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老友相逢欲哭无泪
夏荷
红色轿车停在荣华加油站，相逢迟迟到来，10几分钟，才见到涟。沿小路进入涟的家，那环境，感觉跟我第一次来时差不多，我说是1985年，涟说那是1987年。
我问：“是不是我第一次来的地方？”“不是，那时在上面。”涟的家有两层，每层三房一厅，很宽敞，但一味农家风格，不是我想象中的洋楼。她养了很多鸡鸭，还有火鸡，兔子等等，自己种菜吃。我说：“吃野生的，要找你了。”涟也很骄傲：“是啊。”
老朋友相聚，不需要客气，一下子就进入主题。涟说：“打知青工龄证明的时候，龙海知青办的人，指着那张照片（“龙海一中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生上山下乡留影/ 66、10、16”）问我是哪一个，我说是左边其第九个，知青办的人说怎么不像，我说那时候小，跟现在当然不太一样了，他们不信，要我去找人来证明，后来是莲和容签名证明的。”
我把那张重新组合的农场66人13个女知青的照片递给她，她和菲菲、佳宾都说就是宁波搞错了，不是那一个，佳宾也说，赞树他们也说搞错了。我说：“只能用排斥法了，其他的我都剪贴放大了，都不是。”
菲菲说：“你还记得吗？你去南靖是我跟你一起去的，你去南靖南坑，我去南靖船场。”涟说记得的。菲菲说：“我一直在打听你。”涟说：“去农场开知青证明的时候，在滨放那里住了，还曾经见过丽旋。”
我跟涟说：“现在我们都退休了，有空陪你了，你要去石码走一走，有地方住，不用马上回来。”
涟偶尔表现出内心的愤愤不平，“要不是文革，我也不用这样，不过也是过来了。”涟反复说：“认命不怨天。”听得出涟的内心其实并不“认命不怨天”。
我说：“命哪，那天晚上你都想退回来了，我连夜找郑港泉书记讲好了，第二天早上，郑书记就会给公社打电话，通知南靖那边注销（迁移证）的。那辆拖拉机如果不去南坑的话，你就不会走的，就因为那几块钱。”涟补充说：“那时候，去南靖，搭车很不容易。”
我说：“郑书记说人家要从南靖到龙海，来不了，你却自己往深山跑，再侯一段时间，说不定你父母亲和妹妹都可以迁到农场来的。”
“如果你没去南靖的话，至少当个民办教师，最后都转正了，考10几分的也转正了。或者你1977年也考试去了。”我说。
涟说：“在南靖，后来也是有机会的，都失去了。1977年高考，某某在学校书读得不怎么样，都考上了，可是我当时已经有2个孩子，也没信心了。1979年，我们大队推荐我当民办教师，说人家小学毕业都当民办教师，说我是真正1966年初中毕业，又是龙海一中的，肯定可以，但后来被县教改组的给换掉了。”“认命不怨天”，涟反反复复地说这话。
聊了一会儿，我说：“咱们还是去角美看中敏吧，中午咱们在外面吃饭，好说话。”涟不肯：“我都准备好了，东西买好了。”我说：“今天宝琴到石码，有可能我们还要见见面，还是去外面吃饭吧。东西就放冰箱吧。”我想应该让涟多出去，享受享受一下。
佳宾和菲菲也赞同。涟带我们走大路，刚出门就是龙佳公园，原来涟住在龙佳公园里面，涟说：“这里就我们一户。”我跟涟说：“我们经常到这里来泡温泉的。”涟很高兴，以后你来泡温泉，给我打个电话，到我们家来坐。”
还在龙佳公园里面，我问涟：“你那个呢？”“他回南靖去了，养蜂去了。要等春节前收完蜂蜜才回来。”“他在南靖，孩子会给他些钱吗？”“不用，我们自己就够了。”涟说，其实涟的退休金才700多元。
涟的大女儿嫁到石美去，也在角美打工；小女儿嫁到香港了，在家相夫教子；儿子跟她过。涟说：“以前，我们连女儿都住在一起。”家庭和睦，其乐融融，这一点，涟绝对做得到。
我跟涟说：“你原来学习一直很好的，要看一些书，好好辅导一下孙子。”涟说：“孙子的学习都是我辅导的，我媳妇也是初中生，但比不上我。”
我们雇了摩托车，15分左右就到华侨医院角美分院，小龙已经在门口等我们。进入敏的病房，一股恶臭熏鼻，很难闻，只敏一个病人。
病房里无一个人在照料，敏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中敏的神志比我2006年来看的时候，好多了，好像跟正常人差不多，就是不说话。我拿那张组合的女知青照片给她，一个个指着：“这个是你，这个是菲菲，这给是涟，这个是佳宾……”你都记得吗？敏点点头，哭了，很委屈，很激动。
“你有希望的，你要康复，要锻炼，不要鼻饲，要吃东西，要起来坐轮椅。”我们四个人一直鼓励敏。“你会讲话吗？”敏点点头。“那你就叫我一声吧。”菲菲也连声说：“叫一叫我，10几年没听你叫了。”敏只是笑，她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
除了哭，就是笑，除了摇头，就是点头，敏就是不开口。我说：“你现在需要喊叫，需要骂人，骂小龙，骂汉水，骂谁都可以。”
敏的头发很脏，一股难忍的恶臭，看得出那油垢不是几天时间能形成的，如果不是感情的问题，我们谁也呆不住的。
