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梦，把我带回了儿时的老家，带回了半个世纪年前阳澄湖畔的一个小村落。一切似乎都已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个人深深地藏在梦里，在那早已翻过的日历里苦苦地寻找，寻找那份原本属于我的纯真情感和精神依托。
那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一个正月，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在人们恭贺新禧的拜年声中，姗姗来迟的我在长辈们的期盼下出生了。那年，父亲已44岁，爷爷奶奶早已年过古稀。迟来的我，成了父母亲的第一个孩子，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孙辈。
我的到来，给长辈们带来了喜悦、给家庭带来了生机，给家族带来了希望。满月的那天，满心欢喜的父亲奢侈地包下了上海有名的“杏花楼”，不仅办了一整天的酒席，还请来剧团演了一整天的戏。
母亲告诉我，那些时，最高兴的恐怕要数奶奶了，老人家不时地抱起襁褓中的我念叨：“奶奶这辈子能抬起头了！真的能抬起头了！”。
数月大时，我便去了乡下爷爷奶奶的家，那些日子里，喜不自禁的奶奶总喜欢等河滩边人多时，提着小木桶下河洗尿布，边洗尿布边向乡邻夸耀自己的宝贝孙儿。
儿时记事，大约已四岁。依稀的记忆中，每次回老家，奶奶总喜欢把我揽在怀里，而我却会溜得飞快，惹得奶奶常拄着拐杖，边走、边笑、边骂地撵得我嘻笑着疯跑，老家多河沟，以至奶奶常被父亲责怪。
回老家是有趣的，我喜欢老家，老家有美丽的小河、小桥、小船、还有大水车！
儿时回老家是必须到苏州乘水乡的那种老式客船的。宽宽的河面上，小火轮慢慢地驶向码头，挂上一两艘客船，拉响了汽笛，船便开动了。
客船是纯木制的，木料粗大而结实，粗犷的木纹在桐油的浸染下泛出棕黄色的光泽，那光泽透着一种古朴、透着些许风霜。下得微微摇晃的船舱，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儿迎面扑来，醇醇的……。
河面，阳光下涌动的层层涟漪折射着闪闪烁烁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穿过小小的船窗，矮矮的舱顶便晃动起好看又好玩的瞵瞵波光了。
船舱里纵向地排着三排长长的板凳，我和弟弟妹妹一样，都喜欢依窗的座位。站上宽宽的板凳，透过窗口，观看河道两岸古老的村镇、观看阳澄湖碧波荡漾的湖景、观看形状各异的座座拱桥、观看水浪拍打芦苇和碧柳依依的堤岸……。
小火轮拖着客船，悠闲地航行着，穿过了阳澄湖、穿过了星罗棋布的湖荡和纵横交错的河道便来到水乡泽国的老家了。那是一个终点码头，是一个沿河而建的小镇。
小镇并不大但古老，一色明清的古老建筑、一色牌门的店铺、一色粉墙墨瓦的民居、一色青石铺路的街道。那布满岁月风痕的古巷、碧蓝的天空、悠闲的小船、高耸的拱桥，不远处的小茶馆，飘出了一曲曲苏州评弹轻松而优美的说唱声。老家的小镇，处处呈现着水乡所特有的恬静与和谐。
小镇是个交通闭塞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只会说一口软软的苏州吴语，这与爷爷奶奶一样的吴语，给我的感觉竟是那般的亲切、那般的温馨。
老家的妇女有着独特的服饰，素有“苏州少数民族”之称。妇女们，上身穿白地蓝花布或深浅士林布的对襟或大襟衣，衣服上镶有滚边和纽襻。下身穿蓝地白花布的裤子，外套齐膝的倔裙。腰间扎一条缝有绣花大口袋的穿腰，脚穿一双绣花鞋。妇女们的发型也是传统的，硕大的发髻配以饰品，再戴上一条绣花的三角包头巾。一切显得端庄而秀美。
老家男人的服饰并不讲究，读过书的年轻人趋向时代，而年长者多着晚清的长袍和马褂。我的爷爷就是如此，晚清的那些服饰加上一顶晚清的小圆帽，就是他的最爱了。
小镇离爷爷家仅三华里，但旱路却是走不得的，窄窄的田间小道尚能对付，那两三道长长的独木桥就难以逾越了。旱路，我们是走过一回的，过独木桥时，表哥力大，小孩全靠他抱着过去，但可怜的母亲却只能哆哆嗦嗦地爬着过桥了。从那以后，每次回老家，表哥都会摇来小船接我们，小船虽然弯了远道，却能把我们直接送到家门口。
每次回到老家都近傍晚了，儿时的老家没有电，天一黑，人们便会点亮油灯，灯盏中，捻子哔哔剥剥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随风摇摆、闪闪烁烁，发出橘黄色的光芒，那暖融融的光芒铺满了老屋，墙上映照出儿时老也躲不掉的身影。
东厢房有张架子床，床架的迎面雕梁画栋，示意着吉祥和喜庆，床的三周有低栏，床顶有档罩，床前则是一块很大的踏板，每次回老家，我们都会睡那张漂亮的大床。
奶奶是个很传统的妇人，勤快、节俭、和善。印象中的奶奶个不高，胖胖的脸上，那双永恒的温暖眼神，透着一种慈祥。
