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麦子——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二十三
一
1970年的“八一”建军节,师里要组织师直各单位的乒乓球大赛。为了让各单位提前选拔、训练,师里早早就下发了通知。
连里接到通知,很快就买回了乒乓球台,并进行了选拔,最后确定由陈建帮、李国庆、陈东翔组成连乒乓球队,参加师直的大赛。
我在学校时也喜欢打乒乓球,但水平一般,连班队的成员都不是。可我喜欢看打乒乓球,曾多次陪我们班队成员程谦去体育场,看市队的队员训练。连乒乓球队训练时,我也是观战的常客。
食堂饭厅已换上雪亮的大灯泡,崭新的绿色球台泛着亮光,球员们有的还穿上了运动服,感觉还真有点儿赛场气氛。
连乒乓球队还请来了其它单位的球友陪练,其中一位高个子,脚穿白色运动鞋,格外引人注目。他只要碰到正手远角球,就倾尽全力,玩命一扣。扣不上认倒霉,扣上了对方一般接不住。万一对方接回来呢,他也已无还手之力。听说,他是车队的。
我们连的三名球员水平都不低。陈建帮凶猛,李国庆刁钻,陈东翔则技术扎实、全面。
大赛开始后,我们连节节胜利,连克强敌,闯入决赛。
决赛的对手是师部车队。车队的实力也很强,在前四场与我们连打成了二比二平。在决定命运的第五场,陈东翔出场,对阵车队的“白运动鞋”。陈东翔充分发挥自己技术全面的优势,不断变化战术,完全控制了对方,连胜三局,拿下比赛,为我们连赢得了历史上的第一个冠军。
陈东翔,汉沽知青,总是很严肃的样子。
由于陈东翔在上一场的比赛中也获胜得分,人们都把他看作此次夺冠的英雄。
那个时代盛行“英雄”。各行业、各单位都努力推出自己的英雄,以显示自己革命大熔炉的炉火有多么旺。
不少人有了“英雄情结”,模仿英雄做好事,模仿英雄写日记,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英雄。
我也有“英雄情结”,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革命烈士诗抄》的作者那样的英雄。他们能够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人民的利益,大义凛然,舍生取义,面对生死,无所畏惧。我总觉得他们才是我的楷模,我的榜样。8月10日,我写了一首无题诗,表达自己这样的情感。
我最崇高的理想——共产主义,
一定会在全球实现,
这是历史的必然。
可今天的世界,
帝修反还在挣扎,
阶级敌人还心不甘。
我应该怎么办?
我愿!
我愿!
用我的鲜血,
换取共产主义的早日实现。
当有一天这样需要我的时候,
我会决不犹豫,
决不怯懦,
挺起胸,
抬起头,
坚定地向前。
我一直盼望着出现让我也能成为真正英雄的环境,可惜这样的环境一直没有出现,我还得生活在现实中,当芸芸众生的一分子。
二
8月中旬,乌拉盖的麦子终于熟了,我们有望多吃白面馒头了。
就在我想看看兵团的麦子长得如何时,我们排接到命令,到52团4连支援麦收。52团4连离我们不太远,就在师部南边二三十里路的地方。
4连已为我们腾好房子。房子很大,两边都是大通炕,可以容下我们全排。
我们安顿下来时间不长就开饭了。有菜有汤,主食是糖包。我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吃上馒头了,不知4连为什么有白面,莫非52团和师部不归同一个粮站?
