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与精神会餐——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二十二
一
连队菜地里的小苗,成了我们改善伙食的新希望。
草原只搞养殖,不搞种植,所以从来不生产蔬菜,我们要吃菜都得派人到几百上千里地之外去买。草原上交通不便,要把买的菜运回来,也需千辛万苦。而且买回的只是胡萝卜、土豆、圆白菜。那些在内地看来极为普通的茄子、黄瓜、西红柿之类时令蔬菜,我们是一年也吃不到一次。
因此,人们都对连队新开的那片菜地寄于厚望。谢天谢地,上级给我们调来了个特别关注菜地的副连长郑志清。
郑连长不仅自己整天长在菜地,还安排我们天天早饭前到菜地干活。以前早饭前是“天天练”(军事训练)时间,自打新副连长来了之后,“天天练”就变成了“天天干”,他一吹哨,我们就得赶紧到菜地干活去。
不仅我们被动员起来,师部的毛驴也被动员起来。师部的毛驴没有人专门饲养,就放养在师部周围,连里想用派人去抓就好了。
它们的上级是谁?我还真说不清。虽然我们经常使用,但我们连里没有任命过管驴的“驴倌”,所以我不敢肯定它们就是我们连的。
毛驴给我们干活,那是白干。如果是临时性的劳动,就连饭也不管。干完活只能得到战士们赐给的一巴掌,然后自己去找草吃。现在我还有印象的是,九班战士赵文成抓了毛驴之后,向张果老学习,倒骑着毛驴跑向菜地。
连队的菜地虽然长出了小苗,但眼下我们还是没有菜吃。更糟糕的是,主食也越来越单调,整天吃小米饭。虽说兵团也在解放军序列,但粮食供给绝对和部队不一样,好像根本没有品种搭配这一说,是有什么就光吃什么。那阵儿只拉回了小米,就上顿小米饭,下顿小米饭,把人们都吃烦了。
有人吃不下去,就偷偷将剩下的小米饭倒掉。
此事不幸被连里知道了。如在平时也许是小事一桩,批评一下也就算了,可当时全军都在搞“两忆三查”(“两忆三查”具体是什么内容已记不清,但大体精神是要在“忆苦思甜”的基础上,查一查自己各方面做的怎么样),这个事就撞在枪口上了,被当作“忘本”的典型予以批评。
当时,连宣传队正在重新排练《一块银元》。我曾参与过这个小话剧剧本的编写,非常了解它的内容。小话剧通过讲述解放军战士陈亮一家的悲惨遭遇,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是阶级教育的好素材。上级要求连宣传队抓紧排练,尽快演出,以配合“忆苦思甜”(忆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的开展。
没想到排练的时候,演员们总是进入不了情况,应该悲痛欲绝的场合,反而笑个不停。这让连干部们大为恼火,决定先对宣传队队员们来个“忆苦思甜”。
“倒小米饭”事件正好成了教育宣传队队员的活教材。除了让他们讨论分析,对照检查,连干部还让他们又排练了个新节目,名字就是《一碗小米饭》,内容当然就是批评教育那位倒饭的战友了。
节目排好之后,特意安排在砖厂演出。因为上级要求基建系统内的砖厂、基建连、木材厂都要观看,只有砖厂的房子能容下这么多人。
《一块银元》演得非常成功,让许多战士都掉了眼泪。《一碗小米饭》也反响不错。看来宣传队的忆苦思甜没有白搞。
二
印象中,师里对“忆苦思甜”教育高度重视,特意从天津请来三条石的老工人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
听报告的地点是师部小礼堂,天很冷。老工人用浓重的天津口音,讲资本家如何狠毒,如何刻薄,工人们的生活如何水深火热,听得我都有些发抖。他还讲了翻身解放之后的工人,生活是如何如何之幸福,让我感到,新旧社会真是两重天啊。
听了老工人的报告后,我对天津三条石有了阴冷如魔窟般的印象。后来得知三条石是天津民族工业的发祥地,有“华北地区民族工业摇篮”的美誉,并不完全是罪孽深重。
我们基建系统也自己组织了忆苦思甜报告。报告地点在砖厂,报告人是砖厂厂长。
