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砂 红土为贵
——南溪生活之空心菜篇
原云南河口南溪农场中学教师 张燕敏
最早认识空心菜是在云南上山下乡的时候,那时空心菜被我们知识青年误认作红薯藤,后来大家都叫它“钢管菜”。有植物志这样记载:“空心菜,蔓生,叶片为淡绿色,花为白色,主要生长在东南亚。老茎上有刺,嫩刺和嫩叶煮熟可以食用。”主要在于它的老茎难以入味,嚼起来很费劲。在大家关注众多绿色蔬菜的今天,空心菜是一种极为普通的菜,但它却是一种最能唤起我回忆的蔬菜。
生产队的“菜”司令
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由一位身体壮实的湖南籍老职工负责种菜,菜地在远离生产队驻地的河边。临近做饭的时候,只见他一身汗水,肩挑两只装满空心菜的篓筐,赤着两只脚,一溜小跑奔向空空如也的“食堂”。嘴里还嘀嘀叨叨地大声叫着,不知是抱怨还是念叨,总之不是水大了就是虫多了,毁了他的菜地。当时他除了种菜还有一个“特长”就是打鱼,交了菜就会背上一副大大的竹子搭成十字架的打渔网,到河边去打鱼。他的一群又瘦又小的孩子,吆三喝四急急忙忙跟在他的身后,像是见到了肥硕的鲜鱼。不过鱼是会打到的,只是不大或者很小,傍晚,他瘦瘦的妻子将洗干净的小鱼放入不大的坛子腌起来,孩子们依然是吵吵闹闹围在母亲的鱼坛边。
那些空心菜在炊事员的手里清理着,扔掉的当然只是很少的一点点,老叶子是不会扔的,这一锅还就是靠老杆老叶给挺着呢。一只硕大的铁锅,一勺浅浅的猪油或者豆油(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吃过橡胶籽榨的油)放进去,油热了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一大筐空心菜翻炒在大约直径一米的锅里,过不了一会儿就全部塌陷,加上一勺云南特有的“井盐”,“菜”就全部齐了。
开饭了,一截挂在树叉上的铁轨被道钉敲得当当作响,全队一百来人每人一份红米饭一勺空心菜,就是我们一顿的饭菜。这还是好的,遇到大雨天,临近河边的菜地全部被水淹没。这时如果是捞出一把韭菜扔进米汤里都是上好的菜饭,那就是有名的“韭菜一汤”。
学校的别样生活
后来我到了学校,种菜的依然是一位湖南籍的老工人。他不高的个子,瘦瘦的身体,两只脚杆细长,永远是高高地卷着裤腿,赤着一双晒得黝黑的双脚。可他却是远近闻名的劳动模范,学校几百学生教师全凭他和帮他的妻子种着几亩菜地。菜地也是在河边,肥料是学校的人粪尿和猪粪,每天要挑到河边浇灌蔬菜。仅有的几头猪,也是瘦骨嶙峋,七分像狗,十分“秀”猪,几乎“飞”得起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最早起来的就是种菜工,他总是挑起满满的两大木桶大粪下地,一个人整天在地里忙着。临近中午,担一担或者几担青菜送到食堂,下午,还会换上一种青菜送来。
下课的钟声也是在校园里那棵凤凰树树干上很短的一截铁轨上敲响,那些饥饿的学生们冲出课堂,奔向食堂窗口。他们大的挤着小的,男孩挤过女孩,一张张蜡黄的小脸,只有这时才绽放出难得的微笑。看到他们的状态,我们当老师的没有哪一位会走过去伸手打一份饭菜。只有等到孩子们打完饭老师才会去打饭。有时候,没有学生排队了,盛菜的菜盆也已经是底朝着天的了。