打回的糖包没有数量的限制,可以敞开肚皮随便吃。
我们连食堂几个月的定量供给,把我们整成了饿狼,见了好吃的糖包,人们三口两口就吃下一个,嘴里烫掉了皮都不怕。很快打回的糖包就吃完了,可人们都说吃得还不到半饱。
4连炊事班是按他们连战士的饭量给我们准备的主食,听说我们不够吃,赶紧又接着蒸。直到吃完第二批糖包,才有人说,差不多饱了。
清点战果,消灭糖包最多的是我们班的王国钧,12个。我呢,只有9个。那么大的糖包,我竟然吃了9个,连我自己都惊讶。
4 连炊事班,见识了我们的饭量,再不敢给我们准备那么少的饭了。
见识了我们的能吃,4连很快又见识了我们的能干。凡是和他们连一起干活,我们总要干在他们的前面,让他们很没面子。
让主人没有面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往往多干了人家也不认可,费力不讨好。可排长杨立桐偏要这么干。他对我们的要求比在我们连时还要严格。
他开会就说,咱们三排代表的就是战勤连,谁都不能当孬种,较劲的时候都得给我冲上去,要让下边的连队看看战勤连是个什么样的精神风貌。我猜,他是想干好了,让4连给我们排一个好评价,让我们连的领导确认,他领导的排是个过得硬的排。
在农业连,一年中最累的时候是麦收,早操是肯定不出了。我们应该入乡随俗,可排长为了显示我们作风过硬,还让我们天天出早操,而且口号要喊得更响亮,最好能让4连的听到。
4连已停下所有工作,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在麦收上,而我们还要按部就班地出操,不知4连的人听到我们的口号声作何感想。
三
上学时,我也下乡参加过麦收劳动,感觉最累的是拔麦子,累得直不起腰,磨得手上都是泡。可4连先进多了,有“康拜因”。拖拉机拉着那个大家伙在田里“隆隆”一转,成片的麦子就直接变成了麦粒。
4连的麦田有多少亩,我也不清楚,印象中视野之内都是麦子,一眼望去就像麦子的海洋。
一个连队就有一二百人,却有这么多的耕地,这在内地是连想都不敢想。
这么大面积的开垦,自然不能像我们连队挖菜地,靠我们这些两条腿的“老黄牛”,只能是机械化作业,让“铁牛”唱主角。4连就有机务排,装备了从耕种到收获的全套机械。
机械化耕作,理应比人工好,可地里的麦子却不怎么强,稀疏,穗小。
“康拜因”替我们拔了麦子,我们要干的活就主要都集中在麦场了。
4连的麦场非常大,平整的地面上晒满了新收的麦粒。我们的任务是用木锨不停地翻倒,保证所有麦粒都要晒干。印象中人们横排成一队,一个步调地手推木锨向前走,所过之后摊在地上的麦粒就都上下翻了个。
麦场上也有4连的人在干活,但我们几乎是没有任何交流。直到麦收结束离开,我也没有认识4连的一个人。
晒麦时最怕下雨。一有雨意,我们就得跟打仗似的抢着往一起堆麦子。堆成堆儿又得抢着盖席子。生怕干得慢了让雨淋了麦子。
我们班长刘长兵在识云断雨方面挺有研究,能说一套一套的有什么云下什么雨的农谚。干活休息的时候,我们都仰面朝天地躺在麦场上,听他讲解天上的云彩。
这时我才发现,乌拉盖的云彩,真美啊!有的薄如纱,有的厚如棉。有的轻飘如絮,有的堆积如山。一团团的像牛羊,一簇簇像雪莲,一片片的像鳞波,像海浪,真是千奇百怪。更有的像诡秘的幻境,能勾起你无限的遐想,使你有进入神魔世界的错觉。
望着那些缓缓飘动的白云,我仿佛离开了尘世,已融入到那个飘渺虚幻的云的世界之中。这种超凡脱俗的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名状。
每天都关注着美妙的云彩干活儿,似乎忘了苦累,只留下了白云蓝天的印象。
怕下雨,雨还是来了。
8月19日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忽然屋外风声大作,顿时天昏如晦。排长一声招呼,我们立即冲出屋子,列队跑向麦场(排长还没有忘了列队)。
我们跑到麦场,立即用木锨堆麦子。狂风势头不减,卷着尘土,在我们身边肆虐。我们不顾风狂尘呛,拼命地挥动着木锨。雷声中,远处翻滚的黒云已垂下雨线,我们要和老天赛跑,力争抢在雨到之前,苫盖好麦子。
4连的人也到了,堆麦子的速度明显加快。
但雨来得更快。大雨点伴着呛人的尘土味,随风而至,打得人脸生疼,眼都无法睁开。我们冒雨抢堆剩余的麦子。就在我们苫盖席子的时候,密箭般的雨点射了下来,风大得让人无法站立。战斗到了最紧要关头,我们顶着狂风暴雨,强展四肢,争分夺秒地铺盖席子。
当我们把全部麦子都苫好压住时,个个都淋得精湿。头发都粘在一起,像刚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班长看到我们的惨象,竟然笑了,殊不知他的模样也照样可笑。
这样难忘的经历,我自然要写诗记录:
雨中盖麦
何来恶雨不知时,满场新粮岂能湿。
冒雨堆麦强睁眼,顶风盖席硬撑肢。
誓与老天争分秒,敢和雷电斗雄雌。
苫麦功成相对笑,个个如鸡落塘池。
1970年8月19日于52团4连
四
