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投入水中的一枚石子
> > 发布时间:2014-01-22
> > 作者:刘炎迅
资中筠的头发花白了,蓬松自然卷曲,但看得出经过细心的打理,虽然83岁,但谈到一些往事和学问中的细节,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入学时还是民国,毕业那年,已经改天换地,18岁的女青年,她迅速适应着新的一切。因为机缘巧合,她被选入外事系统,后来又调入中国社科院参与组建美国研究所,随后担任所长一职至退休。那些年,她和研究欧洲史的爱人陈乐民先生,各自发表了很多颇有影响的学术论文和观点,成为一对全国知名的学术伉俪。
老伴儿陈乐民2008年去世后,资中筠便一个人生活。她住在北京南三环内一个老社区,喜欢简单平静的生活,但有时不免受邀参加各种活动。她更广泛地关注社会问题,2013年12月,她的两本新书《美国十讲》和《老生常谈》出版,前者侧重于史实,后者侧重于观点,一以贯之她多年来以常识论道、以理性立言的品格。
“少数的花果”
门前换鞋的地方,摆着一些书,还有挂件,透着主人的细心和生活的小趣味,客厅铺着浅黄色木地板,靠墙放着两排书架,放着些家庭照片,以及各家媒体颁发给老人的证书和年度奖状。
资中筠说话不疾不徐,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美国十讲》是她去年的一个系列视频的合集,在修改过程中,她反复翻看美国制宪会议的记录,逐渐明确“美国是一个谈出来的国家”。
“我们比较容易理解的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所以觉得美国独立战争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其实不然,美国的独立战争,最初的起因是“抗税”,后来因英国态度强硬独立派才占上风,13个邦联合起来在1776年打败英国,宣布独立,还是分散各自为政。过了11年之后,各邦代表才坐在一起开会,讨论要不要一个统一的国家以及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府,于是就有了“联邦制宪会议”通过一部宪法,建立了一个国家。“美国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不是像秦始皇那样用武力灭六国,然后统一中国。不是这样的。这13个邦不是谁把谁打败了,从根本上讲,他们的观念和立国之本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资中筠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为《谈出来的国家和打出来的国家和法治的关系》,她说:“谈出来的国家一般是法治,”美国这样多民族多移民多宗教信仰和语言的国家,“凝聚在一起就凭一部宪法,只要美国公民承认 这部宪法,你保留什么生活方式、文化、信仰都可以。”
另一本新书《老生常谈》,则是她近几年对各种社会问题的发声,“题材庞杂,东拉西扯,”谈到了人治和法治,公民教育,国家观,以及社会良知等等。
比如国家观。她提到了一句话,大意是,国家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保障广大民众的权利和生活。 资中筠说,写文章讲话,见识深浅固然重要,但最基本的一是事实,二是逻辑。她说她写作、讲话,只对事、对观点,不对人。可她心目中辩论的对象往往是连事实都不承认,以谎言为依据的,或是不符合逻辑、偷换概念。
“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担当的精神。中国古代士的精神,已经很少很少了,犹如花果飘零。资先生是少数的花果之一。”学者马立诚说,有两句诗送给资中筠先生最为合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学者刘瑜说,她以前读到过一句话:“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的程度,可以去观察这个社会里面有多少优雅的老太太……资先生我觉得是优雅老太太的典范。”
“不过是年长几岁而已”。摄影师拍照的间隙,资先生还张罗着泡茶,她的声音缓缓的,语调也正合适。
> > 很多人尊称她为先生,她很认真地解释说,其实“先生”一词,在她小的时候,主要称呼两种人,分别是“老师”和“医生”,不分男女,说明这两个行当最受尊敬,后来用来尊称有学识教养的长辈。她笑得很谦虚,“这些年看了些书,写过些文章,忝列学人,不过年长几岁而已”。
资中筠1930年生于上海,“我上小学的时候,在抗日战争之前,课程中专门有公民课,包括不随地吐痰、对人要有礼貌、不随地扔垃圾、过马路要看红绿灯,等等,就是从小要有遵守社会公德的观念。因为这些不是你的单纯的自由,而是可能危害到别人的健康和安全。大家都得有规矩,公民社会就是一个有规矩的社会。”资中筠说,“公民”对立面是“臣民”,前者是“citizen”,有规矩、守法治,后者是“subject”,不独立、少有法治精神。
1947年从天津耀华中学毕业后,她考入了燕京大学数学系,后来转外文系。次年,她通过转学考试,从大学二年级起转入清华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 从清华毕业时,已是新 中国。在冷战背景下,苏联带头成立“世界和平理事会”,中国也相应成立“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简称“和大”),具有英法双语能力的资中筠,被调入这个机构。
