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还在三伏天,山城的最高气温也不过30℃左右,而且早晚凉快,舒适宜人,真不愧有爽爽的贵阳的美称。
每天,旅行社的大巴都会把一车又一车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送到甲秀楼旁,下车伊始,游客们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在甲秀楼留影纪念,摄影爱好者们纷纷架起长枪短炮,更是对着旖旎的甲秀风光拍了又怕,对着垂柳掩映的翠微楼阁照了又照。
手持三角小旗的导游小姐不时吹响口哨,提醒游客不要掉队。游客们紧随其后,跟着她进入免费向游人开放的甲秀楼和翠微园内,饶有兴致地听她讲述相关的历史故事,一面不失时机地把美景纳入镜头。
山城的市民更是得天独厚,一大早就来到南明河边开始晨练:跑步的、打拳的、舞剑的和跳舞的在沿河两岸随处可见,其中不乏鹤发童颜的长者。
令人惊讶的是,年过八旬的耄耋老人竟能够轻松自如地将腿搭在河边栏板的柱顶上压腿!真让我自愧弗如汗颜不已了。
陪母亲在河边散步,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
沿河两岸绿树成荫,修缮一新的小道虽然不宽,却也能满足晨练者互不干扰各行其事。
远处,浮玉桥上的甲秀楼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近处,碧绿的河水波光粼粼。河面上空不时飞过一两只白色的水鸟,时而互相嬉戏你追我赶,时而突然扎下水面啄食猝不及防的游鱼。
“宋老师,好久不见,您好吗?”
“还好还好!谢谢!我刚从凯里回来。”碰上熟人,母亲很高兴,必定会把我介绍一番:“这是我儿子,老大,陪我出来走走。”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像,真像!宋老师您好福气啊!”
“当然像,有假包退!”我忍不住和初次见面的老阿姨开玩笑。朋友和母亲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都说儿像娘有福,我在四弟兄中最像母亲,自认福气不浅。正如网友所言,年过花甲还有母亲可以陪伴,令人羡慕。我深以为然。这难道不是上苍对我的眷顾,让我能够避免“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憾的天大福气呢?
二
母亲提议休息一下,我刚安顿她在树荫里坐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阿姨在另一位花甲妇女的搀扶下走过来:“宋老师,您早啊!”
“您早!”母亲指指身旁,“坐下来歇会儿?”
“好的!”老人欣然应允,并告诉随行的同伴:“罗阿姨,你自己到附近走走,我陪宋老师聊聊。”说完仔细地打量我,又看看母亲:“是你儿子吧?老几?”
“老大。”
“不错不错!陪老妈出来走走,有孝心!宋老师你好福气啊!”
“老人家过奖了!”我指指身边路过的一对父女,“您老看看,大家都是这样,应该的!”我实心实意地感叹,生活好了,长寿老人越来越多,花甲之辈陪护耄耋老人散步的在南明河畔并不鲜见。
“哪个(子女)和你住?”母亲问。
“我一个人住,自由一些。”老人坦言:“孩子们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圈子。老伴走后,儿女们都希望我搬去他们家住,但是我不同意。人老了,饮食起居生活习惯和年轻人难得一致,再说我也有我的生活圈子,有我的老同事、老邻居和老朋友。每天和她们聊聊天,打打小麻将,嘻嘻哈哈一天就过去了。孩子们不放心我独自在一边,就请了一个阿姨照顾我,除了做饭,陪我说说话,散散步,就是刚才那位罗阿姨,人还不错,挺好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母女俩呢。”母亲笑道。事实上看到她俩亲密无间的第一眼,我也误认为那是她女儿。
“我和你妈以前在一个单位。”老人自我介绍。
“是南明幼儿园吗?”“不!是三幼。”“三幼?”我大吃一惊,那可是六十年前的事啊,“老师您贵姓?”“姓王。”“呵呵,我们是家门,我该叫您姑妈,不,跟着孩子应该叫您姑奶奶才对。”
“谢谢!谢谢!”老人爽朗地笑道。接着又坦然地告诉我:“你妈是正式老师,我是代课老师。虽然有转正的机会,但我自己有几个孩子,烦都烦死了,不愿干,放弃了。”
“后来呢?您老到了哪个单位?听我妈说,那时候工作很容易找啊,特别像你们这种有文化的人。”
“工业局招考,我一考就中了,分在柴油机厂。”
“搞技术工作?”