学校里吃菜更是艰难,因为有户口的学生是极少数,食用油的份数就更少,一口大的铁锅放进去的油比在生产队还要寒酸。有时候,老师们的饭菜如果能保证有主食就不错,吃不上菜是经常的。由于种菜的工人非常能干,学生和老师一年四季吃到的菜种类不少。特别是硕大的瓠瓜,圆白菜,冬瓜和新鲜的豇豆,辣椒,胡萝卜,芹菜,凉薯等,让大家基本上总是有菜吃,只是学生多,常常要先满足他们。那种圆白菜是一种很少见的硕大,就是在今天我依然会很难见到长得那么好的圆白菜。
放假了学生们会回到在生产队各自的家里,种菜的老职工就会给我们一点儿自由,可以自己到菜地采摘,采什么由他指定。我们自然不是贪得无厌之徒,往往都会采摘一顿或两顿的吃个新鲜。这时候我们当中有一位年龄长的就会拿出会烹饪的特长,掌勺为我们作一两个小菜。在开满鲜花的凤凰树下,架起几块砖头,放上我们的一个小铁锅。每每劳动回来我们会从橡胶林地捡上几根从树上掉落的胶树枝,所以这时候燃料是不愁的。食用油都是各自从北京带来的,伙同在一起用。调味的只有云南“井盐”,记得“味精”是由一种药片代替的,真算得上是一种发明。所以那时的“蒜炒空心菜”真是我们的美味佳肴。就是到了今天,这位当时的“烹饪大师”,依然是我制作特色菜肴要经常请教的。
养鸡和吃鸡
后来,在政策相对宽松一点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养鸡了。虽然不是大大方方,倒也不伤大雅,总得吃饭嘛。当然我们养的自然都是柴鸡,鸡的种类小,恰似芦花鸡,可是我们喂的好,定时定量,有的时候会喂上红米米糠,多数是喂苞谷糁和捡来的青菜叶。下了课常常有没关住的小鸡吱吱叫着,跟在你的身后或被我们赶回鸡窝。鸡窝是几块砖头垒的,几乎不堪一击,但是能遮蔽风雨。好不容易有鸡可以下蛋了,我们便会在墙上挂一个小竹筐,由于竹筐的口比较大,下蛋的鸡会自己跳进去完成任务,然后再“咯咯哒,咯咯哒”告诉你,下过蛋又从竹筐里跳出来。我曾经从始至终观察过这个过程,十分有趣。
有一次,当然是为了正当的原因,我们在酝酿着要杀一只鸡,只是没有看中要杀的是哪一只。正在这时一只鸡被赶急了,一下窜上了一个人的床铺,整洁的床单被它“噗嚓”一声,拉了一个痛快,我们几个冲上去,大声喊着“就是它,就是它!”当被宰杀的鸡扔在地上时候,其他的鸡竟然会围绕着倒在地上的同类转圈,这个情景给我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没有办法,但是这样的时候几乎是凤毛麟角,那是我们难得的聚餐。
空心菜是“富贵”菜,就是说没有油和肉是很难吃的。在南溪的时候,空心菜皮实,长得快,不用怎么管。可是当没有一点油水的时候,吃起来实在是苦涩难咽,但是总比没菜吃强。那时也实在是奇怪,女生还好,并不很瘦,可是却苦了男生,长身体的时候只能吃到绿叶菜,他们甚至开玩笑说“流出的汗水都变成绿色的了”。
先吃“虫”还是先吃面
当时有北京知青老师帮助学校购买了压面机,这可帮了学校的大忙,学校可以自制面条了,不仅是丰富了学生的伙食,就是农场场部的食堂都会背着面粉来压面条。
当时南溪的面粉是很差的,不但黑而且没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很糟糕。可我们的热情不减,纷纷用米票来换面粉去压面条。经过简单的制作过程面条制作好了,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于是借来竹编的大簸箕,把做好的面条一小把一小把旋转着摆放成一个个小团团,在太阳下暴晒,自制“方便面”。
南溪是一个地势非常低洼的地方,非常潮湿。有时太阳是很足的让你觉得火辣辣的,可是已经晒干的面条还是会回潮。没有烤箱没有冰箱更没有微波炉,有个煤油炉或者一个电炉,使用起来还总是提心吊胆的,怕着火怕跳闸。看着面条定了型,就会放在纸箱或者塑料袋里,吃的时候常常看到面条已经变成了浅灰色,或者灰黑色,特别是浅灰色的,扔掉太可惜,还是烧点水把面煮了吧。
