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车夫斯基
我有一张保存最好的黑白照片,你们一看就知道,挥舞大鞭子赶马车的那个带眼镜的年青人——就是当年下乡到北大荒的我,坐在马车上的那位满面微笑的老人啊?就是我最敬爱的师傅——马拉车夫潘斯基。
您先别见笑,这“马拉车夫斯基”可是我们这些北京知青们对产生队赶马车老板儿的爱称呢。也因为我们刚到生产队时,与一些老同志聊天时,当我问到一位身强力壮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干什么工作时,他诙谐而自豪地说:“我是马车司机。”从那时起,我们就把生产队马车老板儿称之为“马拉车夫斯基”了,他姓什么,就叫“马拉车夫什么斯基”了。我师傅他姓潘,所以生产队的人们也就与我们知青一样都叫他是“马拉车夫潘斯基”了。
要讲起我的师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虽然是生产队里最最普通不过的马车老板,但他却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呢,是个转业的老铁道兵。我们刚到生产队时他才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皱纹却已爬满了饱经风霜的黑脸,清淡的眉毛下,一双小眼总是笑眯眯的。他身材不高,却很壮实,一双粗大的手都长满了老茧。他为人忠厚朴实,重来不与人计较,不管人家开他多么难听的玩笑,他都一笑了之。但是对工作却总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
我和师傅的关系非同寻常,在工作上我是他很好的搭档,在生活上他又经常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不但是我能当上车把式的启蒙老师,还是我婚姻的介绍人呢。
我们相识在1964年春天。我们几个北京支边青年刚分到生产队没几天,我被分派去分场仓库拉农药,第一次坐上了他的马车。他见我穿得比较单薄,还特地跑回家中给我抱来一件皮大衣。这北大荒的三月初依然是冰天雪地的,我穿着棉衣棉裤要是干起活儿来还不算太冷。可坐马车去场部,一趟就得近两个多小时。也多亏了那件皮大衣,才使我免受冷冻之苦。可能是缘分,一路上我们唠起了家常,聊得可投机了,他不但关心我们生活上是否适应,还给我讲了很多防寒的知识。
那时生产队里马车可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我们农工班经常要跟马车装卸粮食、农药、化肥以及盖房用的沙石、砖瓦、木料什么的,我和潘老板儿接触就更多了,我们的宿舍与他家只隔两排草房,下班后我也愿意到他家里去玩。过年过节、农闲放假时,不是把我叫到他家去,就是给我们送来很多好吃的饭菜和他家的特色食品,他老伴还常帮我缝补衣裤呢。
我们这些知青都爱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叫马车老板不好听,就亲切地称他为“马拉车夫斯基”了,都喜欢和他唠唠家常什么的,更爱听他讲故事。一提起当初来北大荒的艰辛,他能从老场长是怎么样带人来踏荒,讲到如何搭建马架子和支锅架灶过野外生活;从烧荒耕地到挖河开渠;从上山伐木、盖房子到放炮打石头、修筑公路;以及国家如何重视北大荒啦;王震司令员几次来农场视察啦……一直说到现在。都讲得那么细致入微、绘声绘色的。最精彩的段子要数我们分场的李场长在二队遇险,用手枪打死一个大黑熊;三队大力士怎么穷追不舍,单斧劈死大野猪啦;指导员给拖拉机手送夜班饭,又怎么用扁担与一群恶狼周旋啦;大胡子连长又是怎么雪地追踪,空手抓孬头(北大荒人把貉称之为孬头)啦等等,直听得我们鸦雀无声、张口结舌的。其实他自己就有很多动人的故事,你不套他,他是不会说的。