“不,搞企业管理,干统计工作,一直到退休。”
“那您可吃大亏了。退休双轨制,企业的退休金可不高啊!”我有些同病相怜,“我也是企业退休职工。”
“没有办法的事,”老人淡淡一笑,“不过我并不后悔,在工厂,我可以为孩子们的工作想想办法,在学校我可就无计可施了。我老伴在气象局,那里专业性太强,根本进不去。
我们这样的人,又不是根红苗红,解决孩子们的工作真的很不容易。文革结束后,老头受到重视,领导有意把我调进气象局方便照顾他,可是三拖两拖,最后没有调成。原因有一半在我,我那时有个小九九,四个子女中有三个在农村插队,一旦工厂招工,凭我几十年的人事关系,把他们抽上来的希望总要大一些吧?”
老人告诉我,三个插队的孩子都是老三届,大儿子六六届高中毕业,学习特好,如果不是因为动乱,考清华根本不成问题。
得知我也是老三届插队知青,老人表示特别理解:“你们这一代吃了不少苦,说白点是命不好,长身体时挨饿,该读书时辍学。在农村生活上受点苦我认为倒不是坏事,孟子不是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么?吃苦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种无书可读的绝望,前途莫测的精神折磨!
我特别理解你们当时的心境。那时通讯落后,没有电话,我就一封接一封地给孩子们写信,要他们不要随波逐流,更不要自暴自弃。”
孩子们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都在恢复高考时如愿以偿重返校园深造,而且成绩斐然。大儿子现在定居美国,女儿在南京定居,老三后来还考上公务员,现在都已经退休。就连在文革前没有读到什么书的小儿子也自学成才,考进了四川美术学院,现在省城某高校任教。
三
几乎每天上午,我和母亲都会在南明河畔与王老师相遇。散步之余,两位老人在树荫下小憩,王老师总会侃侃而谈,话题广泛,语言风趣幽默,而且心态极好,并且有超强的记忆力。她甚至能够一一道出六十年前在三幼共事的每一个老师的姓名,记得她们不同的秉性和兴趣爱好。
母亲很专心地倾听那些陈年往事,不时插上一两句并露出舒心的笑容。
王老师修养极好,对于母亲反复提出的问题毫不见怪,不厌其烦轻言细语地予以回答,并且常常巧妙地转移话题。显然,她对母亲的病症较为清楚,并且具备陪护这种病人极为实用的医护知识,给了我许多有益的建议。因为,她的老伴生前患的正是同样的疾病——脑萎缩引发的老年性痴呆症。
王老师的先生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也是中国第一代气象专家。曾经在国军空军部队服役,从事气象分析工作。解放前夕跟随云南卢汉将军起义,成为贵州气象局的元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浩劫结束之前一直属于“控制使用人员”。令人欣慰的是,拨乱反正之后,老人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成为首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之一。
对于生离死别,王老师非常淡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是影视作品里不切实际的的美妙愿望。夫妻风雨同舟几十载,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当然难舍难分。但是客观规律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个人先走,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不过,我以为先走的不必承受生离死别的悲痛,固然有福,后死的也未必不幸,只要凡事看得淡、想得开,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先走的一个又何尝不在‘那边’为你高兴呢?”
母亲笑着点头称是,我更是为老人的达观折服。
“我觉得,把幸福二字拆开来看很有意思:幸是机会,福是好运,两者缺一不可。可是机会也好,运气也罢,都是大环境决定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又不是根红苗红,那些年受点委屈不奇怪。社会动荡,国家都那样了,我们普通老百姓又怎么逃得掉大环境强加给我们的一切呢?”
“是啊,宪法都保护不了国家主席刘少奇,何况我们平民百姓?”我叹息道。
“不过,我们可以在小环境里选择快乐。我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
“我不仅不感兴趣,甚至是厌恶!”老人的话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忍不住插话。
“是的,厌恶!我叫孩子们不要参加这派那派,他们也很懂事,没有去参加社会上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我和老赵在单位里属于不能参加运动的一类人,我们求之不得呢。街上高音喇叭吵翻天,我们关起门来听唱片落得清静。半夜里外面锣鼓喧天,我们不必连夜起来去参加庆祝游行。我对老赵说,不知发了什么圣旨,又要让全国人民彻夜难眠了!没咱俩的事,晚安!
