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民工的感悟
1970年的秋季,我们生产队接到了大队的通知,要派一名社员出民工。当晚生产队敲钟开会,会上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然后队长说到了出民工的任务,是到索伦公社的国防公路上修一座桥,然后开始让大家报名。因事先听社员们说过,出民工挺艰苦,所以会上没人吱声。散会后我跟姜队长说找个人接替我看青,我去出民工吧。第二天姜队长把我领到他家里,从炕上撤下一床狍子皮做的褥子交给我,说山里比这儿冷,拿去用吧。我的同学田育民当时也非要把他的厚棉褥子让我带走。虽然我不知道干活的地方有多冷,但是那会儿我的心里已经不觉冷了。
到了工地后,得知干活工地所在的位置是索伦公社吉拉斯台大队境内,离我们公社100多里。气候确实比我那里冷一些,因为有些树叶已经发黄了,而我们生产队那里的树叶都还是碧绿的。同时还得知参加建桥的还有阿利德尔公社和树木沟公社的民工。我们公社共有4名知青在工地上,分别来自永丰、套海、和平、沙布台大队。公社带队的是老大队书记陈喜明。全公社20多个民工组成一个排,排长是前锋大队的退伍军人毛树生,副排长是永丰大队天津知青侯长春,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
经过一段时间,逐渐了解工程的内容,这个工程是由科右前旗国防公路指挥部领导,在乌兰浩特到阿尔山的公路上,索伦公社境内洮河上游修一座六孔木桥,单车道,桥长约100米左右。平时用于民间通行,战时要能通过重型火炮。我在村里见过当时实验的105口径加农炮,每颗炮弹都有百十斤重,弹药加上运送汽车的重量和拖着的火炮一定很重。工地指挥部的人告诉我,这座桥上有木质的绗架,与铁桥的样子差不多,修完挺好看,每次只能通过一辆拖火炮的汽车,汽车在桥上时,桥会上下晃动,但不会垮塌,桥主要用于雨季。建桥的方式现在看是比较原始的,先是打桥桩,用一个简易的木头支架,顶上装有滑轮,用卷扬机钢索吊起一个几吨的重锤,再把木桩的下部用钢板制作的包脚安装好,上边安上铁箍,立在指定的位置,卷扬机操作手一松开离合器,重锤就砸下来,如此反复操作,就像用槌子砸钉子一般。木桩打好后再进行大桥装配。
在工地上住的是用木头做支架包着苇席子的工棚,民工就睡在地铺上。地铺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草上再铺一层席子。蚊虫是多一些,也说不上多艰苦。天冷后,工棚不能住了,排长毛树生就到附近的生产队找了几间房子,我们也睡上了热炕。工地上的伙食比生产队是要好一些。中途公社还派人来慰问,给大家带来肉和白面改善伙食。
工地的劳动是繁重的,我们公社初期的任务是运送木料,就是把原木从堆料场抬到干活的地方,距离有200-300米。每棵木料都有1000多斤,八个人抬。干活后才知道,虽然方法很原始,但里边还蛮有学问。抬木头的时候四个人一组,用一个卡钩,卡钩是铁制成的,下边是两个钩子,用来抓木头,卡钩的上边有一个小弧圈,放一根短木杠,称为把门,把门的两边套绳套,绳套上是抬木头的杠子。抬木头用的杠子叫尖杠,两头是尖的,谁也偷不了懒,抬木头先把木头卡好,试抬一下,两组重量分布基本均匀就可以了。然后头杠喊号子,大家随着号子前进,行走的时候,在木头左边的人第一步迈左腿,走在木头右边的人第一步迈右腿,这样可以防止木头左右晃动磕腿。从远处看抬木头,民工们随着号子声发力,步伐整齐的前进,木头在民工中间一晃一晃的往前蹿,也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刚开始干时每天回来肩膀都火辣辣的疼,也肿了起来,过了十多天,就好多了,只是木头压在肩膀时疼,不肿了。别看平时民工身体强壮程度不同,互相也有褒贬,但是木头一上肩,不分身体强弱,个个都是好汉,没有孬种,尤其是上跳板的时候,多重、多累都得坚持抬到指定位置,直到木头放稳为止。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中途有人脱杠,大家就都有危险。最危险的活是安装绗架的顶梁,可能是工地木材紧张吧,手脚架的高度将将够得到顶梁的位置,而且手脚架顶端木头细,铺上跳板晃晃悠悠的,离地接近20米,往下看都眼晕,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边上没有任何安全保护措施,抬着横梁上去的四个人必须绝对保持精神集中,每走一步都要找一次平衡,走到顶部后,晃晃悠悠的还要把木梁上的孔对准螺栓杆,对正了才能放下。下架子之后,大家的内衣都湿透了,太紧张了。好在大家齐心合力,互相配合,12根顶梁都顺利的安装完成了。
