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红尘醉 【小说】

                                                            1

    昨天聚会宏达又喝多了。喝多了他便又开始向健泉絮叨那个话题。
 
    “我跟你……讲，绝对……呃，……好。清……一色，年轻……漂亮，够……呃，够劲。”他乜着眼，满嘴酒气，比划着用右手的中指伸向左手拇指和食指弯曲形成的圆圈。

    健泉把他的两手分开，皱着眉说：“你看你，又来了！像什么样子，不怕别人笑话？”

    宏达靦着脸，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装什么假……假正经！算你是人民教……教师了。”

    健泉不再搭理他的这位朋友。说实在，宏达的为人，别的都没话说，就好这一口。回城后十几年打拼，现在是一家房产公司的老板，规模虽然不大，但周边城乡结合部也有两三个楼盘。他仗义侠气，疏财济贫，常常喜欢和几个故交聚会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喜欢谈那个话题。

    许多人认为他是酒后狂言，附和着哈哈一笑就过了。但健泉知道他不是瞎说。宏达给他看过用手机拍下来的过程。那是在一家知名会所的包房里拍下来的。宏达一边放映着手机里的视频，一边还随着视频里的场景发出“咻——咻——”的声响。宏达为这一段五分钟影像另花了5000块钱，否则小姐不让拍的。

    小姐确实年轻漂亮，贴到网上绝对艳照门第二。当然宏达还没有傻到这个田地，不喝酒时他还是蛮清醒的，不过喝醉了他也操作不了电脑。

    对于宏达的这个嗜好，健泉不想再加干涉。他知道即使说了也没用，反而伤了兄弟感情。在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宏达的仅仅这点爱好已经是高素质了。再者，几十年的朋友，他知道宏达的脾气，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再怎么拦也是白搭。当年在兵团，宏达不是冒着处分的危险，想回家就回家了么？健泉那时劝他不住，也就随他去了，把刚领到的32元工资，留下12元伙食费，剩下的全给了宏达。

    三十年后，宏达说要送给健泉一套三居室作为那20元的回馈，但健泉谢绝了。他认为接受了这套房子便亵渎了这30年的友谊，此外，自然也因那种知识分子酸臭的清高使然。

    宏达瞧不得健泉的腐酸，健泉瞧不得宏达的恣睢，但两人友情始终不渝。

    眼下，宏达吐着酒气，又要从夹包里掏出手机。健泉阻止他，说：“又要来了？那玩意儿看过啦。”

    宏达摆了摆手，舌头在嘴里趔趄，说：“不……不是那个，那个不算好，这个……更好……”打开手机的图片文件夹，在屏幕上划出一张张艳照。

    健泉扫了一眼不想去看，不料那匆匆闪过的一张照片却让他的脑袋嗡的一下涨了起来——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曾经的一个女学生。

两友相聚闲侃山，

房地老板喜娇颜，

却有老友之学子，

此事牵涉故事现。

这应该是个长篇故事吧？盼继续！

                                                         2

       健泉是一所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二十几年来教过的学生无数，这一个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

    十年前，健泉接了一届新高一班级，担任班主任。

    开学前，如同以往一样，家访，谈话，熟悉学生情况。

    一见面，她就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大凡考进这所中学的学生，都会为自己的幸运高兴、得意、陶醉。于是健泉第一次的家访谈话总是千篇一律地告诫，不要骄傲，继续努力，进了这所学校，竞争激烈，不进则退，诸如此类。老师谆谆，学生诺诺，如此而已。

    到了她家，第一落入他眼帘并让他吃惊的是，她的左袖上缠着黑纱。

    健泉记得她的学籍卡上记载的是，父亲，某局机关的办公室主任；母亲，某公司的销售。蛮不错的家庭。
 
    进了门，只有她一人。健泉注意到了墙上镶着黑框的中年男子的遗像。难道，是她的父亲？

    她注意到他的惊讶，但似乎有意不予理会。她给他倒了一杯茶，很有礼节但并不谦恭地请他入座。她的表现使健泉更加暗暗吃惊，一个才将进入高中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老师表露得如此淡定，还没见过。何况应该是又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家庭变故。

    健泉谨慎地问了两句，确定了墙上的遗像是她刚刚去世半个月的父亲。
 
    去世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个疑问很正常地在健泉的脑子转了好久，但他还是采取了很委婉的提问：
 