砖厂厂长是个现役军人,营职干部,个子不高,黑而胖,总是自豪地说自己是大老粗。虽说他是砖厂的厂长,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是我们整个基建系统的头头之一。
他的报告,不像三条石老工人的报告那样严谨,是兴之所至,随意而谈。他说他小的时候给地主放牛,冰天雪地,没有鞋穿。为了取暖,只好踩入刚拉的牛粪。他是踩着牛粪前进,踩着牛粪成长。
他还讲到了自己艰难的婚姻历程,只是细节我已想不起来了。
听着他用他那浓重的西北口音,大老粗的语言,讲这些悲惨故事,还真让人感同身受。
他又讲到美国人的痛苦生活。说美国人现在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社会,苦不堪言,焦急地盼望我们发挥国际主义精神,去解救他们。
在历数美国各届总统压迫美国劳动人民的罪行时,他不知怎么竟然将“各届总统”说成“各庙总统”,引得一些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笑声影响了厂长的悲愤情绪,破坏了会场严肃氛围,自然不是小事。厂长立即要求各单位,追查那些在这种场合还有心情笑的人,查查他们站到了什么阶级立场。
那些笑出声,或笑了没有出声的人,都神经紧张,怕被人告发。好在此事最后是不了了之。
由于追查的事,人们对厂长有了看法。有人就学着他的西北口音,糟改他报告的内容:“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穷得连老婆都养不起啊,先后有六个老婆,都让我给卖啦……。”
厂长在训斥他的孩子时,有个习惯,要先扣个大帽子:“你吃着毛主席,喝着毛主席,就是不给毛主席争光”。不知是谁告发了他,说他要吃了毛主席。结果他自己倒受了处分,落了个灰头土脸。
除了听忆苦思甜报告,连里还要求各班自己组织忆苦思甜。由于我们都没有在旧社会生活的经历,只能挖空心思地从长辈的回忆中找素材。出身是“红五类”的知青有先天优势,能自豪地讲述父辈们吃的苦。像我这出身中农的,就很为难。最后,我就将老家的滹沱河总闹水患,列为统治阶级不管劳动人民死活的罪行,加以控诉,算是忆了苦。
连里还要求我们,通过对比新旧社会家庭财产的变化,忆苦思甜。我继续为难。实话实说:解放前奶奶有十几间房的宅院,有十几亩地;解放后,房子被大水冲毁了,地入社了。肯定会被抓了反面典型。我只好“时空大挪移”,说解放前大水冲了奶奶的房子,流离失所没人管。
在登记家庭现在拥有的“大件”时,我还是为难。那时家里根本没有什么“大件”,都填成“无”,肯定有给新社会抹黑的嫌疑。我盘算来盘算去,先填了两辆自行车。
母亲骑的自行车,是父亲在旧货市场买的老掉牙的便宜货。牌子挺唬人——富士霸王号,可它除了车架子是日本货,其它部件是“杂牌军”。据卖车人说,此车在日本鬼子占领保定时期曾红极一时。可眼下却是老旧不堪,只能将就着骑。
父亲是采购员,单位给配了一辆破旧的公用自行车。我化公为私,硬把它说成是我们家的,以充门面。
我还填了一台收音机。其实就是我带到兵团的那台我自己攒的小半导体,由于草原信号弱,连一个台都收不到,已经成了摆设。
虽然不断地遭遇“为难”,但“忆苦思甜”还是让我提高了觉悟,使我深刻地认识到,我们眼下的生活,是五洲四海之内,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历史上最为美好的新生活。
三
按照一分为二的观点,多么好的事物也有它的不足之处。我们兵团战士的美好生活也有小小的缺憾,就是伙食越来越差。
大米白面只有节假日才能享受,平时主要是大馇子、莜麦面,小米饭也升级为高档食品。
听说,我们吃的大馇子是从沈阳军区调拨的,原本是饲料。由于是陈粮,吃不出玉米的香味。又由于它几乎就是整粒的玉米,吃起来颇费嘴力。虽然炊事班在煮之前已泡了十来个小时,但做出的馇子饭还是不太软,一顿饭吃下来,腮帮子都累得慌。