在河滩上木头抬到指定位置后,木匠就可以干活了,有些木头需要翻转,要是徒手翻转需3-4个人一齐发力才行,但我看到木匠师傅用一个扳钩很轻松地就把原木翻过来了,仔细看扳钩,是在木杠上挂着一个弧形的铁钩,用铁钩挂住原木,扳动木杠就可以翻动木头,原来用的是杠杆与轮轴的原理。每天出工的时候,看见木匠师傅都扛着一个镐头似的工具,不知道是什么工具就去请教。木匠师傅笑着问:“知道鲁班师傅的四大工具吗?”我说:“锛、凿、斧、锯。”然后他又指着这个家什问:“那你说这是什么工具?”我一想凿子、斧子、锯我都见过,“这一定是锛子了。”接着我又问锛子是干什么用的,他告诉我,原木要加工都要先用锛子加工出一个平面来,盖房子要用檩子,柁,也要先用锛子加工出两边的平面,这样放在墙上才能稳。制作犁杖,大车辕子都要用形状,弯度,大小与制成品相似的原木料制作,这样才能结实,所以也要用到锛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看到有的民工行李下边放着菜墩子,我也想给自己的知青组找一个菜墩子,就问他们是从哪弄到的,他们说是自己用快马子锯锯的。(快马子锯是专门伐树的锯,由两个人使用,锯的特点是两边窄,中间宽。)我就去找木匠师傅借快马子锯,没想到他们不借。说了一会儿理由,我听明白了,一是他们的菜墩子都是刚进工地搭建工棚伐木时顺便搞的,而伐木是危险的工作,怕我出了事故;二是怕把据弄坏了,影响工地施工;三是说我不懂什么树才能出菜墩子。对第三个理由我突然来了兴趣,难道这里边还有什么说道不成。于是我就向民工们请教,有一位在林区工作过的民工告诉我,一般菜墩子都用杨木或柳木,硬杂木不宜做菜墩子,因其过硬,使用费菜刀,另外在使用时也会掉木渣;柳木的菜墩子最好用,但是直径大的柳树不好找;杨木次之,比柳木的费菜刀,但可以找到大的菜墩。他还告诉我关键是选树,如果树没选好,费了半天劲,伐倒的树是空心的或有黑心就不能使用。而选树主要是看树上有没有枯死的干树枝子,他告诉我,有干树枝子的树,树干里肯定有黑心的地方,干树枝多的树还会在树干里有空心,原因是这棵树的根局部有病变或坏死了,而砍断的树枝则不影响树木的质量,原来锯一个菜墩子还有这么多的学问,这可是书本上学不来的东西。后来出工和收工的时候,我就有意识的注意两边的大树,发现自然生长的杨柳树,大约有一多半都有干枯的树枝,还有的树干不整齐,可见能锯出菜墩的树不多。
眼见得想自己锯菜墩子是不可能了,又心不甘,总与民工们谈论与菜墩子有关的话题,我们公社永胜大队的民工刁凤翔师傅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我有一个菜墩子,还挺大,你拿回去给青年组用吧。我喜出望外连忙问:“那你怎么办?”他说“我家里还有,这块本想留着备用。”见我是为青年组用,于是送给我,我从心里感谢刁师傅。放假的时候打算把菜墩带回青年组,他又嘱咐我,火车上不许带,要包起来,于是我用毯子把它裹起来,用行李绳扎好上了火车,所幸列车上并没有检查,平安回了公社,又背了七里路回到青年组,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得意。这块菜墩子一直伴随着青年组到返城时,才送给了当地社员。
