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1971年9月中旬,当局的“下靠”政策终于启动了。
老天保佑,急难中我又一次碰到好心的驾驶员,直接从白市制材厂搭乘贵阳机械化施工公司的货车回到贵阳。
二弟比我早两天到家。母亲已经去黄平和父亲商量搬家事宜,家中只有最小的兄弟老四,三弟于两个月前跟随学生团到凯里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去了。
晚上入睡之前我腹痛难忍,赶紧往厕所跑,公厕在院子最深处的东南角上,离家20来米。当晚我腹泻不止,一次又一次地往厕所奔,整夜没有合眼。我想突然腹泻的原因,一定是旅途中喝了汽车水箱里的水的缘故。当时汽车在还没到施秉的高山上抛锚,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烈日当空阳光灼人,我和驾驶员熬了一个多小时,实在干渴难耐,直接用嘴对着水箱龙头解渴……
不知那位好心的师傅现在怎样了,我默默地为他祈祷,但愿不要像我这样倒霉才好。
天亮后,我已泻得昏头胀脑浑身无力,两眼深陷奄奄一息。闻讯而来的陈大姨妈(母亲的朋友)把我带到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值班医生爱理不理地问了问情况,轻描淡写地说,打一针吃点药就好了。
回到家里,腹痛虽然有所缓解,但腹泻依然没有止住,大便呈水样,颜色与口服的氯霉素相同。
下午,我无助地躺在床上,二弟和前来探望的小斌(筱君的弟弟)陪护在床前一筹莫展。
母亲回来了。问清我的病况后说:“要是有红糖就好了。”小斌一跃而起:“我嫂子正在坐月,她家肯定有红糖。”说完就匆匆离去。
小斌拿来了红糖,母亲剥了几瓣大蒜用擂钵捣烂,加入捣碎的红糖放进大酒杯,冲入滚烫的开水,同时用筷子不停搅动,等到水温降下来,就让我乘热连水带蒜全部喝下。
说来也怪,折磨我一天一夜的腹泻终于止住了。难怪人们常说,小单方治大病,“海上风”气死名医啊!我想这“海上风”一定是了不起的民间医生吧?
国庆前夕,我们全家被迫离开了贵阳。
解放牌卡车驾驶室的副座已被单位指派“护送”我们的两位女教师占据。母亲和我们兄弟仨坐在大厢里,全部家当只占了车厢的一半。一家四口相对无言,默默望着那熟悉的山城渐行渐远,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尚未恢复元气从不晕车的我在途中呕吐了,午餐也没有半点胃口。整天昏昏沉沉坐在车上打盹,直到抵达黄平。
黄平县委组织部负责接待的人反复看了“下靠”文件和母亲的工作调令犯了难。母亲的专业是幼儿教师,而黄平仅有一所县委机关幼儿园,学生不多,编制已满(仅一人)。更让他头疼的是,母亲的工资标准不仅比当地小学校长的还高,甚至除几个县革委领导外比其他区级干部都要高,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排母亲的工作。就独自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估计是去向他的领导请示吧。
不久,他出来对母亲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改个行,到粮食部门工作?”虽然他使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我知道,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客套罢了,此时此地,我们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改行可以,但我不沾经济!”母亲提出了要求,“我学的是幼儿教育,一直教孩子,搞不了经济工作。”
“这样,我们在安排具体的工作时会考虑你的情况的。”
当晚,全家在县委招待所住了一宿,次日早上被送往距县城十六公里的黄飘粮站。那里是新州(黄平新县城)粮管所辖区内最边远的粮站之一,地处高山之上,位于新州至谷陇之间,距谷陇(区)十五公里。
汽车一路沿着之字形的公路盘旋而上,四周植被极差,到处裸露出黑褐色的岩石。除了东一簇西一簇的茅草,难得看见一棵树木。
车到黄飘,除了路坎上下的几栋房屋和远处隐约可见的一两栋孤零零的农舍外,看不到村寨的影子。
路坎下那栋一楼一底的青砖建筑物是黄飘公社。粮站位于公社的上坎,中间隔着通往谷陇的公路。粮站旁边是一所戴帽小学校(即获准办初中班的大型小学——笔者注)。
粮站除了仓库,还有一栋小平房做办公室兼宿舍。分给我们的是个一进二的套间,母亲住里屋。我们住的外屋兼做母亲的办公室,窗下有一张提供给母亲办公用的三抽桌和一把椅子。房间不大,但我们仅有的几件家具摆在里面依然显得空空荡荡。屋后的公用厨房是另搭的木棚,很宽敞,里面有不小的灶台和一口能够盛三四挑水的大水缸。
粮站里只有一个老职工潘伯伯,是苗族干部,为人谦和心地善良。只有他能够很流利地和我们交流。
常年生活在闹市的母亲突然置身于语言陌生水电皆缺的恶劣环境,对她精神上的打击可想而知。她彻夜难眠,嘤嘤地哭了一夜。听着母亲的哭声,我也无法入眠,心如刀搅。