冬天，古老的手炉和脚炉是奶奶的陪伴，我喜欢玩奶奶的白铜小手炉，那手炉很漂亮，雕花刻鸟、小巧玲珑，冬天把小手炉抱在怀里，暖暖的。与手炉相比脚炉则显得朴素了，脚炉的盖上布满了透气的小圆孔。炉里放些灶膛里未燃尽的稻草灰，覆上一层砻糠，慢吞吞地煨着，炉盖热时，双脚放在上面就可以取暖了。
爷爷在乡里算个开明的老人，高高的个显得有些清瘦，一身晚清的服饰、一幅漂亮的银髯，既精神又阳刚。印象中的爷爷总也离不开他那把雕刻精细的白铜水烟壶。稍有闲暇，他便会坐在靠椅上，慢条斯理地搓上一支纸捻、装满一斗烟丝、点燃纸捻对着烟丝，呼噜呼噜地吸着烟，有时看似纸捻熄了，吹吹又着了。
老家，是个地道的农村，一切都很原始、很土。然而，地处阳澄湖畔的老家自然条件却很好，那里，环境优美，土地肥沃、鱼蟹满湖，是个悠然渡世的好地方。
一条幽静的小河从老屋前缓缓地流过，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河水，妩媚的小桥、婀娜的绿柳，微风吹来，水面荡漾起轻柔的涟漪，偶有橹船无声地飘来，又瓢过……。
沿着小河走不多远，沿岸的水面泊着一个古朴的“凉亭”，“凉亭”那个黄橙橙的稻草顶，被数根扎在水中的柱子支撑着。爷爷告诉我，那是“船棚”，是小船的家。
船棚不高，但宽大。阳光下，棚顶在静若止水的河面投下了大片青绿色的阴影。两三条随风晃动的小船，三五条小鱼从船边游过，又在船的边沿消失。跃上小船，坐在船中，抓住船帮，轻轻地摇动，寂寞而清幽的船棚里便回荡起水打船帮的啪啪声……。
船棚的不远处卧着一架大水车，爷爷告诉我那是一种提水工具，旱季，人们手撑木杆，两脚用力蹬水车的四个木桩，水车缓缓地转动，一片又一片的水页将水引入水槽，灌入农田。
水车平时是不用的，幸好大人们都乐意为我表演，听着大水车咦呀咦呀的歌唱声，看着一股股清水哗哗地流出……，水，溅湿了大地、溅湿了衣衫也溅湿了儿时那份多彩的童心。
村口那栋泥墙的大草屋里有一盘很大很大的石碾，一条老水牛被蒙上了眼睛，牛背上架着架子，老牛拉着碾子无休止的原地转圈，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碾子滚过的稻谷去了壳成了米。
可怜的牛儿很老了，它迈着缓慢的步伐，呼哧呼哧地吐着粗气，唯有它那对硕大的牛角依稀展示着往日的风采。石碾旁，老牛的蹄印凌凌乱乱、重重叠叠，这重叠而凌乱的蹄印和我留下的记忆一样的多、一样的深……。
表嫂下河淘米，那是一定要跟着去的。把盛米的筲箕放入水中，一群小鱼游入，迅速提起筲箕总能逮到几条欢蹦乱跳的小鱼，表嫂将小鱼放进盛水的大碗，小心翼翼的我，端着大碗，泼泼洒洒地回了老屋。
太阳，在田野的尽头慢慢地沉没时，袅袅的炊烟便在老屋的上空升起，一缕缕、一束束，宛如一条条柔软的绸带随风起伏。灶房里，飘出了阵阵微熏的烟气，那烟气和着饭菜、鱼蟹的香味在老屋周边弥漫。八仙桌上那盏油灯摇曳着灯火，映亮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一种温馨、一种温暖，一种幸福在一家人的心中缓缓地流淌……。
光阴流逝，世事变迁。在我五岁的那年，老家和全国一样被卷入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的那场恶梦，人为的荒唐使产粮区断了口粮，人们在饥饿与死亡间徘徊。那些年里，父母亲想方设法地往老家送粮食，保障了爷爷奶奶的温饱。
那年我八岁，慈祥的奶奶故去了，从此孤单的爷爷便常住上海。老人终归牵挂那个老屋，他时常回老家看看。在我十二岁的那年，爷爷意外地在老家离开了我们，得知消息，父母亲急忙带着我们赶回了乡下。
走近失去了亲人的老屋，一切似乎都变了，老屋，孤零零的、凄凄惨惨，似乎失去了灵魂。在离开老家前的那个晚上，为了善待祖物，父亲把老家所有的财产送给了表哥。
告别老家的那天，天微亮。寂静的码头上，船儿慢慢地旋转着船身，依依不舍地调转了船头，鸣着汽笛，在近半个世纪前的那道曙光映照下，拖长了离去的身影……。
站在船头远望，老家，似乎变得陌生了、变得遥远了。风儿吹来，湖面涌起层层波浪，船儿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晃，开阔的湖面上，老家，早已消隐在清晨的薄雾中……。
返回上海，未来得及回顾家乡的琐事，一场文革的动乱便开始了，身为区政协委员的父亲被批斗了、家被抄了、我和弟妹也都失学了。原因简单得出奇，只因父亲原本是个“资本家”。虽然1956年政府通过公私合营的办法已把企业赎买走了，虽然政府的赎买没有给企业主一分钱，虽然父亲一贯热衷慈善事业，但“资本家”的帽子终归是种罪孽，这种罪孽殃及三代，从此，我和弟妹成了被社会歧视的“黑六类”。
被抄家是可怕的，一大帮凶神恶刹般的青年人手持各种工具涌进家里，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被责令将手放在背后，脸紧贴着墙，面壁。听着翻箱倒柜、砸墙破壁的咚咚声，听着强盗们凶神恶煞般地呵斥声，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仇恨。那些时，沉重的打击使诚实而本分的父亲变得沉默了，为防父亲轻生，我竟学会了跟踪。
