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欢乐》
作者/王二二
6.非物质活动
腊就是祭礼,腊月就是祭谢的月。粮食丰收,水草壮,羊吃得也肥。腊月时庄里热闹愉快。和北京一样,有钱没钱剃头过年。腊月里娃娃们都得剃头。庄里娃娃很怕剃头,提起剃头就紧张,常弄得大声啼哭。剃头时大人用半盆热水给娃娃洗头,然后再令娃娃弯腰把头栽入水中,闷头发。闷好后等头发略干,老爸把娃娃用力按定在椅子上,曹富贵抽出把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在皮带上扛了又扛。他将刀凑在眼前,伸出沾着纸壳的大拇指肚,在刀口上蹭两下,那刀小声地‘仓仓’哼哼两下。于是好了。他大大地弯下腰,撅起屁股,手持利刃,摆个日狗架子。从娃娃耳朵上沿开始刮。耳朵高度以下的头发都刮光,顶上头发留着。头发太厚,刀子按上去好像揪住娃娃的头发,生往下拽。娃娃歪眉挤眼,痛的嘴里咿咿呀呀。每刮一下就是一声。曹富贵专心致志,久闻不见。老爸瞪眼吼叫,又是吓唬又是哄。深明大义,万不能动,后果是耳朵割下,落下个洞洞,责任自付。痛苦终于结束,剃好一看,才奇怪,头顶是个毛盖盖,厚敦敦的,下面青光发亮。
我找了一把理发推子,稍锈,用布擦到光亮;找到菊子,她有台缝纫机。借她的润滑油点在推子上,放在耳边捏捏,‘脏脏’,哼哼两下,声音清脆。我先给两个娃娃理发,理成小平头,停当,打发他们走了。一会儿可不得了,外面咚咚咚咚,从上面跑下来好多娃娃。他们呈乖模乖样,或坏模坏样,吵吵闹闹排着队要理发。少时还有打斗发生。我看见他们就高兴,嘴张哈哈笑,平时这些家伙溜得快,逮不着。这下我抱着小的,拉着大的,愉快呀。不着急理发,叫腿快的找个门帘子,叫手快的摆个方凳。方凳我坐,娃娃们站着,门帘找来顺着受理者脖子塞入衣内,我一边理发一边死声排队等待者,头上的土要大力掸去,互相检查互相揭发,土太多要先洗一下。土夹在推子里,理一个头要拆开推子清理两三次。我把那些小脑袋拿在手上耍挽,热脑感觉好,不像陈赖赖死下冷脑(见《野草》)。开头每完成一粒头,总还要转着看看,欣赏欣赏,再找找毛病。头理多了,我的胳膊酸累,右手中指的皮都磨破。人却源源不断,只得在手指上贴胶布。村里后生也来理发,我就成站姿。后生坐在椅子上对我嘱咐:“操心啊,你个坏脑,不能有坏球想法。做好些,明早起我就去寻婆姨。”理好了,打水洗头,再用镜子一照,嘴里连称:“美着了,不疼。明儿城里寻个胖女子。”我还故意问为什么要弄胖女子?后生回答:“哎,不解下‘草上飞’,‘云里飘’,‘棉花包’,这号才是好女子。”最后才是老汉。他们还不好意思,不愿意改变几十年的老发式。我不会理毛盖盖头,他们就要推光头。其实几十个脑袋理下来,手艺大大强了。已经不是简单有个型,而是问来者要个什么样,只是没有发型模特的照片让他们挑。理发抢了曹富贵的活,他高高兴兴:“好着了。你栾的好。”他免去头上的脏手巾,拍拍方凳,坐好又拍拍个自的脑袋,“来,新华,给我也抹律抹律。(收拾)”
