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娃娃当家的大锅饭(2)
逮鱼主要是春季在大屯海借着水草裹鱼。每年载完秧后,大屯海里的水基本放完了,在湖底的许多区域,积水仅有三五十公分深。之前在深水中漂摇的水草,失去了湖水的浮托,此时都瘫在浅浅的积水里,堆积成厚厚的一层,犹如泡在水里的烂棉絮,也分不清是水泡着草还是草包着水了,水草中就藏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鱼虾。裹鱼就是若干人围成一圈,均衡地把水草如同裹被子一样从周围向中间翻卷。裹的整个过程中水草形成的包围圈不能形成缺口,以免给鱼提供逃跑的通道。等包围圈在中间合拢时,所有的鱼也被集中驱赶到一起,好似收紧的渔网一样。众多大小鱼儿在水草上或浅水里跳跃、挣扎,这时用尼龙线编的手抄网或竹编撮箕就可以捞鱼了。裹鱼的圈子围多大,主要看人的多少,太小没有几条鱼,太大累不动,而且裹不紧、裹不严,最后前功尽弃,鱼儿都跑了。裹鱼好玩,但也是一项很艰苦的劳动,踩在齐大腿深的水里翻卷水草,头上烈日当空,湖面春风劲吹,最多能坚持五六个小时,去一趟回来没有不蜕皮的。我们集体户每趟要去七八个人,围二三个篮球场大的圈子,一趟围两圈,能收获三四十斤鱼。鱼主要是鲫鱼,偶尔夹杂一两条花鲢、草鱼、鲤鱼,大鱼都随水撤到了水深的集引水沟或湖中的深水区,只有用挂网、拖网才能打到。集体户逮回来的鱼,个大的乘着新鲜,剖好洗净,起油锅煎一下,加进清水,放入辣椒、姜片、葱花,煮成清汤鱼,大家尝鲜。小的则沿背脊剖开,背脊肉厚,这样剖容易腌透,不易变质。剖好的小鱼,不能沾水,撒上酒、盐、花椒、辣椒、刮好的红糖末,拌均匀后,一层一层码放进瓦罐中,腌三四天,然后摊倒厨房的瓦顶上晒干,收在透气的竹箩里,每餐取一些用菜油焙香了做下饭菜,鲜香酥脆。
此外,农村生活虽然艰苦,但生产队的基层干部大多数是关心社员生活的,无论什么季节收获的粮杂蔬果,首先要按人头分一点给大家尝尝新。比如,中秋节到了,每人要分三五斤新鲜毛豆、花生、毛芋头尝鲜,按当时的政策规定,粮食、油料这类东西不能私自在自留地里种,只有生产队分才能尝得到。有时还有半只肥鸭子,一二斤石榴。这些都是生产队干部在上交国家统购计划前,自行其是先分的。全队社员欢天喜地,规规矩矩排队签名或按手印领取,知青集体户也派两三名代表去排队领取。通常知青集体户的一份担回来后,女生总是先按人头把自己的份额,挑好的再称了分出来,各自拿走,当天或第二天赶公社的班车带回家去。男生大多是把剩下的时鲜杂粮蔬果大锅煮了,鸭子黄焖了,然后喝酒,饱餐一顿。所以,连社员都说:“妈的,还是生姑娘好,巴家。之些好吃懒做呢男知青,尽是些小陀神。干活懒眯日眼呢,还要咂烟喝酒。”的确,在生产队里,女知青的人缘比男知青要好得多。
每到中秋节,整个坝子秋高气爽,夜空里明月高悬,各村寨集体户都有酒有菜。女知青都回家了,留在集体户的男知青,酒饱饭足之后,一时不甘就睡,吵吵嚷嚷出门,窜寨子玩去,找其他寨子的知青,凑凑热闹。我们集体户留守的几位,一般就顺序挨个窜窜三四公里内的邻村知青集体户,喝喝酒、吹吹牛,打探点新闻故事、小道消息。往往各个知青集体户都留着几位不回家的,在白炽灯泡昏黄的灯影里,有些寨子断电,点着蜡烛或煤油灯,一大盆整只的黄焖鸭子,一筲箕煮熟的花生、毛豆、芋头,有的户还有几块社员给的蒸糕,大喇喇的摆着几大腕、几大茶缸白酒,来了就坐下一起喝,水烟筒、卷烟自个拿,石榴随便嚼,这些在每户都差不多。