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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洞 坟(小说)

1楼
林琳 发表于:2008/12/10 23:16:00
                  洞   坟(小说)

    清明,冷雨纷纷。

    云开大山深处。一对母女相挽着,冒着纷飞雾雨,在没有路径的大山跌跌撞撞爬行。母亲七十五岁,体态疲弱,雨衣扣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衣服几乎全被雨水打湿。老人爬十来米就要停一停,拄着拐杖大口喘气。女儿取上身上挂着的保温水壶,递给母亲,母亲抿了口水,抹抹粘在眉眼处的湿发。母亲累得很狼狈,细看,会发现老人老不掩瑜,美人坯底清晰可见。女儿姿色不在母亲之下,知天命年纪,风韵熟得饱满。

 

    女儿挂好保温水壶,抬头看看纷扬不绝的清明雨,看看前面被雾雨隆罩的大雾山,愁容满脸,母亲能爬上大雾山吗?她看到不远处有两块巨石构成一个三角形,能挡点风雨,便把母亲挽过去,让母亲在这里歇息,她一个人上山。母亲没作声,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气喘顺后站起来,举起拐杖指指大雾山,继续上山。人老了,攒一口气不容易,能省一口气就一口。

 

    母亲脸色坚定,女儿知道犟不过母亲,也不多劝,挽起母亲继续赶路,争取早上山,天黑前下山。母女俩每年清明都上大雾山,以前朝来晚回,上山下山一天时间够用。近几年,母亲老了,爬山非常吃力,无论多早上山也不能一天来回,只好提前一晚来到山脚,在山下的农家租一宿,第二天一早上山,下山后,再租一宿。

 

    中午时分,母女俩才上到大雾山的山腰,在一个洞口前停下。母亲强睁着快瞑目的老眼,死死盯着阴森的洞口,大口喘气。雨水从洞口顶上突兀的石壁上滴下,打得身上的雨衣得得响,那响声响得有点诡异。母亲伸出拐杖拨拨洞口的荒草,踉跟跄跄进去,走了三个多小时山路,老人已经累塌。女儿赶紧从背囊拿出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摁亮,跟上母亲。

 

    山洞很大,从狭小的洞口钻进,感觉别有洞天。母亲巍颤颤脱下雨衣,拨拨额前的湿发,要过女儿手中的手电筒,照着往洞里走,拐杖这敲敲那敲敲,遇到可疑之处,停下用拐杖挑挑挖挖。

 

    女儿看一眼母亲一步一寻的背影,摁亮另一支手电,架在一块石头上面,在一个小土堆前蹲下,捡拾干净土堆上下左右的乱石烂泥,从背囊取出一包包得严严实实的祭品,一件一件摆在土堆前。祭品很简单,一只煮熟的小母鸡,两只苹果,一瓶米酒,两支红烛,一叠纸钱,一小札檀香。山高路远,她年知天命,背不了多少东西上山。摆好祭品,她在放手电筒的石头坐下,转过手电光给母亲照明。

 

    母亲在找坟。母亲怀疑这个形似坟堆的小土堆不是埋葬父亲的真正坟山,父亲身高一米八,小土堆高不盈尺,如何装得下一个山一样的男人?还有,这坟一坟两命,与父同葬的还有一个叫刘老师的女人。山下那个掩埋父亲和刘老师的老地主在文革中被斗死了,没有人知道掩埋的确切地点,所有人都是听说埋在洞里。眼前这个坟是她们无可奈何下认下的,土堆比别处高一些,土好像被人挖过。凭感觉认下的坟,心始终不踏实,每年清明来大雾洞扫墓,母亲都要找一找,看洞有无塌陷露出什么,或野兽扒出什么没有。二十多年,母女俩找遍这个山洞每个角落,一直没找到真正的坟山。

 

    母亲找到洞的尽头,转过身又找回来,女儿知道,母亲希望在有生之年给她找回父亲。这次,母亲仍然没能够给她找回父亲。母亲回到坟前,神色很失望。女儿用微笑安抚母亲,快三十年了,流血的历史伤口消失得几乎没痕迹了,人无足轻重的血肉能焉能在世间留下永恒的痕迹?她把母亲扶到她坐过的石头上,不想母亲再徒劳伤神。

 

