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交响,哲学的交响
——欣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
在贝多芬所有的曲子中我把他的九部交响曲排在前面,而在他的九部交响曲中我又执拗地把第五交响曲(《命运交响曲》)排在首位,虽然贝多芬自己认为是《英雄交响曲》最好。
《命运交响曲》有着大气的美,深刻的美,崇高的美,它问世200余年,不断地震撼着过去的人,现在的人,也将震撼将来的人。
人类在斗天斗地的过程中,往往为自己的问题所困惑:为什么生活总是时起时伏,我们能划出坐标吗?为什么同样的努力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这是谁在主宰?为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底能不能预知?为什么人生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苦难总要大于多于幸福……贝多芬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思考,并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他选取的几乎是人类共同关心的,最重大的题材,而不像许多音乐家因一草一木而感,为一事一情而歌。不仅如此,命运还是个抽象的主题,它看不见,摸不着,又不可琢磨,这样的主题谁敢碰?唯有贝多芬!
卡拉扬身子前躬,左手手心朝上,五指微握,慢慢举到眉前,然后以千钧之力砸下来,顿时泛起了惊心动魄的音乐。从贝多芬的神来之笔八个模仿命运之神敲门的声音开始,无数的主题汇合成两军对垒的交锋,有冲锋的号角,从容的亮剑,白刃的格斗;对立和冲突发展为胶着的拉锯,殊死的攻防,遍野的伏尸,垂死的哀鸣;意志和热情迸发出胜利的曙光,前赴后继,汹涌澎湃,排山倒海。全曲大气磅礴,跌宕起伏,张弛有致,密不透风。
弦乐、木管乐、铜管乐和打击乐交响着、融合着、对比着,描绘出命运之神的狰狞和诡谲,树立着人类精神的崇高和伟大,同时又衬托着单种乐器的独特诠释:法国号的圆润沉闷描绘着各种命运动机的变化,小号的高亢激昂发出了集结冲锋的命令,小提琴的整齐划一凄切如诉是行进的步伐和劫后的悲鸣,中大提琴的浑厚缠绵织造着战斗的层面烘托出悲壮的气氛……短短的30分钟,使人屏息凝神,汗不敢出。
法国音乐家柏辽兹把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惊心动魄的斗争场景,看作是“奥赛罗听信埃古的谗言,误认黛丝德蒙娜与人私通时的可怕的暴怒”,精彩极了。
以上还仅仅是对《命运交响曲》的一个初浅的感觉,此曲所蕴含的东西还远远不止这些,我们深入进去还能感觉到里面的启示、精神、意志、自由等等。听着听着,头脑中会渐渐地幻出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这些光辉的名字来,而这些正是贝多芬的音乐所特有的,尤其是他的《命运交响曲》。
我们在音乐里听到了柏拉图。这位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认为,音响世界由于具有数的性质,反映出宇宙万物的本体,所以音乐才成了一种最高的哲学。贝多芬一生推崇柏拉图,并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精神导师之一,他的一句至理名言“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正是脱胎于柏拉图的见解。不要以为贝多芬只是音乐家,他应该还是哲学家,你看他除了上面那句揭示音乐本质的语录,还有许多像“没有一条规律为获致更美而遭到破坏”那样的经典语录。然而,贝多芬却是善于用他的第二德语来讲哲学的,所以他的音乐特别深刻。那么,他在《命运交响曲》里给我们一个什么启示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我们在音乐里听到了康德。康德认为有两种美:自由美和附庸美。前者是一种为自身而存在的美,是纯粹形式的美,这里有无限的天地;后者是以一个目的概念为前提的美,这概念规定这物应该是什么,使想象力的自由翱翔受到限制。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仿佛是个无穷大的空筐,给千百万听众留下了一个不竭的、无限再创造的天地。以该曲第二乐章的开始部分为例,许多评论认为是葬礼,而恩格斯却认为是爱情。要是该段一开始就规定了它是什么,还会有理解的远近高低各不同吗?贝多芬正是运用了自由美,往想象的空筐里放进一生的体验和感受。
我们在音乐里听到了黑格尔。黑格尔和贝多芬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两位巨人前者用第一德语讲哲学,后者用第二德语(音符)讲哲学,揭示的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见解却是惊人的相同。在黑格尔的音乐美学思想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把音乐看成是精神,这是他同贝多芬最默契交合的地方。黑格尔说,音乐就是精神,就是灵魂,它直接为自己而发出声响,在听到自己的声响中感到满足。这句话是对贝多芬音乐的最好诠释。黑格尔在说,贝多芬在做,他把自己的种种厄运——贫穷、耳聋、失恋、孤独诉诸于音符,又把自己内心的矛盾、挣扎、斗争制造成交响,直接为自己发出了声响,因此,第五交响曲直逼人们的灵魂深处。贝多芬的精神是入世的、积极的、进取的,他让这种精神爆出了火花,并将这种精神贯穿于全曲的始终,给人以强大的感染力。
我们在音乐里听到了叔本华。叔本华是唯意志论者,他认为,人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意志,意志是决定一切的。意志不仅是人的本质,同时也是一切事物的本性和一切现象的根源。贝多芬那种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旋律和音响序列,正是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求得人生解脱、挣脱命运摆布的意志。第五交响曲给我们激荡感发的东西,正是他那种“哦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意志。贝多芬用意志激励出意志,用意志创造出意志,巍巍乎高哉。
我们还可以听到费希特、谢林。浪漫派的哲学家和开浪漫主义先河的音乐家处在同一时代同一潮流中,有着一种天然必然的影响和联系。我们甚至还可以听到尼采,听到恩格斯。后起的尼采深受贝多芬的影响,听贝多芬可以读懂尼采的书,而读尼采的书又反过来可以听懂贝多芬的音乐。恩格斯听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演出后在写给妹妹的信中赞美这部作品说:“如果你不知道这个奇妙的东西,那么你一生就算什么也没有听见。”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命运交响曲》是命运的交响,又是哲学的交响,这双重的交响使它超越时空,亘古永垂。
无须去摇卦算命,无须去烧香求佛,只须聆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困顿中去听,在挫折后去听,更要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