他的名字就有个故事;他小时候家很穷,起个小名叫狗剩儿,父母去世早,再也没起过大名。报名参加解放军时,问起姓名,他很憨厚地说叫“潘狗剩儿”,那个从城市当兵的小文书不但被逗乐了,还真不知那个“剩”字怎么写法。正好连队的指导员在旁边,知道很多农村的孤儿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字,才给他起了名字叫“潘解放”,意思是要他为全国的解放而战。
他老家在山东沂蒙山区,年青时就当了民兵还与小日本鬼子打过仗呢。一说起第一次打仗怕不怕时,他憨笑说:“不怕你笑话,我以前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别说是杀人了。他娘的,第一次打仗,腿肚子都转筋了,连枪都忘了怎么放,多亏民兵班长带着,不然,追敌人时都不知向那儿跑呢。有一次,我们民兵掩护村民转移时,他奶奶的,我的一个战友董华贵不幸中弹,就死在我的身边……我亲眼看见小日本鬼子枪杀我们手无寸铁的来不及转移的老弱村民时,我的心都气炸了。从那以后,我有了为死难战友和同胞报仇的决心,就什么也不怕了。打仗就是那样,他娘的,你不打死他,他要打死你哩……”
因为有几次在大好晴天时他就能预报出有大雨将到的消息,还很准确,闲聊时我就问起了因由,这才知道他的小腿受过重伤。我说他平时走路腿脚总是有些不便呢,在我反复追问下他才说出了真情;
小鬼子投降后,他参加了解放军,在淮海战役时,一次阻击黄伯韬兵团的战斗中,敌人又是坦克又是大炮的,战斗非常激烈。他的小腿被炮弹弹片打中,但他依然和战友一起坚持战斗,直到打退敌人的多次反攻。因为战斗还在继续,连长写了一张为他请功的纸条交给他手中,就叫担架把他抬下了火线。后来才知道连长和其他的一些战友在战斗中都相继牺牲了,伤好归队后,他并没拿着连长写的证明去请功,而是把那张纸条做了永久的留念。这事儿,又是在我的反复追问中,才讲出来的。
我也记得有一次去他家玩时,看到他家墙上挂着的唯一的一副用两块玻璃夹着的小镜框,里面镶着他们结婚的纪念照。我的近视眼镜有些不合适了,就摘下相框仔细地看了起来,无意中看到了后面玻璃下的那张带着黑斑的发了黄的小纸条,也不知为什么,我还没仔细看纸条上写的是什么,他却笑呵呵地收起了相框,我当然也不好意思追问了。他讲完这段经历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张纸条就是他的永久留念了。
潘师傅赶车的技术和爱护马的心劲在附近几个生产队都出了名。他的这挂马车不但绳套、架板、套包、马鞍、搭腰、肚带和后鞧都收拾得紧衬利落,大小铜环金光闪烁,连那四匹大马都梳理得溜光水滑。驾辕的“大黄儿”虽是一匹老马了,却依然很强壮。里套叫“小白龙”是老板最喜爱的儿马蛋子(年青的公马),头颈上的棕毛总是修剪得整整齐齐,还特地在龙头上打了两个红绸子的花结。他常说里套是这挂车的“班长”,串套和外套都跟着里套走,把它驯好了这挂车才能按你的意愿行事。
我利用跟他装卸马车的空闲,不但学会了套车、卸套和使鞭子赶车,还学会了插绳套、打绳结和拧鞭鞘儿等等好多驾御马车的活计。他还给我讲了很多关于马的习性和驯马的方法。后来因拉粮、运种子和化肥太忙了,生产队又增添了一挂新马车,经潘师傅推荐和领导批准,我也就成了一名新的“马拉车夫斯基”。
你们看,这张照片上的那四匹马多健壮,这就是潘师傅那四匹心爱的马。在我当老板时,把它们都让给了我。它们拉上那挂新马车又有多威风啊,潘师傅能不满脸的欢笑吗。我精心地保存着这张照片,也就永久地保存着我和潘师傅的情意、永久地保存着我们的欣喜与欢乐。
原来野稗子战友和冷兄是一个团的,祝贺您们在白山黑水相聚!祝你们在这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