家，变得空荡荡了，因红木的罪恶，连床和桌椅也没留下，儿时的叠叠照片因有些背景有龙凤，也被红卫兵和造反派们统统扔进了熊熊的火堆。那天，保姆也走了，从此，我便操持起家中一日三餐买菜、做饭的家务。就这样，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声中，在打打杀杀的夺权声中，我浑浑噩噩、提心吊胆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那年我17岁了，一场上山下乡的政治运动把我送到了安徽宣城的农村，接受再教育，五年后有幸在宣城参加了工作。父亲也在党中央拨乱反正的政策下，重新回到了社会工作的岗位，恢复了干部的身份。1990年父亲因病去世，值得欣慰的是，在父亲病重期间党和政府给予了他极大的关怀，父亲去世后，区委、区政府、区政协、区工商联和区民主建国会的主要领导到场，为父亲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
岁月，犹如一缕轻烟，一转眼，几十年光阴已静静地流逝。如今我已年近花甲，一切似乎又回归到了最初的淡然，唯有，挽不断的思乡情结始终在心中沉淀……。几多的牵挂、几多的思念，总在梦中缠绕……。老想，寻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回老家看看，在老家的温婉里，涤荡岁月的污垢，让心不染伤悲。
那日，我终于起程，踏上了开往苏州的列车，去寻找我的老家、我的老屋和那条美丽的小河。老家，有我深爱的祖辈，那里是我生命的根。虽然，乡下的祖坟早已深埋，但我一定要踏上那块土地，因为那是我对祖辈的一种纪念！
如今苏州的交通十分方便，坐公交便可到达那个小村。一条宽阔的公路，顺着湖面绵延不断的小岛，从阳澄湖的中间直挺挺地穿过。路两侧，五颜六色的鲜花装点着嫩绿的草地，名目繁多的树木展示着各自的风采，路两侧的不远处，一望无际的阳澄湖荡漾着瞵瞵的碧波，宛如一个绵延几十里的生态公园。公交车在“东塘村”站停靠，匆匆地下车，这里就是我日思夜想的老家了！
走进村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眼前的老家，竟是如此的陌生！凭着记忆，耐心地寻找，令我无法接受的是，老屋没了！整个村庄没有一间老屋！原先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如今已矗立起几十栋小楼。一个个高墙小院、一扇扇防盗铁门、一副副防盗钢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哪里才是我的老家？一股寒意刹时从我的脊背向我袭来，心，凉凉的、空空的。
疾步来到小河边，这条曾经让小村依赖的美丽小河，如今已是一片狼藉！黑糊糊的河水浓浓的，散发着异味、河面漂浮着一团团垃圾、两三条破碎的水泥船，脏兮兮地半沉在河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的心开始颤抖！
一条机动船“哒哒哒”地吼叫着，中气十足地从小河的中间驶过，船过之处泛起的波浪夹杂着泥沙“噼噼啪啪”地拍向河埂。我蹲下身去，倾听，那“噼啪”声，分明是小河委屈的诉说和悲伤的呜咽！
族人啊！难道如今有了自来水、有了洗衣机、有了卫生洁具，小河就该是排污道？族人啊！救救小河吧！让小河的清波，重新在家乡孩子们的心中荡漾……。
老家，长辈没有了，上了年岁的表哥还健在？唉，几十年没来往，算了！平辈？抑或未曾谋面的晚辈？自我介绍？多余了……。
站在小河边，苦苦地追思。老家的一切，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一丝丝、一缕缕，记忆的碎片跌落了一地。唉！俯下身去，把它们轻轻地捡起，珍贵的，藏在心里，琐碎的，任它随风飘去吧……。
怀着落寞的心情，迈着踌躇的步伐，一个人在小河边徘徊。老家？到底什么是老家？哦！老家大概只是一种恒古的情怀吧！该离别了！好在，那翻过的日历里还有我儿时的老家梦，那里的小河，清波，依然在荡漾……。
小河边，族人疑惑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涂在我的身上、涂在我的心头，涂满了我的背影……。
二○一二年十月十八日 于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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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10/19 20:5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