单位让母亲休息两天再上班。母亲决定乘便到旧州(黄平老县城,现为一个区。)去拜望分别二十多年的同窗好友赵淑芳伉俪。赵孃孃和母亲解放前同在贵阳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幼师班毕业,解放后随丈夫到旧州银行部门供职。
母亲上午搭乘粮车离开黄飘,直到晚上也没有回来。
我们弟兄三人无处可去,早早上床歇息。四弟年纪尚小,很快便沉沉入睡。我和二弟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各想各的心事。
父亲离家时我才七岁半,虽然懵懵懂懂,家庭的往事却牢牢地嵌在脑海里,此刻像影片一样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
下午放学后,我独自在离家不远的草地里抓蚂蚱,突然听见秋妈(我的奶妈)声嘶力竭地唤我回家,回家后我莫名其妙,家中只有秋妈一人,不见爸妈的踪影,只见所有的衣柜衣箱全部打开,抽箱放了一地,衣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屋内一片狼藉。秋妈喃喃地叹息:“大人都这样了,你这个娃娃还只晓得玩,唉,怎么得了啊?”……
翠薇巷,母亲吃力地拉着板车,车上装着家具,我跟在后面费劲地推车。母子俩正在搬家,从父亲原单位兴隆东巷的宿舍搬到南明幼儿园,没有人上前搭把手帮帮忙……
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从南明幼儿园背着发高烧的三弟,紧紧拉着我的手穿过寂静无声的街道,到南明区医院去给三弟打针……
半夜我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只见母亲还靠在床编织毛衣,眼里噙满泪水……
在南明幼儿园的家中,母亲关上房门,用一根白色的带子使劲勒自己的脖子,我和二弟傻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邻居古妈妈从窗外走过,连忙叫我打开房门,用剪刀剪断母亲脖子上的带子,劝慰母亲,母亲痛哭失声……
夜晚,箭道路小学的家中。顽皮的二弟、三弟受到母亲的体罚后已经呼呼大睡。母亲坐在床边流泪,我怯生生地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怕吓着你们,怕吓着你们!”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当年因为年幼,隐隐觉得母亲是动了轻生的念头,懵懂中感到害怕。如今家庭遭此变故,母亲一去不返,我此刻是实实在在地感到恐怖了。
我把心中的忧虑告诉了二弟,他与我同感。兄弟二人无法可想,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母亲出事,就把四弟送到父亲处;家具全部捣毁烧掉;兄弟俩各自逃难。
那一夜,好长好长……
母亲回来了,看到她安然无恙,我们那颗悬了一天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生活还得继续,再难再苦,大家都得往前走,不管前面是激流险滩,还是荆棘悬崖,我们都必须闯过去。
我和二弟回各自的生产队。在偏僻的黄飘,只有四弟和母亲相依为命,那一年,他十四岁。
四弟到黄飘小学初中班继续他的学业。也真难为他了,这里的师生全部说苗语,他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有同学欺生,他从对方的神情和语气猜出了端倪。好兄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休几码发!”(苗语骂娘的粗话——笔者注)让对方目瞪口呆不敢造次。
四弟生性温和,从不惹事生非。离开贵阳前因为有个脾气暴躁的三哥庇护,没有人胆敢欺负他。而今独自跟随母亲背井离乡到这苗岭山上,他只有靠自己保护自己了。
事实上,他凭借自己的模仿能力和语言天赋,很快克服了语言障碍学会了苗语,同时以出类拔萃的学习赢得了老师的亲睐和同学的敬畏。从此再也没有同学敢欺负他。
母亲在粮站负责开票,不得不从新拾起荒废多年的珠算。工作的纷繁复杂有时让她力不从心,购粮的,换种的,买母猪下崽补助粮的五花八门,营业高峰时让人手忙脚乱。幸而有善良的苗族同胞仗义相助,协助母亲顺利完成了一次又一次销售工作。
我由衷地感谢那些陌生而善良的苗族同胞,感谢他们在那特殊岁月里给予母亲的无私帮助,感谢他们无形中用善良给予母亲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母亲的人脉关系和她与人为善的性格分不开。即使被贬到黄飘身处逆境,她依然对那些贫困的苗族同胞寄以深深的同情,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她们。为前来求助的她们写申请报告;掏钱买毛线为她们的孩子义务编织毛衣;送她们喜欢用来包头的大手帕,为她们买挑花用的棉布……
在苗族同胞眼里,这一切只有最亲的亲人——姑妈才会为她们提供。因此,母亲在她们眼中俨然成了自家人。她们有了好吃的,总会送给母亲一些。有时是悄悄放到门口,有时直接送到家中。
不谙世事的四弟对母亲说:“妈妈,干脆挂个篮子在门上,哪个来送东西直接放在篮子里,省得麻烦。”
“傻儿子,那是人家一片心意,怎么可以怠慢她们呢?”
