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喇叭”是个战斗队的名称,因为它是只有一个人的战斗队,同学们都把“都没喇叭”战斗队与它的主人张国光混为一谈。因此,“都没喇叭”就是张国光。
“都没喇叭”是高我两届的校友,正统的66届毕业生。“都没喇叭”5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为了维持生活给他找了个继父。本以为继父到这个家庭以后,能给孩子带来些许温暖,没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当父亲的料。每天不愿意上班,勾结一群狐朋狗友在家里吃喝玩乐。挺大的一个人不知道羞耻,竟然穿汉奸衫带墨镜到处闲逛。然而“都没喇叭”张国光却是个有志向、有理想、有个性、爱学习的好学生。因此,他们爷俩南辕北辙是两条路上的车。日常生活中小的问题不值得计较,大的问题上谁也说服不了谁。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因此,他考上高中以后,要不是想念他的妈妈,决不会轻易回那永远不想的家。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北工大学生“谭力夫”曾经把他的“血统论”搞的满天飞舞。“红色恐怖万岁!”下的祖国大地“红云”滚滚。同大多数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一样,“都没喇叭”的人格与思想也受到了很大的压抑与打击。当他在讨伐“黑五类”的口号中艰难地挣扎时,毛主席及时发现了问题,批判了“血统论”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由此,广大的革命师生才有了说话、表态的机会,才有了自己成立造反派,成立红卫兵的机会。当那些永远标榜自己是革命者,永远为自己的理论高喊胜利,高喊“全无敌”的时候,张国光则针锋相对地成立了“都没喇叭”战斗队。“都”对“全”,“没”对“无”,“喇叭”对“敌”(笛)。这是他的幽默。
从此,他一直以“都没喇叭”战斗队的身份,同那些他看不惯的人、听不惯的理论展开大辩论。因为他的头脑反应灵敏,口才也不错,无论大辩论小辩论很少有人能征服他。不久,“都没喇叭”的称呼在学校内外是名声大震,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都没喇叭”的真实姓名叫什么。自从“都没喇叭”战斗队出现在校园里,它所引起的轰动是巨大的。首先是因为他的“反动”。当大家都在积极地、热情地参加文革时,“都没喇叭”却以大字报的形式,尖锐地揭露了文革给学校带来的灾难。当时大家的真实感受是:“都没喇叭”的胆子真不小!真敢说!他居然敢与班上最革命的“全无敌”战斗队针锋相对地干!平心而论,我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支持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向他祝福。
记得他写了首长长的打油诗,并把它贴在二楼楼梯正对着的墙上。诗中把学校因为停课造成的凄凉景象叙述得如歌如啼,并对未来失去了任何希望。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虽然已经记不住诗的原文,但它形容萧瑟秋风下学生北宿舍的一句:“针头大的眼儿,牛头大的风。”仍然记忆在心中。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二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在接见河南造反派组织代表时,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从此,全国各地造反派纷纷冲击军事机关、抢劫枪支弹药。各地武斗急剧升级,不断出现武装占领校舍、火烧建筑、开枪打死打伤学校师生的事件。许多学校和单位的公共设施因此遭到严重破坏,有些地方甚至出现破坏交通、抢夺军用物资等严重事件。
当时学校的地理位置对于我们这派非常不利。因为它正处于对立派“辽革站”的势力范围内。在校内“沈字兵”的关照下,武装到牙齿的最强大的“黎明联总”,经常利用夜间到学校来清理门户,寻找他们认为的“阶级异己分子”。因此,象“都没喇叭”这类非“红五类”的同学,根本就不可能无忧无虑地住在学校。即使有几个敢住在学校里的,常常也是心惊肉跳。因为无论是谁叫“黎明联总”抓去绝没有好果子吃。
