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范学校里的小男生
公元1924年初夏的一个上午,上海师范专科学校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杂役推开学校的大门,在校门口的公告栏上刷了些浆糊,然后贴出一张布告。
“贴啥昵啊,阿拉看一看!”街边的人群中正有许多闲来无事的人,于是纷纷围上来看。
“学校嘛,总要招生的,你们自己看。”那位杂役点上一支烟,然后拎起浆糊桶,进学校里面去了。
一个识字的男人走过来,一边看一边嘴里还喃喃有声地念道:“时至今日,我沪上早已领国中风气之先,世界先进教育理论之潮率先由沪上登陆中华。兹特打破陈规,无论男女,招收新生,使之同班就读,以为新式教育之典范。恳请广大市民,踊跃携子女报名为盼。”
有人叫道:“什么之乎者也的,一塌糊涂!”
一个人问那个男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人说:“新式学校招生,男女同班读书。”
有人听了咋舌道:“啊哟喂,乖乖!男女同班成什么体统,那不要乱套了?阿拉小囡勿要去!”
但是也有人觉得过去的老皇历要不得,他插嘴说:“家里小孩子反正是要读书的,要读嘛就读最新潮的好了。”
那个主张守旧的人说:“洋人的新潮式有什么好啦,在大马路上一个男的搂住一个女的就亲嘴!羞死了。要读书嘛就要读礼教,老祖宗的东西丢不得,勿要读那个新式洋学堂!”
但也有人说:“新式洋学堂有什么不好?我们的老古董传了几千年,后来还不是败在洋枪洋炮下面。我看,要读就读那个把中
国皇帝拉下马的学问!”
其实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里面,并没有谁家的孩子要读书的,他们不过闲极无聊而已。
但是有个叫王一夫的年轻人也来到这里,他上前认真地看了看布告,然后急忙转身回家。
没多久,王一夫在他母亲的陪同下又回到学校,他们找到招生办公室,王一夫对老师说:“我来报考师范专科学校!”
老师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拿出一张登记表让他填写,并告之了考试的时间。
当他们母子二人走出学校的时候,母亲对他说:“好好地读吧,将来做个教书匠也不错啦,家里的钱也正好够你读完这个学校,以后就靠你来挣钱养家了。”
王一夫是从报纸上看到师范学校招生消息的,所以他来到学校打探消息,正巧碰上学校这边也贴出布告。所以他回到家里和母亲说:“学校那边贴出布告了,看来是真的招生。”
母亲说:“那就快去报名!你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所以他们母子二人一道来报名。
当他们报了名往回走,走到所住的里弄口时,遇上了邻居阿菊。阿菊看见一夫回来了,面露笑容上前打招呼道:“一夫哥哥回来啦?”
一夫妈妈问她:“作啥伲?”
阿菊说:“纱厂今天又罢工了,日本老板打电话叫警察来抓人,工友们都说要团结起来和老板斗争,阿拉一介女人,勿要搅进去,就回来了。”
一夫妈妈叹气道:“唉,勿上工哪来钞票买米?”
阿菊低下头说:“没办法,阿拉每天只吃一餐饭好了。”
一夫说:“大家都不好过,没米了到我家来拿一些好了。”
阿菊抬头望着一夫说:“阿拉勿要!一夫哥哥要读书的,还是专心功课。”然后自顾走了。
一夫妈妈摇摇头,同一夫回家去了。
这个阿菊自幼父母双亡,她当然没读过书。从十几岁就在纱厂里面上工,工钿又少。如今赶上罢工,她只好回家干捱。她很喜欢一夫哥哥,但又有强烈的自卑感,只是把感情强压在心底,尽量不表露出来罢了。但只要王一夫一出现,她总要上前打招呼的。一夫哥哥在她心里有特殊的位置。一夫哥哥读了书,将来要跳龙门做大事的,自己和他不般配。不要耽搁他了。
于是王一夫回到家里,拿出书本,刻苦地准备功课。
一夫妈妈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就去做饭。
阿菊回到家里,其实她今天一餐饭也没吃,家里早就没有米了,于是她又喝了一点水。
门响了一下,邻居阿刚闪了进来。他说:“阿菊,纱厂里今天还不开工?”
阿菊邹起眉头,过一会才说:“你勿要管那么多,好好保住你的小命才是道理!”
这个阿刚与阿菊从小一起长大,但他自幼与人争勇斗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令阿菊很厌恶。后来阿刚又加入了斧头帮,每日里打打杀杀的更甚了。不过他见了阿菊,就很温柔,从来不和她顶嘴的。阿菊虽然知他心意,但对这种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亡命徒也只好敬而远之。
阿刚将一小袋米放在地下,说:“煮一点稀饭来吃吃,不要那么苦自己!”
阿菊叫道:“快拿回去,又偷谁家的?”