在黄飘,最头疼的要算用水了。那里唯一的一口水井小得可怜,名为水井,实际上只能算个小水池,而且出水量有限,取水只能用水瓢慢慢舀进水桶里,尽管潘伯伯基本上包了厨房的饮用水,但是洗衣服时母亲只得带着大盆和水瓢到井边慢慢舀水清洗。洗着洗着母亲会默默问苍天:“难道我这把老骨头要埋在这里么?”
公社秘书却不这样认为。他看到母亲为乡亲代笔写的申请报告后,惊讶于母亲那笔流利苍劲的钢笔字,询问母亲毕业于哪所大学。“我连大学的门也从未进过哩”,母亲如实相告。“那你怎么能写这么漂亮的字?比男同志写的还有力?”“小时候练的。那时每天一篇大楷一篇小楷,照着字帖写的啊。”母亲仍然老老实实回答。
“我相信你到这里工作是暂时的,迟早会调走。就凭你的这笔字,凭你的文化,凭你的……”秘书咽下去的半句话显然是“工资标准”。
对于今后的事情,母亲不敢想象,也实在无法想象。不过人一旦到了这种环境,一切都无所谓了,也无所畏惧了。
父亲每月可以回家一两次与母亲、四弟团聚。尽管聚少离多,一家人相互支撑,共享天伦之乐,毕竟给予母亲莫大的精神安慰。
转眼四弟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黄平高中。平时住校并在新州粮管所食堂搭伙,周末返回黄飘陪伴母亲。
上级最终还是把母亲调到新州粮管所工作。
在粮管所,母亲打过杂,当过(麻袋)保管员,最后仍然在门市部开票。不管干啥工作,她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没人知道她曾经是优秀的幼儿教师,更没人知道她曾经出色的当过八年幼儿园的园长。
一九七九年,父亲终于获得平反,回贵阳原单位贵州水文总站工作,母亲随之结束受株连的日子,并因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回到原单位,继续从事她热爱的幼儿教育工作。至此,我们家终于搬回了离开近十年的山城贵阳,一家备受政治、经济双重迫害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看了自强不息朋友的“家史”,很受感动。在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有同样的遭遇,都会遇到一些善良的好心人。
生活还得继续,再难再苦,大家都得往前走,不管前面是激流险滩,还是荆棘悬崖,我们都必须闯过去。
说得好!
文革挨整到基层,
幸得善良结苗民,
十年艰辛终熬过,
全靠慈母坚韧心。
看了自强不息朋友的“家史”,很受感动。在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有同样的遭遇,都会遇到一些善良的好心人。
生活还得继续,再难再苦,大家都得往前走,不管前面是激流险滩,还是荆棘悬崖,我们都必须闯过去。
说得好!
衷心感谢山光水色朋友的关注、理解和精彩点评!
感谢您的鼓励!紧握您的手!
万分感谢伯江朋友的关心!
万分感谢朋友的真诚祝福!
也祝福伯江全家幸福安康!
自强在此向您鞠躬致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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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感谢您的关注、关心和理解!
自强在此向您鞠躬致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