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五岁,爸爸被打成了走资派,黑帮分子,我们兄弟四个成了黑帮崽子。
爸爸的手枪被没收了,办公室被封了,家被抄了,电话也被撤了。爸爸被勒令每天到机关接受群众的批斗,很晚才能回到家里。
运动初期,部队还不兴打人,因此爸爸比地方上的所谓走资派少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主要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妈妈在**党委工作,因为受父亲的牵连,也只能做做机关一般事物性的工作,属于“被控制使用对象”。
随着运动的“深入”,爸爸的处境越来越不好,很快就不准他住在家里了。他被不断地转移关押地点,因此一到星期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骑上自行车,给爸爸送去日常生活用品。
刚开始,看管们还让我们父子见面,后来就不让了,东西送到值班室,就让你立即走人。那些战士,除对你爱搭不理外,还根本无视你人格的存在,动辄还会训上你一句:“不是跟你讲过吗?以后不许再送刮胡刀,你这个小黑帮崽子!”后来我明白,人类之间的仇恨就是这样产生的。那时,要不是怕给爸爸找麻烦,我早一刀把他给捅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军区大院,因为到我家必须穿过分割机关院和家属院的一道大门,门口有一个岗亭。当我走到岗亭边上的时候,爸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刚要惊喜地叫声爸爸,他却低声说了句:“装作不认识我,继续走你的路。”说话同时,他伸出右手迅速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爸爸的手心里有一个小纸团,我赶紧把小纸团攥在了我的手心里。
爸爸把我一推,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自己的路。
刚才那一幕都发生在一刹那。
爸爸是利用砖结构岗亭的边角与大路之间形成的那个小小的视觉盲区,成功地把纸团递到我手里的。他走出十几米后,押解他的那两个挎枪士兵才走了过来。岗亭里的哨兵,和这两个押送爸爸的士兵什么都没看到。三个大笨蛋!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过了会儿,我才顾上想想爸爸刚才的模样:穿着一身洗旧的军装,半旧的布鞋,没给配领章帽徽。他胡子拉碴,但仍然目光炯炯,承辱不惊。他走路从容不迫,然而,瞬间的动作却干净利索。那时爸爸的官虽不算小,也不过才是个刚刚年满四十岁的中年人。
我跑回家里,气喘吁吁地告诉妈妈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和妈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纸团,上面写着:
亲爱的妻:他们已开始刑讯逼供了,我不会用伤害老首长和战友们的代价,给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不会自杀,记住:如果他们说我自杀了,那肯定是被他们杀害的!妻,你也要做好被关的准备,不行,就把孩子们全送到我乡下的哥哥那里,他们虽然穷,但会善待我们的孩子。最后,要相信现在一切都错了。无论如何要熬下去,绝对会有冤案昭雪的那一天。
朋友们,我有点写不下去了。让我静一静。
好了,最后告诉你们结果吧。爸爸九死一生,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他左右牢房的叔叔都被活活打死了,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他调到了北京,亲自参与了审判祸国殃民的“四人帮”。随后,他又主持全军的平反建国以来的冤、假、错案工作,给更多的人平了反,昭了雪,就像他在那张纸团中说的一样。
明天清明,写写爸爸的往事,算是谢谢他的养育之恩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