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知青岁月》录------ 遥记安沟

　　当年插队在商州遥远的水坪村，水坪村有一块更遥远的飞地——安沟。其实安沟也是本公社一个小小的大队，几十户人家星散在一片沟沟坡坡中，守着林木山地生活。土改时，有一青年来水坪村“上门”，给队上带来了一份陪嫁的山林，历经大跃进与三年自然灾害，那处山林大部分消失，垦出了一片山地，成了队上的小粮库。从此，水坪队每年须去三次例行劳作。一到春季，常闹粮荒，家家糠糠菜菜，每天吃最差的饭、干最重的活，上山下沟，开荒播种，艰辛而又充满向往。开春不久，人们就嚷嚷着去安沟，菜色的脸上每每眼光奇诡，令我不解。山中季候晚于川道，直待春耕完毕，队上才做了去安沟的安排。 
     那夜鸡叫头遍，家家户户点灯做饭，等鸡叫过二遍，那位当年的上门女婿，如今已儿女成群的中年队长，在村头一声吆喝，黑暗中走出四、五十条汉子，每人一只背笼，内放锄镢镰斧及碗筷，还有几位背了粮油肉菜，那是队上的吃食。一行人摸黑赶路，我拿着手电夹在队中，三十里路高高低低，翻山下岭，鸡叫三遍时到了安沟。
　　稍事歇息，大家在山脚排开位置，队长一声喊过，人人抡镢奋力挖下，地是熟荒，约五、六十度坡度，时有灌木荆棘、树桩杂草等阻拦，有人挥刀砍倒，再点火烧掉；有时遇着蜂窝，也摘下扔进火里，山中晨露湿重，蜂飞不起，便一窝尽丧；有人一镢挖下去，却窜出一条蛇来，人们呼叫着赶上捉住，用草扎了尾巴，头朝下埋进土中，一会儿那蛇便鞭样竖起，随即“啪”的一声爆碎。挖到紧要处，有人喊起号子，众人按节奏呼应，只见镢头翻飞，土石滚滚，崖里涧里，一拥而上，如同冲锋陷阵，这便是山中流传久远的畲田。终于挖上了山顶，大家扔下工具，横七竖八躺在地畔，望着浩渺的蓝天大口喘气。
　　后半晌该播种了，一人背了玉米，漫山撒下来，大家用扇板锄翻土埋上，活路轻松干的更轻松，有人讲起笑话、浑话，一老汉唱起苍凉的秦腔，大家喝一声好，一青年捏了女腔唱起花鼓，大家又发一阵笑。一时满山笑语欢声，手下活儿又毫不放松，只盼着干完去会餐，队长已吩咐做大肉米饭，那可是水坪人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上的饭啊!
　　下得山来，留下的人早已做好了饭，每人一大碗米饭，两大块油汪汪的肥肉，一小碗油炸豆腐熬洋芋，有人拿出家做的米酒，大家兴高彩烈地吃喝起来，青黄不接的农时有此美餐，我才知道了来这儿的精彩所在，而当年也只有在此情况下才能名正言顺地吃喝了。
　　晚饭后，大家聚在房东家，没有点灯，每人一只烟袋，烟火在暗中明明灭灭。先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然后又是唱戏，大家忘了年龄、忘记了忧愁地嬉乐。山中难得有如此多的人，又吃了我们的饭，房东一家十分殷勤地为大家递水送烟。我受不了呛人的烟气，独自来到外边，月光清朗，松涛起落，山凹里竹篁围住三、五户人家，山民们借了月光或吃饭或打草鞋，我问是否因了我们的打搅，回答一直是这样，为省点灯油钱。我默然回到借宿的牛棚楼上，队上几个青年正点了松明子甩扑克，这一玩又是半夜，方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下起了雨，是等是返让大家费了思量，好在午时雨住天晴，但又无法下地，队长便让上山砍树，以便扛回去加工成包装箱，卖给五十里外的化工厂。那是队上唯一的副业收入，方使工分勉强值到三、四角钱，引得周围各队羡慕不已，队上的青年也不愁说媳妇了 。
　　那时候我十五、六岁，身小力薄，劳动一天只记六、七分工。太阳晒得火热、劳作不停出汗，石头砸烂了脚、镢把磨破了手，但一颗红心在贫下中农的感召下终于坚持了下来。此后去过安沟多次，除了春种，还有夏锄、秋收，每次约需三天，秋收就在山脚过秤分粮，再远远地背回村中。而第一次是到队上不久，所以至今记得十分清楚。
　　如今远离了水坪村，极难见到水坪人，但又常常忆起水坪，忆起安沟。只是辗转听说老队长已经过世，他的儿子承包了安沟那处山地，在那儿育林已十数年了。我准备明年回一趟水坪村，看看那儿的山水地人，再走一趟安沟，在老队长的坟头上一柱香，告慰那一段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