    母亲坐下又站起来,从她挂在身上的包里取出一束塑料芍药花,巍巍颤颤来到坟前。女儿接过塑料花,轻轻放在坟头上。每次来上坟,母亲献给父亲的都是鲜花,这次她献的是塑料花。女儿明白这束塑料花的含义,母亲老了,太老了,明年不知还能不能爬得上大雾山,她希望她的花能陪伴父亲的时间长些。

 

    女儿打开酒瓶,跪下点香烛酹酒,和父亲说话:“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女儿的话音未落,母亲突然扑倒在坟头。母亲想跪拜父亲,无奈膝盖老得僵硬,被冷雨泡了半天,关节一点不听使唤,还没跪下就扑倒在地。女儿赶紧扶起母亲,见母亲没摔伤,也没被香火烧着,紧张的心才松下来,扶母亲到石头上坐。母亲摆摆手,很艰难在坟前坐下,拿过纸钱,一张一张烧。纸火忽亮忽暗,女儿发现母亲脸上有泪,火光下,母亲的老泪很大颗很清亮。

 

    女儿挪挪位置,靠近母亲,什么也不说,静静看母亲烧纸。母亲心里很苦,苍老的脊梁背着一架沉重的十字架,老骨头早已不堪重负。母亲认为是她害死父亲,父亲若不娶她为妻,命运一定改写。她百般开解宽慰,说透人对历史的无奈和人挣扎生存的无奈,都化不淡母亲的负罪感,老说历史有历史的帐,人有人的帐。


    母亲与父亲是青梅竹马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山区县教书,第二年结婚。母亲怀女儿三个月时与父亲离婚。父亲突然被划为右派,校长代表组织找母亲谈话,要她离婚与父亲划清界线,警告她,你出身不好,要站对队伍,以党的利益为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同时为肚里的孩子着想,否则,第二个右派指标就是你的。学校分配到两个右派指标,右派指标到达的第二天,父亲就成了右派分子,立刻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进行批判,行动和声势迅猛得令人措手不及。


    母亲惧怕那顶右派帽子,父亲根正苗红,才华横溢,一夜之间说你右派就右派,捏造罪名,不能申辩。教书的人,哪个没有没有谈论过政治时事或学校的人和事?谁知道哪句话会幸运获罪?学校若要把她划为右派易如反掌。她战战兢兢把校长的谈话告诉父亲,父亲想想后说,我们离婚吧,离婚能使你和孩子避免无妄之灾也好。母亲哭了,在父亲怀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母亲和父亲去办离婚手续。十天后,父亲被押到离县城四十公里外一个山村小学改造,与父亲同车押走的还有一个姓刘的女教师,另一个右派指标给了她。


    父亲被押离学校后,母亲再没有见过他。他也没见过他半年后出生的女儿,右派不准探亲,不准外出,他进深山后再没出过深山。母亲离婚不到三个月就嫁给刚离婚的校长,母亲两次领受校长的软硬兼施后才明白父亲被打成右派是个阴谋,当权者垂涎她的美色,父亲必须当右派。校长是个很有魄力的大红人,反击右派运动开始不久就升官,身份由校长一摇成了教育局局长,母亲被他调出学校,安排在他眼皮底下工作。


    父亲是1959年寒假死的,死因是为一张结婚证明。春节前,他和那个同车被押到深山小学改造的刘老师去找小学校长,请求给他们开结婚证明。刘老师被划为右派后,丈夫也与她离婚了。小学校长不敢擅自为右派出证明,跑到公社打电话请示教育局局长,局长听完汇报,斩钉截铁回复:不批!一个右派分子反党已经十分严重,两个右派结合等于结成更大的反党联盟,这还得了?你们要彻查两个右派分子结盟反党的阴谋。


    校长连夜组织人批判父亲和刘老师,要他们交待结盟反党的罪行。父亲和刘老师没有什么罪行可交待,他们在学校的一言一行都被监视,两人平时没有来往,不敢来往。放寒假了,学校剩下两个无家可归的右派,前天中午刘老师找父亲借火柴生火做饭才近距离说话。两个右派在一盒火柴一借一还间惺惺相惜,一个下午完成一对男女谈婚论嫁全过程。父亲交待不出校长预设的罪行,批判会日夜开,直开到年三十晚才停止,放老师回家过年,留下话,过完年批判会接着开。


    父亲和刘老师在年三十晚失踪。开学一个月后,邻县一个老地主上大雾山采药给儿子治病,在山洞避雨时发现一男一女两俱相拥的尸体,从他们留下的遗书上才知道他们是山那边学校的右派老师。县教育局派几个人上大雾山确认两个右派身份,作出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结论后扔下两具尸体扬长而去。老地主可怜这两个暴尸山野的右派老师,悄悄上山就地挖个坑埋了他们。