8月22日,是我离开保定,奔赴兵团一周年的纪念日。这天,我盘点自己一年来的收获,感觉不甚满意。自己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有别人进步快,心里灰灰的。自己的付出不被别人认可,该怎么办呢?我痛苦地思索着,既然自己有远大的抱负,就不该为名利所累,能问心无愧就行了。于是,写诗一首:
纪念到兵团一年
冒雨迎风整一年,赤于塞外志增阗。
挺似斗雪征霜柏,进若乘风破浪船。
生重泰山不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
纷飞战火尽我职,不望千秋青史传。
1970年8月22日于六师。
此后几天,自己还深陷在思考之中,如何摆脱名利羁绊,让自己豁达起来,是思想斗争的核心问题。于是,又写下了以下几首诗:
随感
最恨斤斤苦计较,全为自己把事谋。
名利本是害人事,我心只把无愧留。
1970年8月26日于52团4连
路
在帝国主义灭亡的前夜,
泛出共产主义的曦光。
是前进还是彷徨?
是悔叹还是勇往?
前面还有狂风暴雨,
前面还有惊涛骇浪,
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
就绝不回头,
扬起战斗的风帆,
劈波斩浪,
让青春放射出光芒。
1970年8月31日于52团4连
随感
有志红旗插天下,自想刀下不惜头。
惟恐平时不过硬,关头不敢把血流。
1970年9月1日于52团4连
怎样渡我一生
遍踏悬崖攀绝岭,不为尺躯谋新容。
一生我愿苦摔打,尽由革命安排成。
1970年9月6日于52团4连
经过自我思想改造,感觉还是把这个事想通了——别人的评价不重要,问心无愧就够了。
五
4连的麦收进入后期,麦子晒好之后,开始装囤了。
装囤可是一件既考验胆量又考验体能的活儿。麦囤有四米多高,上麦囤的踏板仅一尺多宽,空手走上去都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事,而此时肩头还要竖扛一袋大约有一百六七十斤(装满为180斤)的麦子,其难度可想而知。
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扛过这么重的东西,也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扛过东西,更没有扛着东西上过踏板。有没有胆量冒着掉下来的风险冲上去?我感觉自己面临考验。
此时,已有4连的人上了踏板。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那踏板一起一落,颤得人心里紧张。他终于走到了囤顶。只见他把麻袋口往前略一倾斜,就如倒水般地将麦粒倒入囤中。
排长杨立桐看4连的人已上了囤,立即让人给他也搭上一袋,随即上了踏板。排长脸儿瘦身子足,上囤跟玩儿是的,轻轻松松就是一个来回。班长刘长兵也扛上一袋上了囤,他干得虽不如排长轻松,但看上去也并不让人揪心。
我觉得到了考验自己的时候,就挺身而出,也让人给自己搭了一袋扛在肩上。这袋麦子压到肩头,确实很重,但我觉得自己能挺得住,就毅然迈上了踏板。
我抓牢麻袋一角,硬挺身板,看准踏板上的防滑木条,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由于麻袋很重,迈步造成的有节奏的踏板颤动,不但没有让我失去平衡,反而让我有了借力的轻松。我也顺利地走到了囤顶,一倾麻袋,水银泻地般在倒掉了小麦。
我经受住了考验,我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扛一百六七十斤的麻袋,上到四米多高的粮囤。我感觉自己也像英雄一样地走下踏板。
那些身体比我棒的人大受鼓舞,也都扛起麻袋上了粮囤。
有了第一趟的经验,我对自己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一次又一次地扛起麻袋。
此次扛麻袋上粮囤,是我体能的一次突破,但也达到了我体能的顶点。自4连麦收之后,我是再也没有扛过那么重的东西。
六
回忆在4连麦收的事情,有两件事虽与麦收无关,但我还是想说一说。
一是出现了首例真正的知青恋爱。以前连里虽然也有知青恋爱,但都是在校时确定的恋爱关系,严格说来那是学生恋爱的延续。还有的是父母在农村给张罗媳妇,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知青恋爱。
而这次是一位男知青给一位女知青送书夹纸条。书中的纸条竟然是求爱的情书。男知青自然是我们排的。在我一门心思斗私批修自我思想改造难以自拔的时候,这位老兄已开始思考未来与什么人组建家庭,可比我超前多了。兵团三令五申,三年内不许恋爱,他在我写诗纪念到兵团一周年的时候,竟然写了情书,还送给了心中的恋人,让我大为佩服,佩服他的胆量之大。
据说,那位女知青看到情书,脸都吓白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还是被连里知道了,男知青受到了批评。但此事并没有影响他进步。后来他入了党,上了学,最后呢,还与有情人终成眷属,十全十美的大结局。看来出头鸟也不定都被打到,敢为天下先的人,说不定还抢占了先机呢!