加上几片珍贵的菜叶和一点儿调料,当一碗喷香的面条汤放在面前时,你会情不自禁把它“一网打尽”的,而吃到这个时候,面条里的一些小小的白色虫子就一条条漂浮在汤面上。我们就会说,“都是蛋白质,有营养有营养”,于是高高兴兴地吃它个干净。
不一样的空心菜和“超短裙”
那时候,学校后勤只养着几头猪,也都是要等节日的时候才能宰杀,平日是一点儿油星都见不到的。如果我们学校里的节日到了,从早晨就会传来杀猪的喧闹声,我们思考单纯,没有人会想猪肝、猪心会流落到谁的手中。学校当然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春节的总结会,六一的联欢会,七一的纪念会和九月一日的开学典礼,当然只有“春节”和“六一”会有会餐的,就是会有杀猪这个项目来改善生活。尤其是“六一”,往往是学校老师最忙的时候。
特别记得有一年的“六一节”,我们老师全体上阵,组织了包括舞蹈、快板、诗朗诵、合唱、体育比赛等多种项目的文体活动。女孩的舞蹈有一个是皮筋舞“小松树”。我们把松树的主干设计好,请木工师傅把它做出来,又由我们把它装饰成一棵健壮成长的小松树,十几只皮筋被裹上绿色的纸条,以松树为轴心,拉出绿色带子,围成大的圆圈,跳起皮筋舞。
学生们没有统一的衣服,还好上衣是大家东借西借,拼凑起来的白上衣。不知是我们其中的哪一位想出的好主意,用各种皱纹纸制作出彩色的小裙子。身穿由我们用皱纹纸制作的超短裙的学生们,把皮筋舞跳得活泼可爱,充满生机。学生们的表演和活动吸引了场部,卫生所,南溪车站的许多职工和当地观众,孩子们也从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在家长和职工面前得到展示和表现,所以表演得异乎寻常地好。我们则沉浸在收获和短暂的幸福中,内心十分满足和欣喜。
文娱活动结束了,学生们得到了每人一份的新鲜猪肉小菜。由于还有客人造访,到我们老师这里就只有已经放凉了的空心菜了。那一天还恰好是我的生日,这一个生日只有用热水泡着变凉的米饭和几棵空心菜,我记得老师们什么也没有说,大家已经是劳累得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讲话了。
难忘的“钢管菜”
记得小的时候,我也常常会在“六一”这一天去参加学校的文艺表演,演出回来年迈的祖母会亲手烧制新鲜的黄鱼为我过生日。六月正是有黄鱼的时候,她知道我喜欢吃鱼,她会静静的坐在我的身边,看我吃着她烧的鱼,听我讲我们的演出细节。还要煮上一只鸡蛋,让我一定吃下去,意思是这一年平平安安地渡过去。她还会讲怎样给我们去买鱼,怎样做才好吃。我只会傻傻的听着,似乎感觉不到这是难得的恬静、平安和幸福,感觉不到祖母舍不得自己吃留给我们孩子吃的良苦用心。这一切情景只有后来吃着空心菜的时候才会重新浮现在眼前,才会感觉到祖母的苦心和爱意,只是已经太晚太晚。
今天我依然会吃这种和我们不离不弃的“钢管菜”。难道用它的“钢性”和浓绿重彩,能编织出高贵的气质,能洗涤和纯洁灵魂吗?其实,说真的,我只是想告诉我们的下一代人,当年在困难面前我们没有屈服,没有退缩,没有颓废。那个年代我们曾经一无所有,但是我们把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力量和智慧,无声无息地贡献给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
写于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