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木匠“华哥 ”
在集体户男知青中他年龄较大，官称“华哥”。
“华哥”最大的特长是木工活拿手。《木工识图》之类的专业书，他一看就懂，还会画草图、示意图、立体效果图、透视图。看“华哥”下料干活儿，中规中矩，有板有眼，派头十足：先眯起一只眼“瞄料”吊线，看看“直不直”、“平不平”，然后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头，用角尺划线，墨斗弹线，然后操起锯截短，推刨子找平，胸有成竹，有条不紊。“窍门满地跑，看你找不找”，这是“华哥”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最让人佩服之处，他锯榫、凿眼儿精通，干活儿有门道。背诵起“凿眼儿”的口诀，什么“前凿后跟，越凿越深”、“一凿三不摇，双手拔凿”，一套一套的。常见的直榫之外，他还会加工高难度的燕尾榫、八字腿。据说他并非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曾经拜过师傅、认真学了几年手艺，这些经验口诀都是前人总结、师傅传授的，通过实践，亲身验证，让他受益匪浅。与“华哥”相比，我觉得如今大多数混迹装修市场的所谓木匠让人不敢恭维。他们装备可谓现代化，电锯、电刨、射钉枪，应有尽有。可干木工活却从不拉榫、不凿眼（怀疑他们是否根本就不会这些基本功？），单靠胶粘钉子拍、抹腻子找齐。也许我多虑，总担心鲁班爷的手艺会不会从此失传？
集体户“伙食长”储存帐簿的小木箱就是“华哥”的杰作，那是他用从供销社淘来的鸡蛋周转箱拆出的碎板条打制的；我结婚时添置的立柜、酒柜等一系列家具也都出自“华哥”之手。至今，我家还保存着一只他当年帮我制作的方凳，成为知青年代铁哥们儿深厚友谊的见证。
“人巧不如家什妙”。“华哥”木工活干得漂亮，与他的“家什”得心应手大有关系。打开他的工具箱，令人眼花缭乱。锛、凿、斧、锯，样样俱全。什么长刨、短刨、二刨头、净刨、丘刨，扁凿、圆凿，“一面砍”的单刃斧、羊角榔头（起钉锤）、刨床上的“盖刃”（防止木料出戗茬），应有尽有。其中许多木工工具是“华哥”自制或独创。生产队报废的勒勒车拆下的红木车轴，还有什么“黄菠萝”、“水曲柳”等硬杂木块，在“华哥”眼中，都是宝物，拿来可制作刨床、锯拐。我见识过“华哥”独创自制的木钻，外观很像锔锅锔碗匠人使用的那种“金刚钻”——一根粗擀面杖般的木轴，底部用螺丝帽卡住一截用大钉子烧红砸扁淬火磨尖制成的土造钻头，；木轴拦腰，用皮条缠绕上来回拉拽的“弓弦”，作为钻头旋入的动力传导源；木轴顶端安上一个废轴承，以减小摩擦力，使钻杆旋转更加自如，试一试，这木钻的确很好用。
“华哥”富于创造性思维，套用当今时髦用语，叫做“勇于创新”。农村盖房，“挂椽子”是一项要求精准、高难度的技术活。主家请“华哥”去帮工，他用透明塑料管灌上水，高举起塑料管两端，比在每根椽子上，看水位、“抄水平”，让干这活儿干了半辈子的农村“大眼儿（粗放）木匠”出乎意料，大跌眼镜。
9.13事件后，上级要求“批林”文件传达到农村村民。 配合这项中心工作，“华哥”与我一起用秫秸杆、大头针、铅笔头组合土法制作“放缩尺”，毫不费力地迅速扩放出清晰的“辽沈战役态势图”，受到军宣队赞许。
“华哥”最有趣的一项创意，是他以身试“法”（招法）搞什么“米汤美容”。他曾异想天开，用集体户煮苞米碴子“捞饭”剩余的米汤洗搓自己黢黑的小脸儿，本想“增白”，结果闹得满脸爆皮，出尽洋相，让在场众人笑疼了肚子。
吹笛是“华哥”的业余爱好、也是他又一大特长。他一只短笛随身携带，口袋里时常揣着薄薄的笛膜。吹起竹笛来，摇头晃脑，吐气连连，眉飞色舞，指法翻飞，脚掌随曲谱节奏点地打拍子，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每次演出，“华哥”登台献艺（吹笛）必不可少，或“垫场”，或“压轴”，成为惯例。保留节目《我是一个兵》，还有一首当时的流行乐曲——《扬鞭催马运粮忙》。大家调侃“你可真能吹”。一次报幕员请他上台演奏，把“笛子独奏”，报成“犊（独）子笛奏”。在东北，“犊子”可是骂人的话。“华哥”憨厚，宽容大度，他知道这十有八九是口误，一笑了之。
吹笛，是“华哥”乐而忘忧的快乐时光。其实他心中长期埋藏着深深的愁苦。“华哥”的身世是个谜。隐约听别人讲，“华哥”幼年丧母，生父“人间蒸发”（怀疑是否“国”字号人物，跑到海峡那边？），他自小由伯伯婶子抚养大。他下乡的转年，他有个妹妹也赶上“下乡支边”，落脚到我们集体户。后来大家才搞清楚，那是他伯伯的女儿。
“华哥”喜欢体育运动。雨雪天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劳动力休工。我们相约到公社“礼堂”打乒乓球消遣时光，你攻我守，长抽短吊，惬意尽兴。