当时在知青中号称“天下知青是一家”,到哪个集体户只管随便。当然主人吃什么,客人也就吃什么,日常就是冷饭一甑子,没啥特殊。要想吃酸腌菜下饭,得去问主人有没有,有就给一点。通常女生藏着有,得厚着脸皮去讨。睡觉吗?有空床就睡,没有就再窜个寨子。知青都知道脾气,来的是不是知青?进门、说话,立刻就知道了,不会错的。喝烈性包谷酒、高粱酒,对于大多数老知青而言,已经学会了,是真的享受。但刚下乡的小知青,大多是装模作样,除了被辣的够呛,品不出什么好滋味,酒量更谈不上,还得一年后再说。但在大伙面前不敢丢份,不能让弟兄们认为没有汉子气。所以,跟着老大哥们,窜进每个寨子的知青集体户都瞎灌几下。两三个寨子窜出来,能喝不能喝的都已经是踉踉跄跄的了,沿着乡间的土路,借着月光往回晃。凭着一股酒劲,往常躲着哼哼的黄色歌曲也唱出来了。其实所谓黄色歌曲,也就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来》之类。这些歌都是从半导体收音机短波段的澳洲广播电台偷听来的。当年谁会想得到,这些被禁止的歌曲,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后,还能广为传唱。一路走、一路闹,所过之处,寨子里的狗吠此起彼伏。听到狗吠,一伙人更兴奋,又打口哨,又扯着嗓子乱叫:“喔火、喔火……”,引得周围一个接一个寨子的狗跟着吠,满坝子到处狗叫。一个人说要撒尿,一伙人跟着都要撒。知青都是民兵,我们集体户被编成一个机枪班,参加过正规的军训。因此,喊出的口令像模像样:“预备用枪!举枪!瞄准!放!”。大伙一字排开在田埂上,对着稻田冲,冲的水面哗啦啦响,水花一长溜。站在空旷的田野中,仰望无垠的夜空,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秋风习习,这时心中真的感觉:“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尝新的东西也不是都鲜新,秋收后最先分的稻谷常常如此。那时生产队几百号人集体劳动,最忙的春播秋收真是名副其实的抢种抢收。秋收开始后,几天中就把几十、上百亩田里的稻谷收到场院上来,稻谷垛子堆得像小山似的,脱粒机三班倒不停地打谷子,众多社员围着扬场、翻晒、剔草、装袋……。这个季节常有天公不作美的时候,时断时续的连阴雨下上几天。已经丰产的稻谷,眼看着垛子顶上、底部的全浸透了水,两三天就沤成了深褐色。这部分谷子碾出来的米,也带着深浅不等的茶色,社员叫做“清酱米”,当地把酱油叫做清酱。“清酱米”也不能浪费,只能分给社员自己吃,也算口粮,给国家上缴的公余粮得是最好的,所以最先分的就是这些“清酱米”。秋收后出工,晌午在田间地头休息吃饭时,社员们打开带饭的铝锅、碗、饭盒,都是一色的“清酱米”。大伙调侃:“吃之根清酱拌饭,有味道,省菜了。”真有望梅止渴的意境。