大跳忠字舞的时候,我还没资格参加呢。”老人模仿了两个动作,让母亲忍俊不禁:“那时大家都疯了!”
(未完待续)
四
通常,母亲和王老师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便会在她们视线之内的不远处打太极拳。面对清澈透明静谧的河水,眼瞅水中甲秀楼的倩影伸展拳脚真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尽管身旁不时会有晨练的市民经过,但绝不会影响你的套路,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评头品足。沿河两岸喜欢打拳的比比皆是,其中不乏高手。那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动静自如旁若无人。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耄耋老人,尽管她们的动作不是那么规范,但那股认真劲不由人不由得不对热爱生活的她们肃然起敬。
回到老人身边,只听王老师正在开导母亲:“要学会遗忘,忘掉那些磨难,忘掉那些不愉快。那一页应该翻过去了。”
“老妈,你真该学学王老师,高高兴兴过。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你退休工资比我还高,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再说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你为什么不像王老师那样,选择高兴呢?”
“老大说得对!”王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其实,高兴和不高兴只在一念之间,就看你怎么想。我这个人认命,命里有几两几钱就是几两几钱。我不和比我好的人比,那些人多得很,可是往后看看,比我差的人也不少嘛。尽管一身病,能够活到今天,还可以坐在这里和你宋老师聊天,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我知足了!”
“一身病?”我很诧异,“我看您老气色很好啊!”
“外强中干,假象!”老人笑道,“我两只眼睛都做过手术,安装的是人造晶体。不过效果还不错,现在戴100度老花镜就可以了。”
“难怪您老看报纸都不戴眼镜呢。”
“我是个没胆的人,胆囊早就已经切除了;心脏也做了搭桥手术;几年前我还半身不遂——”
“半身不遂?”我惊叫道,“一点看不出啊!”
“还算老天有眼,儿女为我治疗及时,康复得还可以,没有留下大毛病,只是现在腿脚还是有些不便。”
老人一边说一边拍打双腿:“两腿常常发麻,所以一有空我就自己按摩,自己活动。”
“久病成良医,”母亲说,“吉人天相,你真厉害!”
“求人不如求自己,吃药不如锻炼嘛。不过我每天还是要吃很多药,有降压的、降血脂的、还有降血糖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全身一无是处,捐献遗体都没人要,哈哈哈!”
老人的笑声感染了母亲,更让我感慨不已。如果不是零距离接触,我真难以想象,一个疾病缠身的九旬老人竟然会如此坚强!
五
王老师的生活极有规律,早餐后在罗阿姨的陪同下到河边散步。午休后和邻居们打两个小时的小麻将,晚上看完(电视)天气预报后回卧室听听音乐,看看书,写写日记。老人直言不讳:现在好的电视剧不多,不愿在电视机旁浪费时间。当然,老人也不会错过喜欢的电视剧,比如正在北京台热播的《我的父亲母亲》。对该台的栏目《档案》也颇感兴趣。
“我从小喜欢看书,家里的藏书很多,可父母管得很严,根本不让我随便进书房。但我姐夫的父亲却很温和,他们家的书房对我完全开放。”老人凝视着远方,仿佛沉浸在书海泛舟的愉悦之中:“我看的书很杂,比较喜欢看历史书籍。还喜欢写日记,学生时代写的几十本日记,都在战乱时东躲西藏时弄丢了。”
“太可惜了!要是留到现在,绝对算得上文物,珍贵的史料,还可以作你们家的传家宝呢!”我由衷地为老人惋惜。
“我现在还经常写。有些话不好跟别人说,也不想跟孩子们讲,就写下来给自己看。我并不想把它留给后人,哪天走了,一烧了之。”
“写日记可以梳理思路,也可以释放情绪。”我深有感触地对老人说,立刻得到她的认同。
“冒昧地问一下,您老是在杭州上的大学吗?”
“没关系!我没上过大学,读的是教会中学。”老人坦言:“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也是生不逢时,读书时一直饱受战乱之苦,先是抗战,后来又是内战。解放后眼看安定下来,谁知又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尽瞎折腾!”
得知老人祖籍南京,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南京沦陷时您在哪儿?”