二是看到了至今仍无法解释的“怪圈”。在4连麦收期间,我们曾回师部看电影,看完后列队返回。行进中有人发现天上有“情况”,我们立即停下来观看。
只见夜空的北边有一个白色的光环,正快速地向南飞行。光环越飞越大,飞到我们头顶时,感觉其直径能有天幕直径的四分之一那么大。光环似一道刷痕,淡薄如烟却异常清晰。有飘忽感,偶有变形,但又很快恢复。光环不亮,环内环外繁星依旧,只是在环的正中,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亮点儿。
光环很快就飞过天空,消失在南方,前后不过十几分钟。
这家伙是个什么“怪物”?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可能是卫星,说不定咱们又发了“东方红”二号。有人说不可能,要是发射了“东方红”二号,上级早就组织咱们观看了。如果是卫星,肯定是美帝苏修的卫星。还有人说,可能是苏修的火箭。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说不定又在试验什么新武器。我说飞行器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光环啊,没准是自然现象吧。人们立即驳斥,明明光环中间有个亮点儿,应该就是它作得怪,怎么能是自然现象呢?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清楚。
七
4连的麦收工作结束了,召开了总结大会。我们排也参加了此次大会。
4连连长在会上作了总结报告。不出我所料,他对我们排并没有给予很高的评价,只是礼节性地提了提,便没了我们的事儿。不知我们排长听了之后会作何感想。
4连连长在报告中讲了好多的成绩,可惜我没有记住,只记住他批评人时爱用歇后语,而且以“狗熊系列”为主,什么“狗熊打立正——一手遮天”,“狗熊穿大褂——你人模子狗样”,“狗熊拉磨——不吃这一套”,“黑瞎子敲门——你熊到家了”,等等。
4连连长讲了好多成绩,可我了解的实际情况却不是那么一片光明。听说他们每亩地播种要12公斤左右,而平均亩产也不过40多公斤,加之是机械化作业,麦子的成本相当高(六师小麦成本最高的年份是1974年,达到每公斤1.52元。那时的工人工资每月也就30多元)。
据了解,1970年六师小麦的平均亩收入为8.3元,而每亩的费用则高达10.3元,总体亏损。
那年,六师提出了“以农为主,农牧结合,多种经营”的生产建设方针,大面积开垦草原,仅一年时间开垦面积就达到了35.44万亩,实际播种26万亩。由于大面积开垦,乌拉盖草原出现沙化、退化、盐碱化。
对开垦草原,当地牧民持坚决的反对态度,曾成群结队地阻止拖拉机开耕。最极端的就是躺在拖拉机前面,以死相拼。只是在兵团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挫败了“阶级敌人”破坏边疆建设的阴谋之后,麦田才得以取代牧场。
后来人们管兵团的这种耕作模式,叫“广种薄收”。可当时是“政治挂帅”的年代,你要是跟别人掰持这个,别人准说你“只算经济帐,不算政治帐”,是政治上的糊涂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