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下乡
这应该是我的第二次下乡了。
1969年5月30日十二点四十四分,北京赴云南知青专列原定的发车时间。
那天,我刚到站前广场就被告知不走了,四处打听才知道站内火车翻了,因为怀疑有阶级敌人破坏,整个车站都被封锁了,我们的行期也只能拖后一天。
还没出发就不顺,是否预示着我的滇南之路将是崎岖坎坷,充满变数呢?
第二天的同样时间,火车终于拉响了出发的汽笛。
由于大部分老三届都到“广阔天地”去了,留在北京的学生已是寥寥无几,月台上来送行的多是知青家长。依然是上山下乡之初那种红旗如海歌如潮的场面,依然有一些人在敲着锣鼓吹着号,大喇叭里也依然播放着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火车开动了,一串串挂满泪珠的脸从我眼前闪过,送行的人们依然哭成一片。
我,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落泪哭泣,一切都习惯了。
记得一个多月前,在北大荒走投无路时,一个极要好的同学写信给我:学校有一批去云南农场的下乡名额,如果在北大荒真的呆不下去,是否可以考虑去云南。
接信后,我没有犹豫,打点行装离开了北大荒。
只在家歇了一天,我去了学校。冷冷清清的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虽已是春天,却甚觉荒凉,因为,除了极个别还未分配的学生外,同学们都已去了山西、陕西、内蒙古和北大荒。
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到管分配的老师,没有寒暄,直奔主题:“现在分配去哪?”
“云南,河口农场。”
“走了吗?”
“已经走了一批。”
“还有名额吗?”
“还有最后一批。”
“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五月底,六月初吧。”
“我报名。”
就这么简单,整个报名过程不到三分钟。我不需要别人动员,我原本就是要下乡的,只是北大荒不要我,现在不过是换个地方,至于是北大荒还是南大荒,我不在乎。再说了,不下乡,我又能去哪呢?
听说我要去云南,大院里一个叫小英的女生找到我,她是因身体不适从北大荒被退回北京的,和我一样,也是一腔热血要扎根边疆,她让我帮她把关系转到我们学校,想以我们学校毕业生的身份报名去云南。我当然希望有个熟人和我一路同行,我办成了。
我又一次踏上了下乡的征途,不用再扒车了,拿着乘车证大摇大摆地走进车厢,在我,好像也是一种“权力”。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下乡,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次扒车经历。
1968年春末夏初,一个塌天的消息象晴空霹雳把我打蒙。母亲告诉我,父亲被定性为叛徒,理由很简单:皖南事变中,父亲指挥的连队为掩护主力突围被打散,只身突出重围的父亲又不幸被皖南的土匪抓住,直到两个月后,侥幸逃离匪窝的父亲才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组织。本来,这一段历史已经对组织讲清,但造反派却抓住父亲所述无人证明而大做文章,硬是把父亲打成了叛徒。
母亲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在那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年代,父亲被打翻在地,儿子也就永世难以翻身了。
当时,我们68届的学生还没有开始分配,但我受不了昨天还得意洋洋,明天就低三下四的耻辱,我必须给自己另找一条出路。我决定扒车去北大荒。
没迁户口,也没要档案,已分配去北大荒的同学以他们的名义托运了我的行李。
出发前的一个星期,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母亲,母亲从墙角的小包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和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到北大荒后别再争强好胜耍脾气了,和人家搞好关系,争取留下……”话还没有说完,母亲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母亲摇摇晃晃瘫在了地上。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公元1968年7月15日的北京车站。
我和掩护我扒车的同学从车头走到车尾,找寻着可以溜上车的机会。不幸的是,为了阻止象我这样未经批准而私自扒车的学生,每一节车厢门口都有人严防死守,知青要凭乘车证上车,送行的人一律不准进入车厢。
既来之,必走之,无论有多大难度,我的北大荒之行都不可逆转。
车门上不去就钻车窗,送行的同学围住窗口,将陌生人挡在圈外,我双手把住窗棱,在车窗内外同学的一片欢呼声中,我成功了。
可惜,我的行动虽然瞒过了军代表,却被其他学校的知青给告发了。离开车还有十几分种,军代表急忙招呼来七八个学生,不由分说,抻胳膊拽腿强行把我扔下了火车。