“说起来很侥幸,多亏了我姐夫,如果没有他,我们娘仨肯定完了!之前我妈带着我妹妹和我在杭州,接到父亲的信要我们到南京与他汇合,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南京家中,谁知大宅院里的人几天前就已经跑光了,母亲带着我们一筹莫展,恰巧我姐夫返回家里取东西,见到我们大吃一惊,赶紧带着我们逃出城去,渡江躲到乡下。三天以后,南京沦陷。”
“好险啊!”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六
自从认识老人家以来,我就一直叫她老师。虽说可以叫姑妈或者姑奶奶,但总羞于启齿,觉得有攀亲之嫌,实在不符合我处世的准则。当然,我不好意思向老人家坦白这种顾虑。不过,在我的内心深处,教师是神圣的职业,老师是备受尊敬的称谓。我诚心诚意地告诉王老师:“虽然跟着孩子该叫您姑奶奶,但我还是叫您老师吧。在我的心中,您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师!”
“谢谢!”老人笑道,“其实,我们厂里的老老少少都叫我老师,因为我一进厂就给他们扫过盲。”
“叫老师最好,您老当之无愧!我妈当年调到南明幼儿园当领导,就从来不喜欢别人管她叫园长。说职务和头衔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听着别扭。只有老师什么时候都受人尊敬,听着也舒服。
以您老的水平当老师绰绰有余,没当老师我觉得真的是教育界的损失。”
“谢谢、谢谢!虽然没有从事这个职业,我对教育问题还是蛮关心的。我不赞成现在许多家长拔苗助长的做法,让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子去背什么唐诗,有用吗?孩子嘛,该玩的时候就让他玩,该哭闹就让他哭闹。我们楼上有一家的孩子就搞得像个小大人似的,让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坐得规规矩矩,孩子摇头晃脑,典着肚子老气横秋地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老人站起来背着手学那孩子的样子踱步:“‘坐好坐好!不准笑!’俨然一副先生的腔调,亏他们向我学说时还笑得出来,天晓得这这样下去孩子会变成啥样?
唉!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独生子女也确实难教,以前我的一个孙女就让我没少操心。小姑娘脑袋瓜子很好用,就是做作业时常常走神,做着做着就停下来,两只眼睛乱转,不知又在想什么心事了。我在旁边一见这模样,就故意咳嗽一两声,提醒她回过神来。可她一到学校我就鞭长莫及了。
有一天,老师突然让她的同学通知我,说她在学校里跌破了头。吓得我当时腿都软了,立刻在小保姆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赶到学校,只见小孙女安然无恙,和另外几个女孩被老师罚站在黑板前示众。那情景就像文革中被批斗一样,气得我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出来。
我心脏有毛病,尽量克制自己,随老师到办公室了解情况。原来被罚的孩子都是因为头一天没能按时完成作业。我孙女没完成作业的原因是当天被罚写一百遍(词语),耽搁了正常的作息时间。
老师讲完以后,我毫不客气地指出:孩子虽然有错,但老师处理问题的方式欠妥!第一,不该对家长撒谎!我七十多岁的人了,扛不住这种惊吓!第二,让五年级的女孩子在全班示众,对她们的心理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对她们今后的人生将有怎样的影响?你当老师的想过没有?那位老师理屈词穷,被我说哭了。最后向我赔礼道歉。”
“那老师也太不像话了,你批评得好!”母亲说。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位老师很快就开始报复我孙女。那时学校不是供应早餐吗,她每天就故意让我孙女最后用餐,而且让她吃残汤剩水。对孩子爱理不理,还老是给她脸色看。
好,我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我赶紧给孙女转了学,我不能耽误她啊!”
“素质教育,好说不好做啊!”我不由得感叹:“如果老师的素质不能保证,又怎么能够提高学生的素质呢?”
“是啊,你看现在小学生的书包越背越大,媒体披露的情况更吓人,体罚学生的事件发生一起又一起,还有性侵小学生的丑行,那些害群之马哪里配当老师?简直是禽兽不如!真该彻底把他们清除教师队伍啊!”
(未完待续)
南明河畔陪老母,
遇到当年老师傅,
聆听教诲真受益,
同样认识表心图。
南明河畔陪老母,
遇到当年老师傅,
聆听教诲真受益,
同样认识表心图。
谢谢龙版的精彩诗评!您辛苦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