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悲剧就是美被毁灭了。
我就遇到这样的悲剧 。虽然时间老人可以抹平心上的创伤,却抹不掉脑海的记忆。今天写出来,就是希望人们珍惜生活,珍惜友谊。
杏
这里就叫她杏吧。
杏很美,肌肤白皙、水嫩。看见杏的时候,你就能真正懂得什么是天生丽质。杏是我所在圈子里最美的女人。我坚信,无论把杏放在哪个圈子,她都属最美丽的女人。
杏出生在江南,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从小的家教和文化熏陶,让杏更有了那种高贵的气质和谦卑的言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她身上有充分展现。
我是以知青的身份,考入了一个剧团乐队,才和杏认识的。杏比我大8岁,那年我21,杏29,她已是个有3岁可爱女儿的母亲。
杏原来是越剧演员,文革时,全国上下推行京剧样板戏,杏就改唱京戏了。在剧团,杏是台柱子。《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杜鹃山》里的柯湘、《海港》里的方海珍、《龙江颂》里的江水英,非她莫属。领导喜欢她,男人爱怜她,女人也高兴和她交流。
我和杏交往无拘无束,从不遭人白眼。剧团里的人都把我当做杏的弟弟,把杏看作我的姐姐。每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看她就象看一朵盛开的花,时刻担忧它凋零,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一句诗:她盛放,有一种哀伤的美。
和杏在一起,总是让人生出一股赞美的冲动。虽然,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和朋友相处,与其有面前之誉,不如无背后之毁。但我面对杏的时候,那些与赞美有关的言辞就会自然跑上我的舌尖。
我赞美她的衣服,她就会十分陶醉地说:是他到北京出差时顺便给我买的,或者,是我二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送给我的。杏在说“他”这个字的时候,羞涩得面若桃花。一个女人,近三十岁了,孩子也三岁了,对自己的丈夫仍不直呼其名,只用一个“他”字带出。我想,能够把初恋的心情延续至今,洒满生命的每个过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杏品行好,相貌好,演技好,脾性也好,又有丈夫疼爱,孩子也乖巧可爱,是多少人羡慕的对象啊,就连我也仿佛受到了人们的羡慕。因为生活中的杏,性格是内向的,平常多和我交往。
有一次,杏随丈夫回婆家探亲回来,我发现杏有点的衰颓和疲惫。葱白样的双手干裂了。问:“怎么?回去家务活太忙了?”
“不是,我在家是很少做家务的。”
是啊,美丽的女人多半会嫁给一个有钱人家的。听说杏的丈夫家也是有钱人。象杏这样聪慧而美丽,文雅而贤惠的女人,又是上过当地报纸的名演员,一定会招人喜欢的。回家应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难道会去做家务吗?
在团里,内向的杏言语本来就少,这以后,更是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以前大家闲谈的时候,杏会随声附和地笑几声,很清脆的音质,像风铃。
现在,附和的笑声没有了,杏的沉默更加印证了大家的共识:天生丽质又才华出众的“名角”,常常通过不苟言笑来表达自己的独特,大家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我,真感到有些惊讶,杏从来不故做清高的啊。
我惊诧于杏对我的淡然的笑。每当我问她平日的生活情况,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津津乐道,她几乎是在敷衍。她很少提到她的“他”了。
当时的政治气候很有意思,文艺单位都要“拉练”,就是每个人都扛上自己的行李,以剧团为单位,步行到农村锻炼。每到一个公社或者大队,都要给那里的农民演出节目。时间一般都要两个月。杏前不久骑自行车出了车祸,鼻青脸肿的,腰也受损,领导执意要她在家修养,没让杏去。
两个月过去,我们回来了,我发现杏外伤轻了点,但衰颓和疲惫的神情更甚。但杏仍是满脸笑容地和我打招呼,姐姐般的向我问长问短。这时,我就会象以往一样,云天雾地把“拉练”的奇闻趣事向她吹牛。看到她灿烂的笑,我好开心。
