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插独语
那一把历史之扇合拢之后,被挂诸身后的墙上。扇坠儿轻扬是因为窗口有风掠过。
历史因折叠而成为片断。
折叠成一把戒尺的模样。
不是很多人都能体会那折叠的痛苦的。也不是要在某一个季节的某一个时刻的某一束阳光照射到它时,饱含其中的酸甜苦辣各种感情,才能够铮琮作响。有朝一日打开扇面,那折痕已被磨损;而纷至沓来流淌其中的情情节节大多已被风雨洇灭成模糊一片。
现实的阳光,已不太能够透彻那一份幽深,那一份沉重。
原本是一场无所以终的出发,还没有起始点,我们已经启程了;还没有终止站,我们已经停下了。
掉头凝望中,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跳过他应有的高度,而在那片土地上悬挂着。风雨剥蚀,他一层儿苍白,一层儿血红。
风沙在我们青春的核心地带上肆虐。我们天天注目东天的朝霞,却不知道,绚烂的朝霞只会带来风雨。
阳光在我们的额头上辛勤耕耘,播种它含金量很重的颗粒。播种是汗珠,收获也是汗珠。
田野广袤。地块狭窄。那地方风大,有理无理落你三层灰。
我们不填写收信人地址,也没有收信人姓名地寄出了很多的信件,把我们的青春掰成八分钱八分钱地贴在信皮上。我们相信天边有个爱我们的人。
不期盼回信。不期盼回信。
风沙迷漫中,我们只身走过了人生中最需要叮咛的一段……
月亮下去了,露水上来了。村口上那棵电线杆子,很弯。严格说,它是不能充作电线杆用的。但它却在那里撑持着。撑持着一段距离。它后来成了一张弓,盘在你的心里。
很多年后,你才晓得了,它也会疼……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谁又能说得清楚,这里面有多少无奈,多少达观?
我们浸泡在誓言里。别人的誓言,自己的誓言。
而啄破耳鼓的,又岂止是三更风雨五更鸡?在经过了很多的爱的推搡和鞭挞之后,终于明白,爱比被爱更幸福。
风雨人生中,我们从不知道打伞。并且我们手中根本无伞。
小伙子的喉结,其实是顶破山野的夜色,而脱颖的;姑娘们发辫上的光泽,却是于转瞬间,就被汗水和风沙洗去了。
唱完了所有该唱能唱的歌,我们沉默了。
俯身脚下的泥土,闻到的已不是新鲜,而是沉重。暗付:人生,怕就要在这里坐实了。
虽然于心不甘。尽管欲罢不能。
奋斗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灵魂开始显出来褴褛。横空出世的感觉消逝了,我们垂下双手,躬腰搂一抱柴草,钻进暮色里那道低矮的柴门。
曾经,我们的手心总是湿漉漉的。我们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这里想要滋润什么。而结果是,只滋润到自己的脚窝我们的笑靥却枯谢了。
我们是在不相信什么当中相信了什么,在不坚持什么当中坚持了什么。及至后来,却在相信什么当中不相信什么,在坚持什么当中不坚持什么了。当历史老人躬下腰去收割我们的青春时,他惊讶地发现,我们的生命,竟因为他的忽视,而普遍地,成熟得过了头。
他还发现,知妹们使村庄渺漠的日子春水荡漾;知哥们在山野绵长的岁月上绾出了几个疙瘩。
就算是结绳记事罢,也总算使那一段绳索上,有结可数。
我们把那些被风雨淋湿了的岁月,张挂在自己的心壁上,再看着它被自己的体温慢慢烘干,烘干成一幅供自己崇拜的圣像。
所幸的是,我们,是我们所处时代最彻底的当事人!
青春丛中,夕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但那时的青春是强壮的。青春病,是好多年后才有的。
走过那一段人生,我们可以活得不那么胆怯了。因为,毕竟,我们不是那种兜里只揣了三分钱而来到拍卖行的人。
总有过真情如金的信仰,在寻找我们的旧识遗爱。这就够了。
何况,我们有那样一片土地与自己千年相望。
——自蔡应律散文随笔选集《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