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摇——兵团生活回忆录之七十二
一
回到连里已有几天了,心情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从兵团东部地区新闻工作会议上听到的那个“兵团要解散”的小道消息,还在脑子里翻腾。
天气也像心情一样阴郁,总是昏昏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
6月21日夜间,我在睡梦中落入了一条冰冷的大江,怎么游也游不到边儿。猛然间惊醒,发现正在下大雨,急促的雨点敲得玻璃噼啪乱响。再一摸被子湿漉漉的,身上冰凉,啊!房子漏雨了。
我下地去拉灯,一拉还没电。六师电厂供电就这么牛,说停电就停,从不事先通知。
我这一折腾,别人也醒了。大伙摸黑儿检查,发现好多地方都在漏。
我们班成立后住的这栋房子,是新竣工的房子,还未曾经过雨季,没想到它连第一场雨的考验都经受不住。瓦是我们自己上的,漏雨也怨不得别人,只能等雨停了再想办法补漏。
滴在我床上的雨水越流越欢,我必须得挪地儿了。可在四处找了找,哪儿都在漏。
最后我发现,床边的那个墙角没有滴雨,于是我就把被子团到墙角,鞧在旮旯里休息。
平时我最盼着夜里下雨到天明,到了白天也别停,那样就可以歇个风雨工。可今天却盼着雨赶紧停,可它偏偏不停了,害得我一直坐到天亮。
天亮后雨还在下,屋顶也漏得更厉害了。怎么办呢?我灵机一动想到了我的塑料布床单(当时正流行那种床单),就用它和支蚊帐的竹杆搭了一个屋中屋,总算是有个干巴窝了。那些有塑料布的战友看效果不错,都纷纷效仿。
雨下到下午才停。我闲着没事写了首诗记述此事。
夜雨
天河漏水哗哗,宿舍漏雨嗒嗒。
急风催雨雨更大,屋里屋外都下。
酣睡梦里不知,被子褥子皆湿。
身落寒江方惊醒,怨天怨人都迟。
左思右想没法,只好摸黑搬家。
东边西边都不行,只好团在旮旯。
天亮雨还没停,不知何时能晴,
屋顶下面又屋顶,塑料床单搭成。
1975年6月22日于东风
天晴了,我的心情并没有晴,还是沉沉的,总想如果那个小道消息坐实了我该怎么办?就离开这片浸有自己血汗的土地吗?
想到离开,战备,基建,打草,打石头,那些火热的场景就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让我觉得弥足珍贵,于是就想用诗歌总结一下这些难忘的经历。我最先写的是打石头。
采石歌
叮当当!叮当当!
红旗飘处歌声朗,
雪峰腰间锤声响。
让钎钻入百丈岩,
令山吞下炸药箱。
轰隆隆!轰隆隆!
晴空万里霹雳动,
山摇地晃石排空。
百方千方顿时出,
再数群山少一峰。
风呼呼!风呼呼!
双臂一晃大锤舞,
风过石开气不粗。
再敲再打再修整,
方方正正手中出。
马萧萧!马萧萧!
大车成队上山腰,
战士拉石心中笑。
石头石头跟我走,
建设边疆好材料。
1975年6月24日于东风
很快,师部也开始传播这个小道消息。可连里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政治学习照常进行。那时连里正在组织学习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我要组织班里学习,所以特意找了《中共中央关于学习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的通知》认真研读。读后我的革命豪情倍增,决心和旧世界,和资产阶级斗争到底。并写了诗歌形式的读后感。
读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
文中起狂飙,
字里响惊雷,
毛主席的重要指示,
掀起一场新风暴,
要把旧世界摧毁。
坟墓中的腐尸恶鬼,
阴沟里的污泥浊水,
散发毒气的铜臭,
小生产的大海包围,
一切,一切,
妄图使我们的社会倒退。
面对这毒雾弥漫,
面对这阴风横吹,
毛主席发出了战斗号令,
要起千钧雷霆,
把这一切炸碎。
学习的灯光,
化作战斗的闪电,
批判的怒吼,
化作战斗的风雷,
一个崭新的世界,
将在这风暴中建立起来,
这新世界啊,
将在毛主席指示照耀下,
放出万丈光辉。
文中的狂飙,
激我斗志昂扬,
字里的风雷,
激我信心百倍。
握党给的枪,
挥党发的锤,
记住毛主席的教导,
学习革命先辈,
向旧世界的遗老遗少,
猛追!猛追!
