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一盏灯
在我插队的时候,陕北农村基本上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吃穿用品,大部分靠自己生产。但有两样东西,是必须向公家购买的,一是火柴,二是煤油。我印象中,几乎所有的乡村供销社里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它的无形标志。我琢磨,这是煤油、火柴和醋混成的味道。凭着它,人们毫不费力便可寻到供销社的所在。
城里人生活中不大用得着煤油,照明有电灯。而农村则要靠点煤油灯。油灯的种类很多,老乡们用的,多半是用墨水瓶自制的简易型,瓶盖上钻个洞,插上个棉线捻子,就算齐活。下边托个木架子,移动方便。这灯省油但不亮。我们用的油灯是买来的,玻璃制作,油仓和底座铸成一体,沉甸甸的。灯头是金属的,安上灯捻,有一个旋扭,可调亮度。上插一个鼓肚的灯罩,点起来,虽远不及电灯,但在小窑洞里,也足以看清人的面目。这灯光黄黄的,悠悠地闪着,尤其在冬夜,看到它,就感觉到一丝温暖。
知青们煤油的消耗量是很大的,远远超过老乡。一是点灯的时间长,二是亮度高。知青们不习惯夜晚的黑暗,总是把灯拨得亮亮的。知青们也睡得晚,不像老乡那样,放下饭碗就钻被窝。我们吃罢了晚饭,盘腿坐在炕上,围着油灯,侃大山,看书,非要折腾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肯休息。所以,每隔三五天,我们就要下山去买一回灯油,白天洒尽汗水,夜晚怎可无光。
插队之初,我们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繁重的体力劳动,农忙时,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干下来,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回到窑里,往炕上一躺,便昏昏睡去,有时连饭都懒得吃。待春去秋来,手上磨出了老茧,肩上扛了两疙瘩硬肉,每日收工,觉得还有劲儿没使完,总想寻些事来干。秋冬两季,天短夜长,在窑里呆得时间多了,肚子里的书虫就蠢蠢欲动,旧情复发,忍不住要找些书来看。自小养成的习惯,再怎么“教育”,也难移本性。
想读书,可书从何而来,经文革之劫,已“焚”得差不多了。“破四旧”时,废品站里书籍堆成了山,家家户户送瘟神似地往里边扔。到我们下乡时,身边除了“红宝书”和几本马列著作,所剩无己。说到此,我还真得感谢可称作我的老师的两位师哥,一位叫左林和,一位叫王秉坤。他们高我两级,在校时便以才子著称。我的读书,与二位有很大关系。
左林和精文学,当年我的母校北京十三中,有个十分著名的壁报,叫《语文园地》,每次出刊,都会引得众多同学驻足观看。左林和便是其中主笔之一。他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文学故事。每次聊天,从他嘴里说出的,不是柳永因词获罪,便是周邦彦哀情被赦。说时神采飞扬,唾沫星乱溅,许多故事,我至今还记得。若在课堂茶舍讲这些,倒不稀奇,在陕北土炕上,刚放下小米粥碗,就开讲文学,可见此人瘾有多大。
王秉坤体格强壮,作风儒雅,有思想,文笔好。数理化皆强。看书喜诵,每到忘情之处,炕沿儿拍遍,声震窑顶,摇头晃脑,旁若无人。我时常找寻他读过的片段,看精采之处何在,为何获得激赏,无形中,也长了不少见识。
两位不仅肚里有货,也藏了不少书,都是当时被称作封资修的东西,真不知他们是怎么逃过的书劫。尤其是王秉坤,行李中有一只四四方方的铁皮箱,里面别无它物,满满的全是书,其中还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旧版。虽然时隔三十多年,我还能记得读过两人的书有《史记选》、《国语》、《国策》、《左传》、《春秋》、《论语》、诸子百家中的一些,如《管子》《墨子》等、《历代散文选》、《古文观止》、全套的《中华活页文选》、北大师生著的《中国文学史》、余英时选注的《诗经》、唐诗选本若干种、胡云翼编的《宋词选》、《聊斋志异》等,还有一些解放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的《万有文库》。
书量不算大,可全都是精品。能在陕北的土窑洞里读到,实属难得,足够饕餮一阵的了。可我初中不到二年的水平,要想读懂那些艰深的古文,还很困难,只能先从好读的入手,如《聊斋志异》。我每日读一篇,看明白了,转成白话给大家讲故事,称作“每日一聊”,成为闲侃的重要内容。初时经常胡猜乱解,闹出笑话。好在有两位师哥时时指点,慢慢入了点境。那时年轻,未谙男女之事,对文中经常出现的“缱绻”一词,解释不清。众人七嘴八舌,竭尽想象之能力,只有左林和,在一旁掩口偷笑。
诗词是我们当时最喜读的,也许和离乡背井的心情有关,那些带有悲凉意味的离别诗、怀古诗、边塞诗,最能引起我们感情的共鸣。尤其是许多名篇的产生地就在西北,塞上塞外是常见的词儿。范仲淹的《渔家傲》自不必说了,有一次读到唐代张敬忠的诗,诗曰:“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五原在陕北之北,古属朔方,地理环境有相似之处。读此诗,惹起思乡之情。觉北京之远,尤如长安。读贾岛诗:“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同伴相语,有朝一日离开此地,恐怕要“却望陕北是故乡”了。此话果然不假,多年后,知青们返陕北,寻故地,络绎不绝。
对杜牧感兴趣,最初倒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左林和讲起他“浪荡江湖载酒行”,看上一个小姑娘,待迎娶时,已“绿树成阴子满枝”的故事。自己虽落魄,亦非才子,也期望有点浪漫佳遇。这诗八成读得有点偏,却是实话。