阿刚摇摇头说:“今天这个不是偷的。是我们老大要教训一个冤家对头,我冲在最前面,一斧头下去,把那个人手腕砍断掉了!老大一高兴,当众给了我几张钞票,我给家里买了点米,也给你拿来一些。”
阿菊厌恶地叫道:“啊哟喂,快拿走吧,这么血淋淋的米哪个吃得下?下一次就轮到剁你的手腕了!”
阿刚低下头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们斧头帮的人说不上哪一天就让人砍的残缺不全了!我也没资格娶你。可是你也要知道我对你好,阿拉心里只有侬!”
阿菊叫道:“快走快走,以后勿要来啦!”
阿刚顺从地走了。
阿菊从门缝里看到阿刚走远了,才转身看着这一小袋米。她终于没舍得把那一小袋米扔掉,她实在是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于是她起身熬了一点稀饭吃下去。
王一夫的母亲不是他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而是家里的“娘姨”。他祖父当年是满清军队里的小头目,随军参加了对湖南大山里瑶民的镇压,掠夺了不少钱财不说,因为一个瑶女家里都被军队杀光,只剩她一人并且相貌娇好,于是被他祖父带回江苏老家做妾,以后她生的都是女儿,在王家也只能做娘姨。他父亲出自他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因为他父亲常年在上海跑生意难免寂寞,经大夫人同意,就带出来一位娘姨为妾,王一夫就是这位娘姨所生之子。
可惜天公不做美,他父亲在上海染病去世,他母亲思前想后,也不好回到江苏老家原配夫人那里去看别人的白眼,于是母子二人就留在上海清贫度日。好在王一夫懂事早,立誓早一点承担起家事,读起书来十分刻苦,这让他母亲十分欣慰。
不久学校张榜公布招考的结果,王一夫在榜上赫然列为头名。
一夫急匆匆回家,对母亲说:“我考中了,是头名!”
母亲拿出一件他父亲生前穿过的长衫说:“这件衣服还不算太旧,我帮你改一改,还可以穿的。以后在学校里面就不要穿补丁衣服了,人家要笑的!”
他穿着母亲亲手改过的他父亲生前穿过的旧长衫,捧着一包书来到学校,怯怯地走进教室。
全教室的师生都转头看着他。
老师问他:“这位新同学,报一下你的姓名好勿啦?”
他向老师鞠了一躬,说:“我叫王一夫。”
老师兴奋地说:“噢,同学们,这位是本次招生考试中成绩最好的同学,是第一名!”
同学们钦佩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低下头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的学期开始了。
老师说:“欢迎大家进入本校学习!因为大家来自不同的家庭,程度不一,学校里面要组织一次摸底考试,请大家回去复习一下,明天我们就要考啦。”
同学们当天回去都认真地复习功课。
第二天考试,第三天公布成绩。大家看到考试成绩处于头名的仍然是那个王一夫。
同学们对他说:“状元,金榜题名了嘛,恭喜恭喜!”
王一夫摆摆手说:“啥昵状元,这次正好考到我会的那一章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几个月后,学校组织阶段测验,公布成绩的时候大家又一次惊呼:“哇,又是王一夫!”
以后几次测验下来,班里公布的成绩榜中头名总是王一夫。
同学们议论道:“乖乖,看不出这个人,很平常的嘛!”因为他日常的穿戴被人看出他家里的清贫,并且他在学校里面从不吃中饭的。每到午休时,大家拿出自带的午餐,他就躲出去,坐在树下看书。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学业却是班里面最好的。
王一夫在国文、数学、美工、音乐这四门课中总是班里头名。他非常喜欢音乐课,每次上课他总是盯着那架脚踏风琴。
音乐老师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渴望的意思,于是对他说:“这风琴很贵重的,不能人人都动手弹奏,你要是实在喜欢,不如裁一些长条纸,在那上面画出琴键,然后按照音乐课上教过的曲目回去练指法,练得好了,我可以让你在琴上试一试!”
王一夫高兴地连连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当天放学回家,他真的找了些长条纸,开始画琴键。
过了些日子,他找到音乐老师说:“我在自绘的琴键上把您教过的曲子弹下来了。”
老师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一眼,说:“你坐过来,两只脚交换着踏踏板,然后用手指在琴键上把一首曲子弹奏下来我看!”说着用手指了一下风琴前的椅子。
王一夫坐下来,虽然有点磕磕巴巴,毕竟弹下来了。
老师看着他说:“不错,再经过练习你就能弹奏得很好!不如每天放学以后你来我这里练习一个小时!”
王一夫向老师鞠躬道:“谢谢老师!”
到了第二年,有一天音乐老师对同学们说:“我向学校方面建议过了,以后由王一夫作为我音乐课的助教!请王一夫同学到前面来,把上次课程教过的曲子为大家弹奏一遍!”