确切地说陕北庄户人是制作对子。天气好,太阳高照,一般农户家没有桌子,借个方桌放在院起。摆上一盘、一碗和墨汁。制作对子不用毛笔。红纸裁城宽条,对折3次,展开有7条横线,在方桌上铺好。将墨倒在平底盘中,制作者双手捧起大碗,用碗底子在盘子里蘸墨,不能太多不能太少。然后恭恭敬敬起身,用大碗底在红纸 7 个横线上,工工整整压上墨圈。两条红符14 个墨圈压好。直腰端看。着浆糊正正贴在窑门两边。退回,再端看,朽木窑门两侧,左右倚门,或者置门扇上,鲜红的两条大纸,上面纯正黑色14个圈圈,好看。
全庄只有两人上过中学,会计米生智是一个。也是天气好,也是太阳高照,我和米生智在庄子下面场院里支上桌子给大家写对联。腊月里汉子和后生没事做,围着看,娃娃碎脑也聚下一圪堆。米生智找来个本,上面有些对子,我拿了纸和笔现编现写。庄里的后生相活着裁纸,毛笔和大碗墨摆好,开始写。写好的对子摆在一起,来人好挑选。对子背后还要写标明上下,要嘱咐来者,不能把对子左右贴反了。开始时拿对子的人还带来红纸,后来红纸多了,也不用带。我写对子很认真,难得练字,而且要贴在人家门口很长时间,来个亲朋好友看看,字写得好看,也高兴。少时像是在集市里摆摊,人来人去熙熙攘攘。老乡站在边上发问,我们忙着讲解。由于对子贴在门口,好像脸面,得很慎重。他们抽着旱烟,用心思考着每条对联的意思,然后挑选。像有关丰衣足食,风调雨顺,一家大小都健康,猪羊满圈又肥又壮这样的对子,都有人要。有几个对联都是空话,类似寒梅雪艳,飞燕春来之类的烂对子也瞒不过老乡,没人喜欢。编对子有意思,尤其是有时来者提要求。现想句子现与来者商量。词性当然要对上,上下联的平仄要对上就更好。如希望娘老子身体健康的,好办点。像来年养个胖娃娃,就难写个满意的词。只好推销其他的。边上后生还正经八摆地推卸责任,说:“首先”,他告诫来人,“你兀的要下力往下做了嘛,然后才好说你那婆姨能生养。”
我们原本想全庄每家的对联写得都不一样,而后从庄底走倒庄上头,各家看看串串,是道风景,挺好。后来脑子干枯了,想一个对子,好像前面已写过,也只能重复。热热闹闹写了两天,庄里家家都贴,总算来得人少了。桌子上剩下是几条写革命的对子。老乡说,庄户人,就是种地养娃娃,解不下。有一条”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拿给贾尚原。他瞪眼听我们讲解,大约是四海什么嘛,河里川里,都是云;五洲这个嘛,山上峁上都是雨。陕北常旱,有了雨水表示好年成。他拿走了。
腊月之前庄里的北京青年就回京了。老谢在万庄,家里是名知识分子,有这问题,没回去。我家里没钱,也回不去。窑里只有我一个人。没生火,冻得半死。晚上不敢喝太多水,睡前几次撒尿,以免半夜起来。早上起来晚,门外就是碾子,太阳高照,推碾子的驴打着响鼻,婆姨吆喝着牲口。我每天大概9点多才爬起来。窑里半缸水早就冻成总的冰坨,要到邻居贾尚堆家里洗脸刷牙。每次一进他家门,一股暖气和清香。麻汤、柴草的气息。他家从不上锁,真是24小时不闭户。家没人的时候我也去打水。真是对不住,从来没给他担过水,不好意思啊。
我带上3只毛笔,睡汉说不用墨,墨汁不带。那朝咋写?不知道。出红庄主路通到万庄,另有岔路进了拐沟。跟着他,深入岔路5里,就是柳花峪。一路上睡汉不说什么话,只是重复回答我的问题,说能行就能行,放宽心。我在他后头蹦跶,东望西照,飞起山鸡,落下野鸽子。那路弯弯曲曲,柳花峪沟的深度在岔路开始的地方有将近
“请得来了。” “哪儿那?”