从村子返回工地的时候是半夜的火车,下车的地方叫白海工区,车站等级是乘降所,就是铁路职工上下车的地方,没有车站牌,也没有站台和候车室,列车只停一分钟,离我们干活的地方还有将近二十里路。下车的时间是凌晨3点多钟,下车的时候借着列车上的灯光看好像有四、五个人下了车,等我从车上跳到路基上,车就开走了,再看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我孤零零的。愣了一会儿,正好看到铁路上有几个人走过来,仔细一看是巡逻的解放军,好在方向与我要走的相同,我就离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走,走了约三四里路,他们下了路基朝山沟里走去。我只好从路基上下到公路上,到了公路上先看看周围环境,天上有月亮,多云天气,微风,月亮在云缝里时隐时现,公路两旁都是大树,月亮露出来的时候路上很亮,云采遮挡的时候,灰蒙蒙的看着周围的景色显得很诡秘。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走着走着远处传来狼的嚎叫声,听声音的距离也得有几里地以外,心里倒不害怕。因为听社员们说过,狼在山里有食吃时,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只有在下大雪后没有食物,才有可能伤人。为防止万一,也顾不上冷了,于是把大棉袄脱了,披在肩上,一旦狼用双爪搭肩时也好对付。其实在公路上最让人紧张的是偶尔传来枯树枝扭动的吱哑吱哑的声音和乌鸦沙哑的呱呱叫声,声音近在咫尺却又看不到,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十分瘆人,汗毛都立起来了,这时感到真正的孤独与无助,以前在生产队看青也经常在山上过夜,但那时身边有马,身上背着土枪,环境熟悉,没有孤独感。走了十多里路,忽然听到了狗叫声,看到两三里外时隐时现的灯光,顿时感到亲切,昏暗的灯光觉得也很明亮,紧张感也减少了许多,心里想还是有人的地方最有安全感。虽然远远的经过村庄后又进入茫茫的夜路,心里却轻松了许多,走到早上七点多钟才回到住地。大家见我自己走夜路回来,都说我胆大,但只有我自己明白一路上的孤独与紧张。
有一天,河的上游下大雨,河水暴涨,本来不宽的河面一下宽阔起来,水流也很急,一部分民工在河对面干活回不来了,指挥部研究只能派个人拉一根绳子过去,给河对面的民工送点吃的,民工大部分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这时天津知青侯长春自报奋勇拉着一根麻绳游过河去,我们大家在河边拽着绳子以防不测。在奋力拼搏后终于把绳子拉到了对岸,给天津人长了志气。我目测了一下,虽然是横着渡河,大概被水冲出的距离是河宽度的两倍。天气渐渐冷了,河水里从上游带来了浮冰,可是还需要往河里再抬两个木马(注:支撑桥桩和打桩机的木架子,工人们称之为木马)指挥部组织了十几个民工完成此项工作,上午十点多钟,在空地上点了一个火堆,我们都脱得只剩一个裤衩,指挥部拿来一瓶白酒,每人喝几口,大家围着火堆跑步,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跑了几圈后,大家就抬着木马下了水,水冰冷刺骨,但没有一个人含糊,在号子声里一步一步向河对岸走,直到工人师傅定好位,放稳木马才结束。原来以为指挥部的工人师傅们只是在岸上指挥,没想到他们全都下了水,在水中指挥定位,还在水的下游警戒,防止民工被水冲走,这令大家对他们更多了一些尊敬。放下木马后我看离对岸只有三米多的距离,水有齐腰深,想试着往前迈步,没想到被水流冲击着一步也迈不动,原来看着清澈平缓的河水,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往回走的时候,我问与我一同抬杠的蒙族民工会不会游泳,他说不会,我说尖杠给你,我游回去,他十分害怕,叫我不要松开,我从心里看不起他,但也只好拉着他慢慢走回岸边。过了几天见到他骑着一匹马去办事,看着他骑术非常高明,就像长在马背上一样,我不由得暗自感叹,人真的是各有本领,从此也不敢小瞧别的民工了。