此时,任何语言的解释都是苍白的,望着“砰”的一声被关闭的车门,我和他的同学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帮我挤开人群,朝着原先的那个窗口奔去。不能放弃,不能失败,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就在开车铃声已经响起的霎那间,我在同学们的掩护下,又故技重施从原来那个车窗钻了进去。
我成功地踏上了北大荒的黑土地,但却无法摆脱命运铐在我身上的枷锁。荒唐的年代无处讲理,荒唐的年代道理也荒唐,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在我不拿工资白干了十个月后,我还是不得不离开了北大荒。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无奈地告别了北大荒后,云南就成了我实现青春理想的另一块梦幻之地,我决心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那块蛮荒的土地上,开辟一条通往理想主义的路。那时的我,就像后来自己在一首诗中所写的:未曾立足北大荒,再下滇南欲逞强,岂知前程多歧路,不信此生不辉煌。
我们坐的那趟开往云南的火车,应该是北京老三届的最后一趟上山下乡专列。与我第一次去北大荒不同,这批学生没有了响应号召,扎根边疆的万丈豪情,绝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因家庭出身有“问题”被打入另册,又在多次的分配中被筛剩下来,赖到如今,也只能很不情愿地被扒拉到云南。车上多刺儿头,一路上抓挠喊骂,踢打拳捶,还听说有人动了刀子,当然,伤者也是些“好斗”分子。
因为是运送知青的临时专列,我们这趟车没有固定的行车时刻表,火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但在稍大一点的车站要停留很长时间,有时在荒村野店也要停下来避让其它列车。在成都车站,两个穿将校呢的学生跳下火车,潇洒地向大家挥挥手便消失在月台出口处,是啊,有路子,谁愿意到“广阔天地”去呢?也就是我,一个傻乎乎的理想主义者,非要做出点什么给别人看。
火车经过攀枝花后便驶入了云贵高原,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令我惊叹的壮丽景色:群山重叠,深谷险峻,远远望去,铁路象飘带一般盘旋环绕在峰峦之间,险要处,我们甚至能同时看见三层线路,火车也要用两个车头连推带拉才能把车厢从山脚拽到山顶,虽然车速甚是缓慢,但那景致却蔚为壮观。
四天四夜后,我们终于到了昆明,所有知青的双脚也都无一例外地似馒头般肿了起来。但我们还是利用在昆明停留的一天,登上了西山龙门,眺望那清澈的百里滇池,此后,我虽数次途径昆明,但再没心思去观山赏水了。
去河口的知青算是幸运的,殖民时期法国人修的滇越窄轨铁路由昆明直通那里,虽然只有465公里,但小火车却要开行一天一夜,旧中国,云南只有这条“不通国内通国外”的铁路,河口也就逐渐成了中越两国的商品集散地,虽比不上广西友谊关的繁荣,但也是商贾聚集,人口渐稠。
滇越窄轨铁路洞连洞,桥接桥,极为曲折,摇来晃去的小火车不但开的很慢,而且很脏很破旧,车头冒出的煤烟不时钻进车厢,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飘落的煤灰还经常把眼睛给迷了。云南十八怪的“火车没有汽车快”说的正是这种情景。不过,沿途的景色还是挺美的,奇峰峭壁,瀑布如帛,特别是那座架设在绝壁上的人字桥,全桥无一桥墩,车行桥上,鸟瞰百米深渊,湍急流水,确实令人击掌称绝。
我们在开远住了一晚上,于6月5日下午到达河口,这是一座很冷清的边境小县城,据说全县人口只有4万出头,县城背依连绵叠嶂的四连山脉,前傍浑浊的红河与清澈的南溪河,河口之名便因这“红白两水之交”而来。当时,越战未息,常有美国飞机越界掠过,我们到的那天,正赶上拉响防空警报,我们都很紧张,但当地的老百姓已是习以为常了。
在河口街上,常能见到了一些从越南回来的军人,听他们讲在越南的战争故事,既新鲜也有些伤心。有个军人曾在装满空棺材的县礼堂对我说,在越南,除了水和空气是当地的,中国军队所用的东西,小到一根辟材一粒米,大到成殓烈士遗体的棺木,都是从国内运去的,更别提我们给越南数不清的枪炮弹药,粮草物资,但越南人还嫌我们给他们的援助太少,矛盾日深一日,也许有一天,两国会闹崩的。十年后,历史不幸被此军人言中。
那时,河口农场还叫红河公社。我们在公社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便坐着卡车,沿红河溯流而上,驶向了全农场最偏远的南屏分场,我的第二次知青生涯就此开始。
青年时期经历的坎坷、曲折与人生信念之坚定,具在“如歌”的各篇文中多有体现。
望十六团的战友们都多看一看“如歌”的文章。也许就能悟出更多的东西来。
我也有"如歌"的行为策划----扒车去内蒙兵团,但是因是女生,根本无法有太大本事,只是混入车厢,但在开车前便被驱赶下来了,无奈.后来等到云南农场,才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红土地.哈哈,上帝的安排.
文章写的送别时的情景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