喜欢李商隐也是从这时开始的,虽说对他的诗似懂非懂,但诗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还是令我着迷。将《无题》诗一首一首地背过,至今不忘。
宋词中读得多的,有柳永的《雨霖铃》、辛弃疾的《水龙吟》、李清照的《声声慢》等,一次翻到刘克庄的《一剪梅》,词曰:“束蕴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胡床,推倒邻墙。旁人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几人读此,甚觉痛快,亦拍手大叫“疏也何妨,狂也何妨”,狂归何处,也就是乱吼一气,明天一早还得老老实实上地里干活去。
读《史记》,最喜《淮阴侯列传》,也许是和韩信乞食漂母、受辱胯下的经历有同感,找一笔记本,全文抄下,反复吟诵。韩信“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存”的话,多少给了我一点精神鼓励。当时抄诵的还不止这一篇,像曹操的《让县自名本志令》、曹丕的《典论论文》《与吴质书》、柳宗元的《敌戒》等。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这段话,对我的启示作用,超过了许多现代的名人。
读过几篇赋,如枚乘的《七发》、宋玉的《风赋》《登徒子好色赋》等。搞不懂为什么登徒子爱丑妻却被称作好色,但文中对美人的描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倒是给了我许多对异性的遐想。
阅读的许多古文,都出自《中华活页文选》,这套书帮了我很大的忙,它在艺海集萃,尽选名篇,给初习者一个很高的起点。加之名家们的详解、注释,使我获益匪浅。《敕勒歌的歌者》让我认识了斛律金,《又呈吴郎》让我探到杜甫的人性。直到今日,我仍对这套书的出版者,怀有崇高的敬意。
也有读不懂的,如诸子百家的《管子》《墨子》《惠子》等,那些是解放前出的旧版书,既无标点,也无注释,读起来实在费劲,便撂在一边,很少翻它。现在想起,这些书,不提内容,仅就版本而言,恐怕也是弥足珍贵的了。
当然还有小说,是各队之间传看的,一本《封神演义》,传到我们队,首尾皆无,卷边烂页,几乎散了架。不知是谁带了一本厚厚的《收获》,里边载着一部叫“大学春秋”的小说,被我读了许多遍,倒不是说小说有多么精彩,因为它讲的还是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故事。但里面描绘的大学生活,让每天扛锄头挣工分的我,艳羡不已。课堂、校园对我们而言,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还传来了一两本《静静的顿河》,由于不全,我们对故事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只是对格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滚在草棵子里的情节,最感兴趣。说起来也好笑,由于书中没有细节的描写,众人还对男女主人公“干那事”没有,争论不休。有自称懂的,说得真事似的,只是我当时对“那事”,无知而好奇,听得面红耳热。
说也奇怪,大家不约而同,带的几乎都是文史哲方面的书,数理化的则一本没有。或许有,但大家没读,反正我是没一点印象。当时下乡,强调要“扎根”,当一辈子农民,数理化何用?离现实生活太远了。后来才有了进工厂上大学的机会,可当时谁能想得到。记得有一次外队同学拿来一册初中数学课本,学过的。我惊愕地发现,它对于我简直就像天书,那些方程式,竟然一点也看不懂了。当时我很是悲哀,因为我上学时并不是一个差生,怎会忘得如此干净。回头一想,也难怪,文革六六年开始,我们卷入其中,成天革命造反,学着大批判的话语,迷恋着辩论的技巧,背着“老三篇”,头脑中何曾给数理化留下一丝地方。由此,彻底绝了搞理工的念想。以后,果然搞了文,以编辑为职业混饭吃,追根溯源,此事起了一定作用。
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怀念那盏小小的油灯。山村的夜晚,寂静而漆黑,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叫,更显得四野空旷悠远。惟有窑洞窗户透出的光影,在天地之间,添上了一点暖色。几个年轻人,围着油灯,头对头的,读书侃书。身子扑在炕上,影子投在墙上,窑洞里其它地方都是黑黑的,那光只照亮了脸和书。现在想起来,这场景很是温馨。老镢头、黄土地、读《史记》、背唐诗,这些看似不搭界的东西,被一盏小油灯,柔和地融为一体。
没有人告诉你要读书,也没想过读书会有什么用,它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生存的一种本能。我不能说插队的几年我们学了多少东西,尤其是我,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全凭兴趣,翻到哪篇就读哪篇,没有系统,没有计划,说不上知识的积累,顶多是增添了一点谈资。比起后来在知青中涌现出的许多学者和作家,我们星星点点的阅读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间隙,我们多少保留了一点学习的习惯,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吧。
真实,我们也是这样的;
初到村里时,还不懂节俭,为了亮堂使用有玻璃罩的那种煤油灯,后来串门看到老乡家都用小瓶小罐小捻的那种,方才知道省油,费油之说;再后来被派出民工修水电站,在宣传队知青集中住宿,晚上要学习就用墨水瓶自做个小油灯,早晨起床才发现鼻孔都是黑的.
如云不要“恐空污人清白”,我怎么不记得有此事?
夜深一盏灯
窑洞半炕明
博览文诗记
光芒耀幼民
这是陈幼民2006年所写,发表于《十月》文学双月刊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