还有莜麦面,以前在内地是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可能不方便加工,炊事班只用它做“傀儡”,就是先用大锅炒,再用开水泼(边泼边搅,直到大部分成了疙瘩),最后上锅蒸。这种食品名称的发音肯定是“傀儡”,但是不是这两个字,我就不敢肯定了。“傀儡”只有配着肉汤才好吃,而我们那个时候恰恰断了肉,只能配胡萝卜、土豆、圆白菜之类,感觉不太好吃。
后来,我们的主食又添了一个让人反感的品种——红薯干。听说也是从沈阳军区调来的,也是饲料。小时候吃过煮熟的红薯晾晒成的红薯干,牛筋,挺甜,我把它归入了“好吃的”一类。可给我们调来的红薯干,是生红薯晾晒的,不但不甜,还带着点儿苦头儿,让人难以下咽。另外,我还有印象吃过豆饼。
草原盛产牛羊肉,可不知为什么,牛羊肉也见不到了,人们的嘴里都清淡得很。
更可气的是,炊事班对主食也开始限量。打饭时按人头定量分配,不够吃也不再给添。这让大肚汉们的肚子颇受委屈。人们找炊事班理论,炊事班的人说是因为粮食供应紧张。
兵团是生产建设部队,确实应该自给自足,可在兵团自己种的麦子收割之前,总应该有个地方管我们啊!我们一个人有45斤的粮食指标,为什么不能按标准供应了呢?我的肚子一抗议,我就不由自主地考虑这样的问题。
可能是英雄肚子略同,一到我的肚子抗议时,别人的肚子也咕咕叫,于是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什么东西最好吃!我们的“精神会餐”也就此开始。
天津有不少名吃,天津知青自然有的吹。“狗不理”包子是每餐必说,那皮儿多么白多么软,那馅儿是多么鲜多么香,咬在嘴里那是直流油儿还不腻。哎哟,听得我们也跟着咽口水,恨不能眼前就有一大盘儿。
另外还有耳朵眼炸糕、十八街麻花,都是油炸的甜食,让天津知青一说,也是好吃的不得了。
保定的知青则回味起自己家乡的白运章清真包子。那包子隔着皮就能看到里边的馅,吃到嘴里那馅儿就是肉丸,别看是一个肉丸,还是鲜嫩不柴,香气四溢。
我则跟他们吹嘘起天天看白运章师傅包包子的经历。上小学时,下午一放学我就往“马号”(集零售、餐饮、文娱、休闲为一体的大棚式商贸城)跑,看杂耍,听评书,看小人书,还要顺便看看白运章师傅包包子。白运章临街橱窗的里边就是操作间,站在街上就能隔窗观赏里边的操作。比铺板还大的操作台围满包包子的师傅,擀皮的师傅一边用擀杖击打面板,一边擀皮。伴随着悦耳的击打节奏,包子皮就“嗖嗖嗖”地从擀皮师傅的手中飞出,令人眼花缭乱。虽然,吃不上包子,但听听包包子的“点儿”,也是一种享受。由于窗前总围满了大人,我只有从人缝中钻进去,才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然,保定知青也忘不了马家老鸡铺的清真卤煮鸡、义春楼的白肉罩火烧,吃过的会畅谈心得体会。
还有的人对地方名吃感情不深,就馋亲爹亲妈做的饭,什么烙饼卷炒鸡蛋啦,烙饼卷腊肉啦,小炖肉打卤面啦,西红柿炒鸡蛋拌米饭啦,都被形容成天下之美食。
我呢,就想吃我父亲烙得猪油葱花饼,我母亲做的酱牛肉。跟他们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吃的时候的情景。
可惜,精神会餐当不得真,我们还得饥肠辘辘地回班里睡觉,睡着了再去做美餐的好梦吧!
四
面对战士们对伙食的不满,连里决定从思想上进行疏导,结合正在开展的忆苦思甜活动,安排吃“忆苦饭”。
什么是“忆苦饭”?就是让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青年,尝尝旧社会劳苦大众经常吃的饭,以体会旧社会之苦,感受新社会之甜。炊事班的人也没有在旧社会生活过,不知此饭是什么样子,只能发扬革命的首创精神,大胆调制。结果,我们就喝了一顿加了菜叶的糊糊。糊糊里边到底放了什么,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只是感觉旧社会的劳苦大众整天就吃这样的东西,他们不起来闹革命,那才怪呢!