集体户有知青被派去守地也是尝鲜的好机会。守地只是守远离生产队的山地,种的花生、毛豆、红薯、玉米。到果实快采收的时候,为了防止偷盗,就要派工去住守。由于远离村子,要全天住在山上的草棚子里值守,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这个活计社员并不积极,往往都会派到一两个老知青去,这对集体户也是个尝新的机会。守地的社员都是自己带米、带锅碗在山上煮饭吃。知青特别,虽然守地的知青也带着锅呀、桶的,但每天仍有两三个小知青去送晚饭。送饭的到了,守地的先煮好了一大锅新鲜花生、青包谷等着,大家坐在地头啃一通青包谷、吃些鲜甜的花生,陪着守地的知青吃过饭、抽几支烟、聊聊天。到晚上十点左右,把一地的花生壳、包谷核、叶子等收拢在一起,挖几锄头土埋了。收拾停当,告别了守地的知青,带着一袋花生包谷,摸黑返回集体户,给在家的知青宵夜。知青的行为,队长肯定能够看出痕迹,但对守地的知青和社员都一样,在地里吃一点没关系,但不能往家里搬。知青这麽多人连吃带拿,量就比别人大了。为了不把痕迹弄得太大,拿花生、包谷什么的往往是东掰一包、西拔一丛的,不集中在一块拿,所以在百十亩山坡地里,也不容易看出大的破绽来。再就是有知青被派去参加挑担子,往公社粮库上交花生、蚕豆等好吃的,或者上山种花生、黄豆时派知青挑运种子,出工的知青也会借机想法子装一饭盒带回集体户来,让大伙解馋。有时也会约两个女生在路上等着,挑担子的知青快到约定的地点时,逐渐落在队伍后头,等前面的队伍走远了,也就和取货的女生碰头了。这时女生把带来的帆布书包往装满花生的谷篮里一抖,双手往包里捋,捋不进去了,立起来再往里捧,非得装到满满的。急得挑担子的男生跳脚:“差不多就得了,小姑奶奶些,贪心不足蛇吞象,担子都成一头翘了,存心让老子当贼该?” 整个过程有点像梁山好汉智取生辰纲。通常,女生干这些事比男生沉着。这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女知青老练,比男知青会办事;二是社员对女知青有同情心。比如拿菜,男生往往只图方便,不管是蔬菜队地里集体的菜或是社员自留地里私家的菜,就近捡好的顺手就拿,这样就侵犯了诸多社员,盯着的人就多,不做贼心都虚。女知青则不然,只拿蔬菜队的菜,对自留地秋毫无犯。对社员而言,你只要不拿我自己的就与我没有什么大关系,大集体的,谁管得着哪个多、哪个少的,所以女知青拿菜不招众人记恨。而且蔬菜队守地的都是大爹、大爷一级的老社员,青壮年社员还没有福分干这份好活计。这些大爹、大爷,宅心仁厚,对女生富有同情心。因此,即使被撞着了,也凶恶不起来,更不会去告小姑娘的状。加之女生嘴巴子甜:“贺大爹、刘大爷,你居们给吃待饭了,你居们辛苦了嘛。”“我们路过之呢,看啦你们呢之根菜太好了,想拿两棵尝尝克,好几天咪有吃着菜了。你们呢之根菜真呢太好了。我们咋个整都栽不成。哪天你居们抽点空,教教我们嘛?”七扯八揄,就把人家说得消了气。有时好心的大爷还会指点一下:“阿边哎晌萝卜甜,拔两根回克泡酸萝卜克。拿啦们赶紧走了,队长瞧见连我们都要挨懆一顿。”然而,蔬菜队这帮老汉对男知青可不赏脸,只要看见男知青在附近就斜眼盯住不放,即使路过也要盯着。气得老知青说:“就像上辈子差(欠)着他们二吊八,其实蔬菜队之些老倌栽呢哎些只合喂猪呢烂白菜、苦菜、萝卜,送给老子们都不要!”事实上也是,集体种的蔬菜,的确大多数都不如自留地里的。到了晚上,蔬菜队的守夜老头再把窝棚里的大黑狗放出来,你说谁还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