随着工程的进展,进入大桥组装阶段,可能是木工不够用,有些活就落到民工身上。有一天要连接两根桥梁,连接处用两块方木夹着木梁,用普通的木工钻打孔,要穿透三层木头,总厚度60多厘米,然后用螺栓紧固。工地技术员魏师傅指导,他先找了一个民工用木钻打孔,这个民工很仔细,小心的找好位置后开始用手拧钻,打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出来有点偏,就说偏了,他试图纠正但已经不可能了,结果钻出的孔偏了4厘米,魏师傅摇摇头。看见我穿着知青的棉袄就对我说,你试试?我说行,但是得慢一些,他说可以。然后他用铅笔在梁的上边画了一个叉,又在下边画了一个叉,我注意到他是用角尺找的上下位置,证明孔在梁上是垂直的。于是我把钻头的锥尖从画好的叉印中心拧入木头,先面对木梁对上面画的叉印中心作了一条假想的连线,校正了钻杆正面的位置,又转过90度,把钻杆的位置与木梁的中心线对正,然后开始拧钻,每拧五六圈之后再调整位置,这样一边打孔,一边调整位置,钻进一半的距离后,位置已经固定,就不用再调整了,直接拧就可以了,到木钻尖露出的时候正好在魏师傅用铅笔画的十叉中心,他很高兴。后来再有横梁用木钻打孔的活儿,魏师傅就把我招呼来让我干了。
大桥开始安装绗架了,每孔桥上有四棵斜的支撑木,支撑木要与立柱连接,技术员魏师傅和管木工的白师傅又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干,我听了他们讲解要干得活后才知道,原来是要把立柱和支撑木之间打一对平行的孔,误差不能大,然后安装螺栓。我目测了一下孔的长度大约60-70厘米,而给我拿来的木钻长度只有50多厘米。我就说木钻的长度不够,白师傅说这不用你管,你就说能不能干吧?我说行。下午白师傅就把加长的木钻送到我手里。上到架子上一干,才知道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因为在木制手脚架上观察没有空间,无法从远处吊线找方向,虽然非常小心,打出的平行孔出口的误差仍有3厘米之多。好在魏师傅爬上去看了一下,对我说还可以,下次再仔细一点就行了。说仔细是很容易,实际干起来却不好办,我在架子上一边干一边想着平行线,突然脑子里一闪,只要有了参照物就好办了。于是打完第一个孔后,把孔里装上螺栓杆,只装进一半,打第二个孔的钻杆与螺栓杆进行参照对比,纠正误差。这样打下来,平行孔的误差不到1厘米,我很高兴,魏技术员也很高兴。看来书本上的知识只是原理,干活更需要的是实践与经验。
后来再打孔的时候,魏技术员只是偶尔来看一下。当时天气很冷了,坐在桥顶离河床地面有将近20米高,北风嗖嗖的,有一次我打完孔招呼人给我递螺栓,往下一看人都冻跑了,只好自己爬下来找螺栓与扳手,正好魏技术员来检查。平时文邹邹的他看到此情形后,竟然把跟我一块干活的民工找来发顿脾气,他说你们在下边都冷得受不了,人家还要在顶上干活,要不换你们上去试试!后来再没人敢脱岗了。
那年头我常想,我们从城市到农村感觉到艰苦,农村的社员在村子里生活、劳动则是常态;村里人出民工也感觉到艰苦,而对于成年累月在施工工地的建桥工人来说就是常态。在与村里的社员交谈的时候经常听到的是现在比过去好多了,牲口多了,村里也有了座钟、缝纫机,人人都有衣服穿,有被盖,能吃饱饭了,不用去扛长活了。建桥工人们则说,条件比过去强多了,有机械了,工棚里也有电灯了。由此看来艰苦与幸福一样,可能都是在对比后的一种感觉。想通了以后心态就好,反正干活是躲不开的,不如高高兴兴地去干,在别人看来你干活态度还积极。工程结束的时候,我还被评上了五好民工,得到了毛选四卷合订本的奖品,这是我唯一靠劳动干活得到的奖励。
由于心态和情绪好了,路上的风景也觉得美了,河套里和上下工的路上长有很多的山丁子树。天冷后红红的山丁子都冻得透明了,每棵树上都结了一嘟噜一嘟噜的,从远处看树冠都是红彤彤的。每天我们都会折一些山丁子树枝,一边走一边把山丁子往嘴里送,虽然是肉少核多,酸酸的,倒挺开胃,回到驻地吃饭也特别香。在路上还注意到有的杨树上长出一簇一簇的植物,应该是寄生植物,在冬天里颜色碧绿还长了很多橘红色的浆果,圆圆的很抢眼。我就问这是什么,果实能吃吗?他们说是冻青(后来知道学名叫树槲),结的果实不能吃。我又问是有毒吗?他们说不清楚,只知道吃了会闹肚子。有的民工问我会不会拉二胡,我说刚学,他指着一棵树告诉我这是老鸹眼,树心是红色的,可以制作二胡和马头琴的琴杆。后来我发现,有很多民工对山林有丰富的知识,有一个民工能把几乎所有的树木和杂草都叫得出名字,分得出哪些是药材,哪些有毒。他教了我不少的知识,可惜现在记得很少了。
出民工在我下乡十年中只占了很少的时间,但留给我的记忆十分深刻,真是想回去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