“华哥”字写得秀美，喜读文学书籍、爱好吟诗颂词。文革中期，托伟大领袖的福，部分曾被打入冷宫的古典名著一度允许公开出版发行。《水浒》因举国猛（批）“评”而“全须全尾” （一百二十回版本）广泛印刷，达到神州普及、家喻户晓；按最高指示要求，高级干部必须“研读”《红楼梦》，黎民百姓沾光，也能光明正大地阅览这一传世之作。“华哥”抢抓机遇，买到一套四册平装本的《红楼梦》（印象中当年书价极便宜，大概每册定价仅八角钱），劳作之余手不释卷，反复通读鉴赏，还兴致勃勃地模仿书中才子佳人填词赋诗、咏物抒情。依稀记得他曾写过一首“咏柳絮”的诗，内有“一团团，卷入微风”之类的诗句。
文革噩梦终结，拨乱反正。八十年代初期，“华哥”时来运转，选调到旗外贸工作。听说在职期间他积极争取脱产上大学、进修深造，为此，与不支持他报考的顶头上司几乎闹翻。
男大当婚。而立之年，“华哥”终于在小镇上寻觅到他心目中的“小芳”，一位留着一双乌黑油亮长辫子的当地姑娘成为他的对象。婚后儿女成双。“华哥”搜肠刮肚，给儿子取名“世哲”。多年后，我才领悟到他给孩子起这名字的深意——“世世代代永作哲里木人”（哲里木，今称通辽。是我们那批天津知青当年插队内蒙的下乡地），这表明，当年的“华哥”已死心塌地要扎根科尔沁草原，对后半辈子返回津城不抱任何幻想。
然而，命运方舟终被时代潮流左右。九十年代中期，国企转制、减员增效，波及到“华哥”所在的外贸单位。国营厂子卖给私企。原有职工下岗遣散。“华哥”也提前内退，调头返航。他“挈妇将雏”、一身疲惫、行囊空空地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海河畔。回到三十多年前下乡出发的“原点”。尽管“回归”很迟，终究搭乘上了知青返城的末班车。阔别数十年的城市对于他已很陌生。年事已高的伯伯退休了，工作岗位早被“华哥”一起插队先期回城的叔伯妹妹顶替。大家都为谋生自顾不暇。“华哥”两手攥空拳，开始了养家糊口又一轮苦斗打拼。
一切从头开始。全靠自力更生。当年插友在京“戳摊发展”，曾一度提携他前往帮忙。干了几年，他感觉没太大奔头，又转回津门故里自谋出路。做过广告牌，搞过装修。儿子已长大成人，能助一臂之力。凭微薄收入，“华哥”养活一家四口，供子女上学，资助儿子成家，实属不易。
某天我正上班，单位门卫通知我，“来了个老头，说是你下乡时的朋友。”迎出去一看，来者是“华哥”。满头花白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当年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真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头。
“华哥”回城后面临最大的难题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处栖身。最初租住简陋平房，先是老城里一条窄巷拐角处一间几平方米大的“斗室”；后来迁到城郊结合部租住破旧平房。九十年代中期起，津城危改拆迁步伐加快，他所租住的“茅庐”“寒窑”接二连三被动迁、拆除。买商品房他掏不起钱，安得广厦？讲一句实在话，他不但买不起新房、就连二手房也买不起。居无定所的他向我咨询，打算买一处规划拆迁范围内违章建筑，想赶上政府动迁时获得还迁安置房或货币补偿，问是否可行？我认为，买无房地契无产权的违章风险太大，弄不好钱“打水漂”，鸡飞蛋打。好意劝止。最后他破釜沉舟，挑选一块城管势力暂时鞭长莫及的偏隅僻壤，“父子兵”齐上阵，大兴土木，自建了两三间（违章）房，暂解栖身燃眉之急。自己的“安居工程”业已告竣，“华哥”沾沾自喜。我真替他发愁，不是合法的宅基地，未经规划部门审批的违章房，焉知此“窝”能安稳存在几天？
不久前某个夜晚，突接“华哥”来电，他说正在叔伯哥哥家串门，酒桌上叔伯哥提到我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于是赶紧打过电话来。他说自己现在五金城打工，并介绍了老婆孩子的近况。最后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手机号。隔两天，我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服务台自动回复，总是“机主已关机。现在无法接通”，再后来，干脆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
“华哥”，你又躲到哪去了？怎么像玩“捉迷藏”游戏，如《思念》那首歌唱的：“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可转眼之间，“又把聚会变成一次分手”。
人物素描四集完，
真实生动细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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