进入红色的八月份,武斗升级得更快。江青的最新指示:“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是革命行动,坏人打好人要坚决镇压,坏人打坏人死了活该。”把“文攻武卫”推向了白热化。几乎无法想象的是,一个共/产/党的独立主权国家。居然发展到了必须用枪杆子解决问题的地步。东工的“思想兵”为了解决武斗中伤员的医疗问题,发誓要把辽大的“八、三一”占领的沈阳医科大学(医大)夺到手里。因此,八月九日东工的“思想兵”总部动员三百多名大、中学生和一部分工人,向守卫在医大的辽大“八、三一”派发动了武装进攻。
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土”,辽大“八、三一”造反总司令部,紧急动员省市内的“八、三一”各个分部,有人的出人,没人的出物,坚决支援沈医的战友,坚决打好沈医“保卫战”。就在这个时候,住在学校里的“都没喇叭”被“文攻武卫”,被“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激动到了人生的极限。他表示,要为保卫毛主席而浴血奋战。要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英勇献身。
八月七日那天晚上,他从学校里光着膀子逃到班长洪廖铮的家。他说,学校里已经呆不下去了,“黎明联总”正在抓他们。因此他要马上去沈医参加保卫毛主席的战斗。廖铮和他的父母劝张国光不要去参加武斗,学校住不了可以住在家里。可是“都没喇叭”执意不听劝告。看架式他非要死在“文攻武卫”的战场上,非要为“革命无罪”死个辉煌。第二天早晨,“都没喇叭”穿上廖铮送给他的一件印有“化工设备”字样的背心,雄赳赳地奔赴战场去了。
沈医“保卫战”第二天就打响了。东工“思想兵”的战士潮水般地向沈医教学楼进攻。小口径步枪、半自动步枪的枪声象炒豆一样响彻在南京街上。站在附近的红旗广场上就可以听到呼号乱叫的冲杀声响彻云天。学校里有勇敢冲锋战斗的学生,也有不断地从上面败下阵来的伤兵,而且在大批受伤的学生们中间,已经有部分学生开始出现死亡。辽大“八、三一”的一个著名学生领袖李兵就死在这次“保卫战”的第一天。
从张国光走的那天开始,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再也没有见到“都没喇叭”。大家只知道他去了沈医,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去了!从此,苦命的“都没喇叭”的妈妈,天天来学校、来同学家寻找他唯一的孩子,寻找她生命的支撑,寻找她的希望。可是,她来一次失望一次,来一次哭一次,直到欲哭无泪。她说,她老了,没有能力找她的孩子了,她求我们务必帮她找到她的孩子。
别看“都没喇叭”与我们的关系挺好,尤其与我们的司令廖争亲如兄弟,但他并不是我们红卫兵组织的学生,他是一个自由战士,他只属于“都没喇叭”战斗队。不过,我们认为他是为我们的“八、三一”战斗去了,他死在为“八、三一”的战场上了,况且他毕竟是我们的同学,我们的兄弟。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寻找大家的“都没喇叭”。
八月末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说“思想兵”撤退後将“八、三一”的几个“俘虏”押回东工大本营去了。几天后又有消息说,这几个“俘虏”叫“思想兵”当阶级敌人枪毙了,或者认定为特务活活打死了。有人看见他们死后被装在棺材里,放在南湖公园“红卫兵墓地”的西面。我们听到信后,曾多次派人去南湖公园探信,最终无法证实张国光究竟死在哪里。
我们无法忘记张国光同学,也承受不了他妈妈的痛苦眼泪。大家经过研究后决定冒险去一次“红卫兵墓地”,亲眼看看传说中的那几个棺材里到底有没有我们的“都没喇叭”。次日上午,我们七个同学,每人拿了一卷报纸,报纸里面藏了一把锉刀,然后开着我们的大解放汽车(已经除去八三一标志)去东工。为了防备“思想兵”发现我们的意图,大家在远离南湖公园的消防队门前下车,然后像游人一样分散步行进入南湖公园前后。