我连续三次跟敏说：“你很有希望的，要雇个保姆来帮助你，要坐轮椅出去，要锻炼和康复，我每月帮你500元，好吗？”敏三次都点头了，一个非常老实的人，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这样接受的，看得出敏很想好起来的。
给敏的丈夫打了电话，他过来了。跟敏的丈夫，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三年了他也难。“不会说你怎么样，但现在要紧的是给她雇个保姆来按摩，来帮助她康复，她是很有希望的，我一个月出500元。”
敏的丈夫还是废话很多，一会儿是这个理由，一会儿是那个理由，佳宾顶着说：“那就一天雇两次，叫人来推轮椅，喂她吃饭，让她起来坐，出去锻炼，她早点好，你也好啊。”
涟说：“是啊，要跟形势走。”意思是雇保姆是现在的潮流。菲菲说：“是啊，要让她坐轮椅出去吃吃（新鲜）空气，以后让她自己推着轮椅走。”
敏那头发的味道实在让人受不了了，一个非常讲卫生，爱干净的人，却到这种地步。我跟敏说：“小龙要请我们去吃饭，我们先走了。”
一些人在病房外门看我们，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人说：“人家医生说她可以好的，但她那个有点变态。”后面阳台隔壁病房的家属也说：“她本来可以走的，可是他就这样把她放在床上。”
到了小龙的茶叶店，我们都很难受。我说：“小龙啊，我这一次看见敏，比上一次更难受，上次感觉没什么希望，反正就那样了，现在是很有希望，却被扔在那里。反正我跟汉水讲了，雇个保姆，我也只能这样了，你帮助促成，到时候给我个电话，我汇5000元到你的卡上，你每个月给她送500元去。”
小龙说：“钱没问题，主要是汉水。”我说：“我给她的（意义）不一样，你要告诉她，这是我给的钱，她一定要站起来，否则她对不起我。”小龙说：“也是的，不一样，她会感到你在她的背后。”
中午，小龙请吃饭。席间，还是回到涟的身上。我跟涟说：“你去南靖一年后，你妈妈来找我，问你还能不能回到农场，我就知道你不行了。”结果，你父母和妹妹最后还是回石码了，你却留在南靖了。”小龙说：“命运捉弄人吗？不这样理解，怎样理解？”
“涟，你还记得吗，你走的时候，我还从皮箱里拿两块布给你，还有一条裹被子的塑料纸。”涟说：“怎么不记得，你还给我100斤粮票呢，我吃了好几年，是全国粮票，是你去福州时你姐姐给的，当时我们这里只有全省粮票。”
“你还记得100斤粮票，我都忘了。”100斤粮票有多大，现在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当时最小的粮票面值是半两。我问涟：“那时在农场，我们一个月有43斤大米，去南靖后，你是不是更苦了。”涟说：“那当然了，苦多了。”
我说：“我最想你们两个，你太可惜的，不应该去南靖的，而敏太不值得了，一个大老实人却落到这个地步，我写了一篇文章就是《天的误判》。”
涟跟小龙讲到敏爸爸当年“畏罪自杀”的问题，“你爸爸那天晚上在那个井边哭，走来走去，某人看到了，他后来酒醉自己说的，说他就是不去拉你爸爸一下，他要去拉一下，你爸爸就不会死的。结果呢，现在那个人很惨，几个儿子都有问题，一个女儿好一点，他自己现在70多岁了，还在踩三轮车。”
“这就是因果报应嘛。”我说。小龙接着说：“文革中打我爸爸的那个人，后来生病住院，一见到戴口罩的医生，就说是刘医生。”敏的爸爸是医生，解放前国民党中校军医。
临走前，我跟涟说：“要经常出去走一走，不要老呆在这里。”涟说：“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自卑。”“没什么好自卑的，那些读书不好的人，上了工农兵大学，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涟肯定感到了宽慰。
我丈夫开车来接我们回去，到了饭店，我跟涟说：“你应该感谢他，他开了那张战斗组织证明让你回农场领口粮。”
送涟到“荣华加油站”，涟叫我们再进去，我老公是想进去的，但他明天还得去福州，我怕他太累：“下一次吧。”
一次简短的相聚，很沉重，很难受，知青老友相逢欲哭无泪，一点释放苦闷的感觉都没有。历史的痛苦不是一次说话就能释放干净的，反倒越释放越痛苦。
2008-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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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1/23 0:0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