不消灭干净,
决不回!
1975年6月27日于东风
二
进入7月份,有关兵团解散的小道消息愈发多起来。一种比较主流的说法是,中央已于6月份做出了关于改变内蒙兵团体制的批复,决定撤销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师、团两级机构,把农牧业团改为国营农牧场。
这种传言是否真实?知青们相互打听着。不知上级是否知道已是人心浮动,反正一直没人站出来证实或否认,于是一些胡编乱猜的谣言也开始流传。
最可怕的谣言是,兵团要交给地方,而新的各级班子将由蒙族干部组成,之后将重用蒙族人,汉族人将丧失发展空间,甚至可能受到排挤、打击和清算。
知青们都知道“挖肃”运动深深伤害了蒙族人的心,万一自己被当成替罪羊受到牵连,岂不是无妄之灾。这个谣言传播时,还举了其它地区民族冲突的事例,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这种谣传,杀伤力很大,动摇着人们扎根边疆的信心,可依然没人站出来澄清。
这时我又听说一些现役军人也在跑复员转业的事儿,更觉得传言不是捕风捉影了。现役军人是兵团的核心,他们都在找门路离开兵团,那兵团的前景肯定是不光明了。
就在我考虑该怎么办的时候,对象李津荣找我,说她的好友木材厂的刘俊美给她透信儿,大礼堂吊完天花板之后,还剩下一部分纤维板,主管部门说要处理给个人,如果想要的话,就赶紧去买。因为数量不多,怕晚了就买不到了。
面对汹汹传言,我扎根的决心已不那么坚定。虽然北京、天津知青返城的大门还紧紧关闭,可保定毕竟已开了口子,如果我想回城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买不买?是否还需要在兵团打结婚的家具?我自己都没有答案。但那时候物资极为紧缺,如果不买就有可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决定先买下再说。
过去一看,那纤维板张儿很大, 2.4米×1.2米,光的一面还刷着绿漆,挺硬实的,应该是中密度板。价儿也不低,好几块钱一张。我不知将来打家具需要多少,就只买了两张。
买回后,把它靠墙放在了我的床边。
三
“八一”就要到了,按惯例团支部的宣传栏要出纪念专刊。我那时还是主管宣传的团支部副书记,所以又开始张罗这件事。
此时,人们的关注点都在兵团的命运上,没人愿意给专栏写稿件,我好不容易才求来两篇稿子,可还是凑不够一个版。没办法我只好加班加点自己写。
我知道自己扎根的决心已不那么坚定,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为兵团办得最后的宣传栏了,就特想把它办得好一点儿。我倾注心血写了两篇稿子,并反复修改,直至满意。
纪念八一
捧一碗鲜美的奶茶,
献一束红彤彤的萨日朗花,
解放军同志辛苦了,
咱和亲人有多少心里话。
是你们,
烈日下巡海岛,
风雪里守边卡,
千里戈壁沙伴饭,
祖国大地处处家。
时时提防,
粉碎敌人的复辟梦想;
刻刻警惕,
斩断敌人的罪恶魔爪。
握井冈山钢枪,
保守祖国的好山河;
挥南泥湾锄头,
建设祖国美如画。
是你们,
和我们一起学马列,
理论高峰勇攀爬。
和我们一起搞生产,
边疆盛开大寨花。
和我们一起大批判,
将政治骗子的画皮扒。
亲人啊,收下吧,
一碗奶茶心底的情,
一束鲜花心窝的话。
1975年7月30日于东风
长城颂
北国群峰,
蜿蜒长城。
屹立山间如铁壁,
横亘万里御敌兵。
关塞军旗卷,
烽火报敌情。
金戈铁马破敌阵,
捍金瓯,
看祖龙。
石铺砖砌汗与血,
秦时百姓汉时兵,
千古功绩尽勒铭。
山河易,
人间换,
神州又起新长城。
基础乃人民八亿,
墙体乃百万子弟兵。
军装绿,
帽徽亮,
领章红,
炯炯双目明。
排方阵,
似烽燧座座。
列长队,
胜铁壁层层。
构战壕,
似鸿沟巨壑,
阻千军万马。
筑堡垒,
胜高山峻岭,
岿然不动。
伟哉!
