，一边说一边帮我做好扁担的平衡姿势，又教我一手要向上捏扁担，一手要往后拉牢冰盘绳，做好了肩膀上的平衡姿势。开步走了，两只冰盘又不听使唤了，歪来歪去，让我走路跌跌撞撞往前冲。旁边的农友兄弟看到了，他们肩上还压着扁担，可一只手还好腾过来扶着我前进，叮嘱我脚步要稳，要一步一步走。我暗喑的合着拍子开步，“一二一，一二一”，慢慢的熟练了，脚步也稳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晨曦的阳光撕破了夜空的面纱，迎着寒风，经过强体力劳动的冰农，个个身上出了汗，个个解衣轻装，我身上也出汗了，肩膀也痛了，腰部酸痛，腿也累得抬不起来。可看到人家川流不息正挑得欢，我一个二十岁青春男子汉，怎能示弱？于是咬咬牙，跟着冰农们一担又一担的沿着冰厂台阶上下来回奔跑。
经过三小时无休止的奔跑，清晨倒在肚子里那点泡饭早就化个净光，农民们不断地有人送来热点心充饥，我是一个单身插队知青，没有人帮我送点心，看到人家吃点心，我挨着饿，悲苦之情油然而生难以形容，这时旁边的一位阿姨见我可怜，便分些我点心充饥，此情此恩至今未敢忘怀。
吃过点心，队长急促地催大家马上挑冰。因为挑冰是抢时间的，太阳的阳光热度一高，冰要融化变水。冰农们担着装滿冰块的冰盘，踏阶而上，一亇接着一亇，川流不息。我刚吃过点心，好象身上有点力气，还能跟上大家，可慢慢地又跟不上了。我跟着冰农们艰难地行进着，人家轻松愉快，不时唱歌，打趣骂俏，而我却是咬着牙，忍受着肩膀的疼痛，抬着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步一个数地挨着时间。碎冰散落在台阶上，寒风一吹结成了冰，为了防滑铺上了稻草做成的行路箕。冰厂内的冰，随着“ 沙，沙” 声越堆越高，最后变成一座冰山。这座冰山是冰农们用力气堆起来的，其中也有我的一份付出，心中自然有种成功的喜悦。冰山上发出银白色的光，脚下的冰块经过踩踏，象山间古道的鹅卵石，折射出五彩缤粉的光芒，真是一座很美的冰雕。人们忘记了劳累，小青年们挑得更欢了。我被这人们的劳动热情和冰山的美景感染着，忘记了一切，跟着大家沉浸在热火朝天的挑冰场面。
太阳出来，升高了，冰在融化成水了，队长急了，冰农们忘记了刺骨的寒风，忘记了几亇小时的劳累，身上的汗珠浸透了内衣，挑得更欢，走得更急，他们是在与太阳争斗，太阳要把冰融化成水，冰农要把冰变为“錢”。抢时间，多挑一担是一担，这是血汗凝成的劳动果实。
冰田上冰挑完了，队长招呼大家准备收工。他又走进冰厂，关照在冰面上洒上盐，我好奇地问“为何要洒上盐？”，队长告诉我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老经验，“冷冰碰到盐卤会凝固得坚硬如岩石”，再用稻草严严实实的封好厂门，做成了全封闭的稻草屋。
散工了，冰农们欢笑着收集工具，挑着空冰盘，扛着，背着成捆的冰榔头和冰耙等工具，大家想象着第二年分享收获成果的情景，喜笑颜开地回家了。
冰厂. 冰田. 汤头河. 冰榔头. 冰耙. 冰盘. 行路箕..... ，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现，他们巳进入了历史的长河，留给甬江边的老人们只是一个历史的记忆，留给后人的是一个过去的传说。
1935年《鄞县通志》记载“梅墟一带沿江十里之地，冰厂栉比而立，和丰纱厂以东至镇海方向，鼎盛时，常有数千座冰厂。”曾经是宁波数万人重视的冬夏两季的季节性储冰产业。
曾经一度繁荣的甬江边成排的冰厂在上世纪83年夏季谢幕，消失了，我作为一个当年知青，也可算是最后的见证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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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1/6/28 23:2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