王一夫在大家惊疑的目光下走到前面,把前一课的曲子认真地弹奏了一遍。
同学们惊叫起来。在上海这种地方,即使一般有钱人家也买不起风琴。而会弹奏风琴的人,必定是财界大佬的公子哥。
老师开始讲课,而需要弹奏风琴的地方,都由王一夫进行。
从此他就在音乐课上代老师弹风琴了。
另有一天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当众说:“以后我有事嘛,就叫王一夫带领大家预习好了,他是典型的当先生的材料!”
大家的目光不免又一次地都集中在他身上。
当天晚上王一夫回到家里,把五块银元递到母亲手里说:“这是我在学校里面担任助教的工钿,每月只有这五块钱,也能补贴一点家用了吧?”
母亲眼睛红起来,说:“等你毕业就好了,现在功课要紧!”
王一夫在班里拔了头筹,许多同学争相与他交往,探讨功课。毕竟是在那个时代,女同学们一开始还不大好意思与他接触,不过彼此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番:“有问题可以去问那个王一夫了,他可是半个老师啦!”
“阿拉勿要,他是男生,怎么好去交往的?”
“探讨个问题有啥好怕?不行就只好去问老师。”
“其实还是问他方便一些,大家同班嘛。”
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妥,不如大方一些,于是才开始与他接近。王一夫也很热心地有问必答,与她们讨论功课,慢慢地,大家都开朗起来。
每次王一夫回到家里,母亲总是给他留着热饭,至于荤菜,母亲是从来舍不得吃的,都留给他。但是他每次吃饭都有意地把荤菜剩下一半说:“我吃不下了。”
母亲知道这个孝顺的儿子是有意让自己也吃些荤腥,于是就尽量地把菜留到下一顿再热给他吃。
王一夫每每想到母亲的艰辛,就恨不得早一点毕业,好挣钱为家里分忧。他拉着母亲的手说:“等我挣钱了,一定要让你老人家过好一点,不要这么苦了!”
母亲的眼睛红起来,说:“啥昵挣钱不挣钱,有你这一句话,我也不算白活这一世!”
班里另一位男生,那个叫于又伦的也很引人注目。他父亲是上海市政府的秘书科长,家境虽好却很平易近人,经常与同学讨论功课,有不懂的地方就虚心求教,表面看起来,他全没有富贵人家纨绔子弟的习气。只这一点,他就不比王一夫差。
那于又伦既是殷实人家子弟,就常有女同学有意无意地与他搭话,所以放学的时候他的身边总不乏异性相伴。上海这个紧靠着黄浦江畔由船码头发展起来又吸引了许多洋人的城市,家境的殷实富贵就是成功的标志。每逢放学,于又伦走出校门,总有几位女生等在校门口,与他同路,一边走一边聊。
有一天班里一位叫李群的女生和一位叫玉兰的女生放学以后一道走,她们聊起了班里的同学。
玉兰说:“王一夫嘛笃定要做教书匠的啦,那个于又伦可是前程远大得很!”
李群却说:“我倒觉得王一夫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并且他人又好,肯帮人的!”
玉兰笑笑说:“是,两个人都很好的。”
玉兰的家境虽然比王一夫好一些,但也属一般人家。女孩儿多思,她自从考上师范学校起,就对未来的生活想个不住。虽然王一夫上学的头一天就吸引了她的眼球,但是在上海这个地方,女人嫁什么样的人家可是头等大事。王一夫肯定人好,敬业,待人又热情;不过像于又伦那样官宦人家的公子,却那么平易近人也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毕竟家境也是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所以她在内心里对这两位男同学始终不知偏向哪一边才好。
可是慢慢地,有些女生觉得与于又伦同路并不好,因为他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碰到她们的身体,尤其是身上较敏感的部位。
有一天玉兰放了学又像往常一样等在校门口,当于又伦走出校门,她就笑着迎上去:“我们一路走好不好?”
于又伦四下里看看,目光中有些许遗憾,但他仍然笑笑说:“当然好啦,一个人走路多寂寞!”
玉兰看出了他的眼神,诡笑着说:“李群先走了,她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对你敬而远之。”
于又伦脸上有些发烧,说:“也许她对我哪里看不惯。”
其实他心里当然清楚,那天他与李群同路,在一条僻静的弄堂里,他企图对李群动手动脚,被李群打了一耳光!从此李群再不与他同路走了。不过说起来,他反而更加喜欢起李群来了,因为李群与其他的女学生不一样。他总想找个机会向李群解释解释,他就不信,李群真的会与他家里的那些年轻女仆们不一样,不想为了向他这位大少爷讨好而献身与他。
玉兰哪知就里,她只觉得于又伦既生在富贵人家,又没有少爷架子,真是少见,因此愿意与他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