在“和大”,资中筠的工作主要是翻译来往信件,陪同中国代表团参加与和平相关的国际会议,陪同来访的外国客人到北京或中国的其他地方访问等。 那是1949年,资中筠18岁,她坦言那时自己很诚实,也容易“犯傻”,比如说那个时候要坦白思想,很多人都保留点不说,“我是向组织坦白一切,比如说‘三反’‘五反’时,把父母的家信全部交出来。”
“你大概看过《牛虻》,他真的是去向神父坦白,他完全相信神父,结果客观上出卖了革命,出卖了他的朋友。”资中筠说,她后来常常想到牛虻,还好,没有亲朋因她“交代”而受害,因为母亲的信基本上没有一句出格的。“假如有的话我也等于出卖她了。” 文革中,资中筠进了“五七干校”。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华之后,她被召回北京,在对外友协美洲与大洋洲处(简称“美大处”)工作。起初是美国组的组长,后来是美大处副处长,做对外翻译和接待工作。多年后,资中筠说,自己总被说成是领袖身边的翻译,她觉得有必要郑重说明,她不是专职为领导人翻译,“在我所处的年月,工作秩序还比较正常,因工作需要,为各种人做过翻译,从国家最高领导人到各单位各级接待外宾的人员都有,无论为谁翻译,只是一项普通的工作,就是用其一技之长。”
在对外友协那几年,正逢中美关系解冻,美国民间人士开始频繁来访,她“有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机会接触到美国社会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各色人物,从后来任总统的杰拉尔德·福特(他第一次来华访问时的身份还是国会多数党的领袖)到失业工人、右派资本家、自称‘毛主义者’和激进的黑人民权斗士都有”。在没有机会访问美国的情况下,这些感性的经验对以后研究美国无形中有很大帮助。
学者主要是帮助公众知情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兢兢业业做小公务员,在没完没了的长期‘思想改造’中曾经觉得读书无用反而有害,大好光阴虚掷。”1980年,50岁的资中筠厌倦了“迎来送往”的工作,当时她生了一场病,于是就以身体不好为由,主动申请调到外交部下属的国际问题研究所。
“随着阅历的增加,我心中不以为然而又必须照上级意思办的情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能忍受。”资中筠说,她生病动手术、打麻药之际,忽然有个想法:“如果一病不起的话,我有什么遗憾?”结果她发现连没有做完的事情都没有,甚至不能说“赍志以没”,她觉得太遗憾了,觉得应当做一点符合自己特点、有长远意义的事情。
一个偶然的机会,资中筠到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当副所长。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研究机构相对说来上下级关系不那么森严,她希望因此获得一点独立思考的空间。
1980年代早期,“智库”这个词刚刚被从美国引入中国,许多学者想到能够为政策制定者出谋划策都十分兴奋,因为这是自古以来中国士大夫文化的传统之一。但资中筠属于少数派,她不认为中国的学者能够对政策制定产生多大影响力,即便正值“改革开放”。“我认为学者在中国的主要功能是帮助公众知情,从长远看,公众也许反过来会对决策圈子有某种正面的影响。”她把这种影响称为“涟漪效应”,熟悉资中筠的人都觉得,“她像那枚投入水中的石子”。
资中筠一直认为,既然要做学术研究,就得甘于寂寞。《冷眼向洋》是资中筠很看重的一部书,也是她多年磨一剑的成果,“我的切入点是从人类的两大基本诉求——发展和平等出发,看一个国家、一个制度如何在二者之间找到平稳发展的途径。美国在不断产生尖锐社会矛盾的同时,又能找到渐进改良缓和矛盾的途径,其制度具有很强的自我纠错能力。”
资中筠时刻显示出老先生的严谨,在更早出版的另一本学术著作《战后美国外交史》时,她要做索引,出版社不肯花这个力气,她就找了一位年轻人做助手,亲自做。“国际上学术著作索引是惯例,而中国至今不普遍,这是很大缺陷。”她说,后来第一本书再版(即《追根溯源:战后美国对华政策的缘起与发展》),以及《散财之道》一版、再版,都在她坚持下做了索引。 退休后,欲罢不能。
1996年,资中筠从美国所退休。“我开始返回自我,受到外界的禁锢越来越少。思想进一步解放,说真话的可能性和欲望都增大了。”她坦言,就个人的兴趣而言,她总是很想能够平静一下。“当然,处于目前的社会状况下,我觉得风花雪月已经太奢侈了,但确实是有很多我很喜欢看的书没有时间看。”
“现在就像我讲得好像有点欲罢不能了,有些事情触动了以后我非常愤慨,就想要说。”又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活动,邀请她去讲话,她就这样被推进了舆论场。她举例说,此前写了一本研究美国公益基金会的书,本来是作为研究美国社会的一个阶段成果出版,结果被卷进了中国的慈善事业圈子里。那本书对中国刚刚起步的公益事业产生的影响始料未及,直到最近,一位发起创办阿拉善基金会的企业家还对她说,他是受了《散财之道》的启发。
> 她说起自己在《美国十讲》里写到小罗斯福新政,“提出新四大自由,其中两个新的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一个是民生,一个是进一步加强民权,这个很重要也。假若,一些努力以和平、温和 的方式推动社会改良的人,得不到正常途径的表达和沟通,“如果把中间的、健康的、理智的力量都封杀了,剩下的只有看似沉默的愚民,社会就危险了。” 对于舆论中热议的道德滑坡问题,资中筠的看法是,例如食品安全问题,如果不能用法律严加治理,使那些往食品或药品中掺毒的商人和与之勾结的贪官得到严惩,那么那些有道德、守规矩的同行只能因竞争不过而破产。“道德当然重要,但是当前的关键是制度问题。正如邓小平说过的,一个好的制度可以使坏人变成好人,一个坏的制度使好人变成坏人。”
> >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