睡汉站在那里回了一下头。我刚上来,顶着个手巾,穿个烂袄子,系着烂绳子腰带。人圈中央有个老汉,60来岁,端坐在一个大石碑前,带着老花镜,正在雕琢石碑头上的雕刻。老石匠手里的活停下,从眼镜上面看看我,又向我身后看看,没人。“这个就是先生。”睡汉指指我。老石匠一脸疑惑,一个后生,看着我好久。老石匠好像西藏人,天气好,袄子只套一个袖子。“来,回窑坐着。”睡汉招呼着。
回窑坐在炕上,郭占武过来,端上茶、纸烟、花生什么的。听说从炕上把我拽起来,还赶紧和馍馍热小米粥。我还是放心不下,说赶紧看看写什么,怎么写。睡汉连声说不忙。老石匠也放心不下,他递过来一片纸,上面按照格式写着什么先考先妣姓氏子孙呀谁谁,最后一个奠字。饭热着,老石匠搬来一块石头放在炕上,大小和A4纸差不多。那石头已经修理好,平平展展,涂成黑色。他端来半碗清水,放在边上,那水好像刚从缸里舀出来的,清澈净亮。我问好字的大小,选毛笔沾着清水在A4石头上写了个“奠”字。石面上写字,下笔之后清清楚楚。我写得仔细,巴掌大的奠字落在黑石头上。老石匠看了点点头,笑笑表示挺好。我们二人这才都放心。郭家兄弟端上吃食嘱咐我少吃,说晌午喝酒吃肉。大家不忙,还坐着拉话,老石匠说他头一次见我这样的先生,“咋看着不像先生,一满是个受苦人。”我赶紧说就是受苦人,9494。简单吃喝好了,只有我还惦记着干活,郭家兄弟连声说不急,再生个一阵,吃上根纸烟。点着纸烟,我忽然看见,刚才用清水写的奠字变成纯白色。字映在黑石中央,往外跳,真是好看。我有点奇怪,拿起来仔细看,这水怎么会变色。郭家兄弟告诉我,两天前他们就开始泡石灰水。生石灰放在盆子里泡上水,涨大了,蒸汽消下,还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澄出清水。
下午开始写字,我按照老石匠的指点在黑色的石碑上写字,周围站着一圈看家。那字干了之后都变成纯白色的。石碑很大,大概有
后来很多个月以后,不知道怎么着乡里的党干知道了这件事情。那时我还写了很多旧体诗词,他们说我搞三黄四旧,树碑立传。两个党干来到庄理,没收了我的诗集,要收拾我。多亏老书记和米大哥知道的早:“这可不行!这娃娃好着了。没啥好的给咱娃,还能给上罪受?”硬是拦住了,我才幸免遭批判。真是,卵子大小的个官干,牛X哄哄,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1980年代初回庄时米大哥已经过世,他在磅礴大雨中牺牲在大坝上,见《一点苦难,一点光荣》。回庄后见到大嫂,一个不能和天斗不能和人斗没能力的婆姨。大哥的去世让她彻底没了依靠。他们的两个小娃娃桂莲和庞生还小,见了面高兴得很,不知道愁。没两年,大嫂也撒手而去,撂下两个小娃娃苟延残喘。桂莲放牛做饭主家,庞生还不懂事没日没夜地淘气。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06大嫂 桂莲 旁生.jpg:
图6:大嫂和孩子
这条西沟,长30来里。土的掉嘎巴,却沟头出来5、6个博士,(理学博士,只有一个经济学博士),有些成为著名教授,都走在国外;这条烂沟,还出名记、医生,作家。我们的理论人才王克明以70万言的《听见古代》震动学术界。所有我们这些人都拴在这条西沟上,像风鼓在高空的风筝。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感觉和西沟在一起。除非这些人死了,不会做梦了,这根风筝才断了线。别跟这些人提悔恨,没有人被西沟耽误,其实在自己,主要是自己。
有时晚上腰疼睡不着,黑灯瞎火躺在床上嘿嘿地笑。想起西沟的那些往事,陈谷子烂油麻。那些入土的人都围了来,咳嗽着走近前,坐在炕上,地上,笑喝喝地吃着烟。交流是这样的简单容易,只要心念一起,那边就明白,擦擦嘴点头。小小的屋里坐下20多人,屋子没有变大,人也没有变小。我被这温暖吹散了,心松的从躯体中散出来,真实的心性空空,撑满了深蓝色的天。
王二二
于惠新苑
这道菜就算上齐咧!
那日聚会遇上王克明,站在签到处当工作人员,觉着倍儿眼熟。
看着那兀咋及这么年轻?拿捏不准是不是知青,别是家属来服务的吧?
就问哈子他叫个甚?报上名儿了,才敢相认。这伙哈怂,做学问就写自己的文章,讨生活就过自己的日子,
从来也不仰视什么,所以脑门儿官司少,车道沟就少,显得少兴吧?
“那些入土的人都围了来,咳嗽着走近前,坐在炕上,地上,笑喝喝地吃着烟。交流是这样的简单容易,只要心念一起,那边就明白,擦擦嘴点头。我被这温暖吹散了,心松的从躯体中散出来,真实的心性空空,撑满了深蓝色的天。”
“别跟这些人提悔恨,没有人被西沟耽误,其实在自己,主要是自己。
看到这些文字,奏不晓球儿再说些甚?
别跟这些人提悔不悔的!真讲的过瘾!
没有人被西沟耽误,没有人被陕北耽误,
毛主席没耽误你,老乡们没耽误你,真耽误只能怨自己。
俄奏是个批干娃,一满就晓胡球说。
反正知道咱知青不会在意这些,
咱这地儿僻静,对社会构不成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