巍巍乎势倾山岳,
赫赫乎力阻飓风。
云中雷达,
海岛哨兵,
大洋战舰,
碧空战鹰,
万里江山万里营。
似长城,
胜长城。
井冈炮声,
伴冲锋号角,
枣园灯火,
照万里征程。
国际歌壮曲,
激继续革命,
无限豪情。
毛泽东思想,
增手中法宝,
定灭尽害人虫。
来自人民爱人民,
忠心火样红。
爱民歌一曲又一曲,
鱼水情。
为无产阶级事业,
甘洒热血。
为共产主义理想,
永打冲锋。
挥巨帚,
扫阴霾,
荡西风,
捍卫无产阶级专政。
不惧山姆核弹,
欲擒北极恶熊,
抡愚公锤,
给帝修反敲丧钟。
坚持马列原则,
支援世界革命。
送共产主义春风,
吹寰球万里长空,
育五洲千花争艳,
绚丽鲜明,
万紫千红!
1975年7月29日于东风
四
进入8月,又有更多的有关兵团解散的小道消息继续传出。据说,自治区已经成立了专门处理兵团移交工作的领导小组。之后,还开了地方盟市主要领导和兵团师以上干部的会议,解读移交工作的相关政策。
在各种流言的冲击下,知青们的情绪异常波动,都在盘算如何应对。我和李津荣也经常接触,商量我们该怎么办。她回天津没有希望,我回保定倒有可能,核心问题是我走还是不走。
以前,基本上都是我去幼儿园找她,她很少到连里来找我。钢筋班成立之后,她还一次都没有来过。这天晚上,李津荣突然到班里来找我,我猜着她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看我的对象来了,班里人很给面子,都打个招呼就出去了,没人赖着当“电灯泡”。
她告诉我,她听机关的干部说,兵团党委已开了会,着手落实中央关于兵团改制的决定,要求现役军人们在移交工作中站好最后一班岗。
她认为这个消息绝对可靠,兵团是肯定要交地方了。她和我一样,也对兵团交地方之后的前景并不看好。她觉得还是“走为上”,能走一个是一个,不要因为恋爱的原因俩人都摽在这儿。
交谈中,忽有蚊子袭扰,我不由地看了一下窗户。玻璃上爬满了蚊子,但窗扇儿关得很好,蚊子钻不进来。
就在我看蚊子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蚊子的后边好像有影子在晃动。我定睛细看,原来是几个人头。我心里又气又笑,伸手就猛敲了一下玻璃。窗外顿时爆出一片笑声,原来班里的坏小子们在窗外偷看。
笑声过后,玻璃上还有影子晃动。我有正事要谈,没心理和他们逗闷子,就不再理他们。
我们谈到了其他知青的类似情况。去年连里有4对搞对象的知青男方返城或招工,听说他们都没有吹。今年4月韩泰青办回保定,他的对象还留在连里,听说也没有吹。另外,李建喜上了大学,他的对象也没吹。
她的意见还是让我先走。我不愿意把她一个人扔在边疆,说再考虑考虑。
很快,李津荣告诉我的那个消息得到证实,师里真的开始作兵团移交地方的准备工作。看着上上下下乱乱哄哄的情景,我彻底失望了。当时的日记记述了那种感受。
1975年8月21日于东风
秋风一阵紧于一阵,漫天遍野的草都折了身。土块似的灰云,一堆接一堆地在天的低处快速飞奔。
我的心情也很灰沉。洒有我的血和汗的兵团,低落下去!低落下去!难谈功劳,难谈成绩。她将要交给地方,也不知将来是否会真有起色。
我那样崇拜,那样向往的兵团,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走了下坡路。她是“新生事物”,还是“老生事物”?她为什么办不下去了呢?