虽然我们的思想有了提高,但我们的肚子明显没有进步,还是整天闹情绪。思想只能向肚子妥协,想办法弄吃的。
常规的办法有三:一是泡病号饭。跟军医、卫生员说自己跑肚拉稀,混个假条,既可以不干活,还能吃盆热汤面。二是向女生救援。炊事班打饭不分男女,都是一个标准,可相对来说女生饭量要小一些,有时吃不了要送回,脸皮厚的可以向女生要。三是跟炊事班的人拉关系。虽然班里的人不够吃,但炊事班打完饭之后还是总会有些富余。跟炊事班的人拉上关系,他会偷偷摸摸地给你一些。
这些我都不屑于去做,就只好挨饿了。
我们班的邓运来是大肚汉,也像我一样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他应该比我更饥饿,可他却像有什么抗饥饿秘籍似的,没有现出更饥饿的样子。
秘籍自然秘而不宣,但人们还是发现了他的怪异之处——每天吃过午饭,都第一个急匆匆离开。
他去了哪儿?干什么?木材厂传来的消息揭开了谜底——他去木材厂再吃一份饭。
原来,木材厂已改革了供给制的大锅饭,实行了饭票制,有粮票有钱也可以买饭票。邓运来听说有这样的好事,立即向家里要粮票,成了木材厂食堂的编外就餐人员。
他的办法挺好,但无法复制,我们家里的粮食还不够吃,绝对没有富余的粮票寄给我。
不知是木材厂食堂的制度好,还是办得好,手握饭票的木材厂战友似乎更活泛些。我记得调到木材厂的同学谢洪忠、李向东曾请我和张金贵到木材厂吃过饭。那顿饭让我吃到了我终生都认为好吃的东西——醋蒜拌菠菜粉条。我已很长时间没有吃到绿叶菜了,看到绿叶菜顿感亲切得不得了。等到我把醋辣鲜香的菠菜吃到嘴里,立马有了进入共产主义的感觉。
在那么困难的时候,让我有了那么好的享受,我再次谢谢我的同学和战友!
五
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天天做梦,而且做得非常真切。醒后,梦境清晰鲜明,犹如亲历,且过程虽长,仍能大体记住。每天所梦不同,但都是在家乡保定的生活,有我整理书籍的(梦中我有了好多好书),有我鼓捣无线电的,还有与朋友郊游的……经常如此,我无法释然放怀,便说与好友张金贵。张金贵说,这些梦都是好梦,做了对身心有好处。我附会着说,把梦境当现实,把现实当梦境,我岂不是天天都生活在家乡?
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我还是不安。为了说服自己,我于1970年7月5日,写了首《随感》诗:“绿草连天野花香,退去素装换艳装。更觉神州处处好,何必夜夜思故乡。”强制了结了此事。之后,此类的梦才不怎么做了。
伙食不好,人们就盼着过节,因为只有过节时才能改善伙食。
“八一”建军节终于到了,这对一般人来说算不了什么,连假都不放,可对兵团来说却是大节日,因为我们是“兵”啊。
8月1日,连里放假,还大会餐。由于这段时间伙食不好,连里对此次会餐非常重视,搞得相当丰盛。人们大快朵颐,个个吃得肠满肚圆。
8月2日,星期天,我们继续放假。有一帮人决定去修路点看望二排的战友(二排参加修路之后一直没有撤回,暂时充当护路排),其中有九班战士张洪全。
张洪全特能侃大山,有人就封他为“少将”(能哨闲篇之意)。他到了二排自然又要煽乎一通,煽乎完了,二排的人当然要盛情款待。结果张洪全吃多了,肠胃闹罢工,是又拉又吐,人们赶紧把他送到师部医院。事后,封他“少将”的那帮人,给了他个处分,将他降级为“大尉”(大胃)。
一天,我碰到了已调到种子站的刘树仁,跟他议论起当前兵团粮食紧缺的问题。他说,乌拉盖以前只搞牧业,没有农业,吃粮困难也很正常。兵团成立了,组建了农业团,吃粮问题肯定能解决。他们的种子站,就是为农业团提供服务的。天冷以后,他们将去海南岛育种。
听他一说,我放了心,我们应该不会总挨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