  “你爸爸……他身体不大好？”

  “没有。”回答十分简练。

  这使健泉更加疑惑，车祸？还是什么突发事故？
 
  抑或是她看出了健泉的疑惑，抑或是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没等健泉开口，便先说道：“老师，谢谢您的家访，我知道我们学校竞争激烈，我不会骄傲，我会继续努力的。”

  健泉哑口无言，她的这番话把他家访的中心思想提前概括了，而且又隐含了明显的送客令。

  第一次见面，健泉感觉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平静里夹杂着忧伤，忧伤里透出冷淡，冷淡里有一股火热的勾摄力，如果是成年女子，足以征服任何一个男人。
 
  健泉失败地离开了她家，但心想，还得找她母亲了解一下情况。

  她母亲工作十分繁忙。联系了好几次，才约定了时间。
 
  这天她来到学校。

  清秀、淡雅，得体的服饰，得体的谈吐。母女俩长得很像，或者说，母亲就是二十年后的女儿。健泉觉得唯一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里没有那种定力，取代的是一泓清水般的柔和。

  从母亲的口里，得知了她的一些情况。母亲说她从小聪慧好学，在学校里一直是学生干部，得奖无数；可就是性格强硬，自有主张，且那张嘴犀利不饶人，一点都不像他们夫妻两人。

  至于健泉极想了解的她父亲去世的原因，她始终语焉不详，似乎讳莫如深。

十年之前教此生，

家访方知你逝真，

母告此女性格硬，

由此揭开故事顺。

女孩自我包裹紧，

老师四处寻隙进，

这天学习课文时，

感觉触动姑娘心。

                                                               4

       她终于稍稍向健泉启开了紧闭的心扉。

    学完《我的哑巴父亲》后，健泉布置了作文。题目是《我的______父亲（母亲）》，让学生说说自己的父母亲。虽然看起来很正常的一次半命题作文，学生们可以选择性地在横线上填上适当的修饰词，然后完成对自己心目中的父母的评价。然而这不能不说是健泉的一个预谋。

    不过健泉还是有一点忐忑。原先他想规定只写《我的______父亲》，但班级里有几个离婚家庭的学生，那样可能会造成尴尬的局面。可他又担心她会因此而选择写母亲，使他精心设计的谋划落空。但他还是抱有希望，凭他多年的教学经验，或者说，凭他的直觉，从讲课结束时她对着他那倏忽一瞥，他确信她会写她的父亲。

    课代表交来了全班的作文本，告知还差一本，那一本正是她的。健泉放心了，明白她肯定写了父亲。

    健泉不去催讨。他开始批阅其他作文。学生的作文大多是中规中矩，“我的慈祥母亲”“我的严厉父亲”，这类作文不看也知道内容大致。“我的唠叨母亲”“我的顽固父亲”，估计会有点看头。有几篇写得还很感人：“我的下岗父亲”“我的瘸腿父亲”。800字左右的篇幅，容不下许多细节，有些学生的文笔却能将文章发挥得声情并茂，收放有致。

    她是后来自己单独把作文本交到健泉手里的。她把作文本放到他办公桌上时，一只手在本子上停留了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动作细微得几乎不能察觉，但她知道他察觉了，转过身去，不说一句话，走了。

    健泉赶紧打开作文本。正文前有一行字：“老师，我不希望这篇作文被其他任何人看到。”健泉的心仿佛被一股冰水激灵了一下，又仿佛被一阵春风抚摸了一下。以前，也有学生会在某次作文后面写下这样的字样：“老师，不要把这篇作文给别人看噢”“老师替我保密哟”等等，而那些作文的内容无非是对某老师的意见或者是对某同学的不满。健泉虽然履行了保密的义务，但总不以为然，而那些学生本人事后也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而这一回，健泉分明从这简练的字里行间看出她平静底下的严峻，冷淡背后的信任。他掂出了这本作文本的分量。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感觉到责任的重大。他有些顾虑，却又感到兴奋。

    他把本子又合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当年在兵团接到大学通知书但又不知是否被录取时的一刹那，又仿佛手里握着一张有可能中500万大奖的兑奖券。健泉奇怪自己何以如此失态，历练了几十年的资深教师居然会被一篇学生作文晕倒？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傻子父亲”。

    看到这个题目，健泉真的被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