生活会把人抛向意想不到的地方。没有什么了不起,热爱生活的人依然热爱新的生活。如果生活把我推向了低谷,我不会自暴自弃,依然会高傲地活着。
五
在反复权衡之后我决定,自己先办回保定,再想办法把李津荣办到保定。
9月7日是星期天,我去找李津荣,征求她的意见。
到那儿的时候,李津荣等人正在为有人硬让她们帮忙干活而生气。
那时正流行一种自制的纸制珠串儿门帘,李津荣等人也在做。我还帮李津荣找过旧报纸,画过一幅门帘那么大的松鹤图,以作穿帘子时的图案样本。
做那个玩意儿挺麻烦的。先要找好多报纸,再将报纸搓成棍,用浆糊粘好封口,然后要找各色油漆(这样才能穿出图案),给纸棍上色。油漆干了之后,将纸棍剪成一粒一粒的,作帘子珠。再用绳将帘子珠穿起来,做成珠子串儿。最后将珠子串儿一根挨一根地钉在提前刨好的木条上,才算大功告成。
李津荣告诉我,一位和她们同住一栋房子的领导刚才来过,进屋看到她们都忙着搓纸棍,挺不理解,说她们:“有时间学学毛著多好,干点儿正事儿。”她们赶紧解释,是在穿门帘儿,将来挂上能防苍蝇蚊子。
听她们这么一说,领导很感兴趣,耐心地询问应该怎么加工。听明白之后他说:“也帮我穿一个吧!”
她们不愿帮他干,可又不好明说,就找了个借口说没纸。
领导也不为难大家,说:“没关系,我帮你们找。”他还举一反三地说:“你们求人要油漆和做木条时,也想着我,不行就说是给我要的。”
领导都替她们把解决困难的办法想好了,她们还能说什么。可她们实在不想干,只能自己运气。
我劝她们别生气,说想给他干就干,不想干就拖,说不定哪天他就复员了呢。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李津荣,并强调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把她也办走。她说:“先别考虑那么多,走一个算一个。你的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别的事儿下来再说。”
回到连里之后,我立即给家里写信,让他们给我办困退手续。还帮他们把申请困退的理由编了一下,大意是:父母身体不好,而身边的孩子年龄都小,不但照顾不了父母,还需要父母照顾,所以申请回到父母身边,挑起家庭重担。
信寄走了,可我要走的决心下得并不坚决,还幻想着“兵团解散”真是一个传言,如果那样我还有理由留下来。9月11日的日记记述了我那种犹豫不决的心情。
1975年9月11日于东风
伴随着冬天的到来,仅有6岁的兵团就要寿终正寝了。
虽然年年兵团都是动乱的秋天,可今年却比往年都动荡得厉害。
曾是兵团领导中枢的各级军人干部,都在忙碌,做离开的准备。他们大部分转业回家,只有高级干部才回原部队。
被扔在草原的知青们都慌了手脚,有远见的已办好回城手续,没远见的也在为此忙碌。他们没有“扎根边疆”,这又能怨谁呢?他们看过去,想未来,失去了刚来时的信心,耗尽了刚来时的热情。他们申请回城的各种理由,也许不那么真实、正当,但又有谁会站出来指责他们呢?因为强调“扎根边疆”的那些现役干部都在忙着为自己找出路。
“兵团”曾是我的骄傲,我为她的死亡而痛心。别人高兴地为她唱挽歌,我却为她黯然神伤。我一直信奉“好马不吃回头草”,可我还能走下去吗?我已让家里给我办迁回保定的手续,可我还幻想着突然出现一个什么奇迹,兵团又起死回生,重新兴旺,使我们真的可以在这里大有作为。
如果出现这神奇的一刻,我会撕碎给我办好的返城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