公园的东门与东工的正门遥遥相望大约有二百多米。在这段不长的本应通往知识殿堂的小路两侧,每隔十几米就站着几个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思想兵”战士。从表面幼稚而严肃的脸上,不仅可以看出他们是中学生,还可以看出他们是真心地献身革命。远处,东工的主楼上飘扬着“思想兵”的红卫兵旗帜。高音喇叭中传出来的革命歌曲,与时断时续的轻重机枪声不时地传入耳中。尽管我们咋着胆装作游人好像谁也不认识,其实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胆战心惊。大家依次走进本应是乐园的南湖公园。如今却是门可罗雀荒草一片墓碑点点。由东门往西走十多分钟,就是花鱼宫,花鱼宫的西南面有一片空地。那些为保卫毛主席先后“牺牲”的“思想兵”学生与工人,全被当作“革命英雄”光荣地安葬在这个“红卫兵墓地”。
成排的水泥坟墓前是雪白的汉白玉墓碑,碑上刻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壮士革命不畏死,回眸一笑慰英灵”等等。碑的背面书写着死者的简历或者是生者的祝愿,从简历上看死者大多都是20岁左右的学生,当然也有年龄很小的,其中还有一个女中学生。他们都是忠实于毛主席的红卫兵,在他们的“阶级敌人”面前,没有一个人死得畏惧。像他们心中的革命先烈那样,为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宁愿抛头颅,并把那满腔的青春热血,洒在共和国前进的道路上。
放在墓碑旁边的花圈,完全是真正的鲜花和小草编制的,鲜花还很鲜艳,没有枯萎的样子,看来有人经常来悼念他们。花圈两边的挽联上写着“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永垂不朽!”墓碑前面的地上有零散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的弹壳。那是开追悼会时,为了向牺牲的战友表示沉重的哀悼,为了表明要向敌人讨还血债,朝天放枪时留下来的遗物。
由“思想兵墓地”再往西看,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几个木板钉的棺材。我们先在离棺材稍远一点的地方,手拿报纸装做看报的样子,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迅速聚到棺材附近,研究打开棺材的具体办法。然而,此时四周一直有武装的“思想兵”的人在活动,没有下手的机会只好耐心地等待。好不容易盼到午间吃饭的时候,“思想兵”刚一撤出墓地,我们几个同学迅速地用带来的锉刀撬开棺材上的盖子。棺材里面的死人有轻度的腐败,衣服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估计死者生前遭受到三角带、钢鞭一类的毒刑拷打。有人的屁股上,胸部还有被尖刀扎过的痕迹。他们之所以光荣了,是因为没有成为可耻的叛徒,是因为他们坚定地信仰共产主义。因为尸体已经腐烂到不容易辨别的地步。我们只能根据服装、身材等特征来判断有没有“都没喇叭”。可以肯定的是,这四个死人里没有一个是我们的同学张国光。因为,我们没有找到那件印有“化工设备”字样的背心。
后来,有人说他偷渡到香港去了,也有人说他抗美援越去了,但是没有一个消息准确。
一九六九年夏天,辽宁省革委会有个外调小组,到我们下乡的地方核实这件事情。据他们讲,“都没喇叭”在沈医撤退时由于地形不熟被“思想兵”抓住后带回到东工,在那里他受到了严刑拷打。“思想兵”要他喊打到“八、三一”,他 喊“毛主席万岁!”后来“思想兵”割去他的舌头,他还是继续喊“毛主席万岁!”不久,“思想兵”把他活埋了。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这可能是对张国光的写照。当然,用死来证明自己的第二种忠诚,可能是阶级斗争年代中众多老三届人唯一的选择,今天历史默认了那种选择。
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都没喇叭”。
补充:
红河谷有六位中学同学先后死去!
1,1964年下乡劳动时章强死于流弹.
2,1964年纪大林高考无望卧轨自杀.
3,1967年"都没喇叭"被"思想兵"活埋.
4,1969年吴希成投海自杀
5,1970年涂玉文打农药喝水中毒死亡
6,1972年杨蒂因军代表上吊自杀
这六位同学最小的级别是班级体委,学习绝对尖子,如果是在现在,说他们能考上研究生都不为过,全可惜了!
这些同学的名字都是假的,不要认真.
太残酷了,太残忍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惨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