我最后一次和杏在一起,是那天下午从剧团往剧场走的路上。一般情况下,晚场演出是演员先吃饭,提前到剧场化装,我们乐队的人是可以晚去的。但那天有大领导要看戏,进驻剧团的工宣队领导执意从别的地方借了套新戏服要杏在演出时穿,杏让我帮她拿。杏对我说:“走吧,姐姐路上给你买你喜欢吃的鸡蛋糕。”
我们选择了通往剧场的小巷道。一路上,所有的路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杏。我感到,小巷就是杏的小巷了,杏的存在让人的心灵有一种温馨与振颤。杏走的每一个脚印都注入了诗的情致。杏的存在就是为了营造诗意,杏是为诗而生的。
路上,我问起她的“他”时,杏指着她脖子上洁白的丝巾淡淡地说:“是前两天他送我的,好看吗?”我答到:“什么东西到你身上都是美的。这丝巾一定很贵吧。”
那天晚上的演出非常成功,领导又是接见又是合影。大家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可晚上大概零时,我被团里的吵吵声惊醒,大家说,杏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
“她爱人过去总来接她,听说现在老出差。”
“她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很稳当的,不可能啊。”
“不可能啊。街上的大车很少啊。”
“晚上汽车都开的疯。这是天意吧,生死谁能预料呢。”
后来的很多天,人们都在以杏为话题谈论生命的脆弱。只有我,面对杏天天在那里吊嗓子的老槐树,茫然无措。“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的生命真的是短暂得让人无所适从,但有时候,又反而觉得组成生命的时间太多了,每一个分秒都难以打发。
“团里你和杏走得最近了,你去把杏用的那张办公桌整理一下吧。”工宣队的领导对我说。即便杏死了,已经不在我的生活空间了,人们仍然对我有不改的羡慕。
一张桌子没什么可整理的,上边整齐的码放着“毛选”、剧本等书籍。下边抽屉都没有锁,只有最下边的一个抽屉,需要开锁的专门人士来进行。那个抽屉打开的时候,里边有一本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唐诗,拜伦的诗集,一套“浮士德”全集。还有过去那种铁盒的擦脸香脂,半瓶花露水,最里面有一个黑皮笔记本。
我整理好杏的遗物,该交公的要交公,这黑色的笔记本,也不知记录了些什么,不知该怎样处理。还是看看再说吧。
原来是杏的日记。我随便翻到一页:“1972年*月*日,他终于还是十分狠心地动手了,十分粗暴。以前,虽然也动过,却只是象征性地。这一次,我仿佛觉得他似乎在对我大打出手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而我,对他的毒打竟丝毫不觉得疼痛,任凭他去毒打。我也不哭,恐怕哭声会惊扰隔壁房间里正熟睡的孩子和孩子的奶奶,还有另外一间小房子里睡着的小姑。”
天,我眼前一片漆黑,头昏目眩。
她出车祸之前的一篇日记:“我已经很累了,累得连感觉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累得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突然想起了刚才他是在打我的脸,我必须马上去照照镜子,我明天还得演出呢,我的脸不能变形的……我不知道这样的受羞辱的打要持续多久,也许一直要持续到我死”。
天!我的杏姐姐!你在谈论自己的丈夫时,竟羞于说名字,只用一个“他”字带出,好象面对的是初恋情人。可实际上,你却要凭借着自己的想像力去编造婚姻神话,还总是那么诗意盎然,这需要多么坚毅的心灵啊。
我没有把杏的笔记本交出去。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杏是多么不幸。我要让杏的美永远美下去。我带着杏的笔记本骑车向郊外狂奔十多里,按风俗在乡间的一个十字路口,把杏的笔记本烧了。
我哭着向天空喊:“杏姐姐,我把你的不幸给烧了,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幸福!”
一个如花的女人,被家庭暴力摧残,并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生命。这个故事读起来让人感觉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