    父亲和刘老师的遗书只有两句话:我们是天地不容的人,我们去找能容我们的地方去了。

    母亲半年后才得知父亲死的消息,父亲惨死的情状对她刺激很大,当晚服安眠药自杀。母亲没有死成,被局长送到医院救了回来。


    母亲和局长的婚姻维持不到十年。文化大革命初期,局长和母亲都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局长是资产阶级当权派,母亲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走资派和右派的臭老婆。母亲与局长同床异梦的婚姻在造反派的猛烈的冲击下,各怀心思,从此各奔东西。七十年代初,局长复出复职,母亲从教育局机关调回学校教书。


    离婚后,母亲一直悄悄找父亲自杀的地方,在父亲平反前一年才找到准确地点。父亲平反摘帽那年,女儿考上大学。女儿上大学前,母亲把她带到大雾洞,让父亲看看他没有见过的女儿。母女俩寻遍大雾洞每寸地方,都找不到父亲的埋骨处,眼看天色渐暗,女儿还得赶火车去大学报到,不得已认下这堆看似最有可能是埋骨的土堆为坟。


    母亲把纸钱递给女儿,让女儿给父亲烧张纸。女儿接过纸钱,一张一张往火舌上送,神情哀伤,人生一世,连生身父亲也见不上一面,是一种难言的可悲。父亲的无妄之灾,给她的成长带来的痛苦更是一言难尽。烧完纸钱,母亲把酒瓶里的酒全部酹洒纸钱灰上,然后从挂包里取出一筒炒米饼,一个一个摆在坟前。炒米饼是母亲昨天上午亲手做的。炒米饼是父亲家乡的特产,父亲离乡别井,炒米饼成了他一生最怀念的家乡风味。


    女儿在土堆前跪下倒拜,对父亲说:“爸爸,我们明年再来看你。”拜祭完父亲,她起身匆匆收拾好背囊,把母亲扶起来,下山。母亲老了,再不走,天黑前肯定下不了大雾山。母亲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手电光死死照住一处凹地,走近才看清楚,凹地前有很新鲜的香烛和祭品,应该是近两天留下的痕迹。难道……难道刘老师的家人来过?是她的儿子来过还是她的前夫来过?女儿的心忽然作痛,三十年了,应该来了,他们不是历史遗弃的多余人,是我们的亲人。

    女儿问:“难道他们也找不到刘老师的埋骨处,认了这个下陷的凹地为坟?”


    母亲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很厉害。女儿怕母亲受刺激发生意外,不由分说把母亲半拖半架拉出大雾洞,相挽着踉踉跄跄下山。

    母女俩回到山脚下的农家,天色全黑。夜里,被雨浇透,累坏的母亲发起高烧。女儿给她喂了随身带着的感冒药和退烧药,守着她。

   

    母亲烧退了,一会儿又烧起来,下半夜开始说糊话:“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女儿用温水给母亲抹身降温,一边安慰母亲:“妈妈,那不是你的错。”

    女儿的话安慰不了清醒中的母亲,更难安慰烧糊了的母亲,母亲糊话连连不断:“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2008-12-8初稿


2楼
招小波 发表于:2008/12/11 0:09:00

在人间,

我见过无数善良的鬼魅,

和比鬼魅更狰狞的人类.

 

__________摘自未发表之诗

3楼
穆怀书 发表于:2008/12/11 11:08:00
      在那阶级斗争的时代,反右运动伤害了多少无辜,又有多少美好家庭妻离子散。虽然,党的政策得以落实,还以无辜人的清白。但以此造成的家庭不幸,是永远抹不去的伤痕。透过母亲对父亲的追寻那凄凄厉厉的难以割舍的亲情,读后萦绕在心间。
4楼
孙书权 发表于:2008/12/11 16:16:00
热烈欢迎林琳来本版发表作品!
看完有种压得透不过气的感觉,死者可能比生者更幸运,因为这个母亲永远摆脱不了噩梦的折磨,我们诅咒那些制造噩梦的人,小波的诗更有力量:

在人间,

我见过无数善良的鬼魅,

和比鬼魅更狰狞的人类.

5楼
龙行天下 发表于:2008/12/11 16:32:00
反右斗争太残酷,
下达指标来凑数,
天地不容寻他地,
终生憾事抱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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