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伊川和白群从北京一起回到了农村。虽说是在两个村庄里落户，实际上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地方，有一种老乡的感觉。白群曾笑着问伊川，为什么我们以前没有老乡的感觉呢，倒像在天涯海角似的？伊川认可地点点头。蓝色的天空，飘动着朵朵白云，其中有两朵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分开。……因为一冬天没有下雪，远处的苍山呈现着灰绿色，天气似乎也没有往年那么寒冷。深褐色的土地坦露着胸膛，等待初春的风从它上面滾过，人们已经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正在大地的深处蒸腾。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说笑。“伊川，昨天你在宣誓时到底在心里说了些什么？”“我，决不会像那样，空喊一些口号！”伊川的两道浓眉又聚到了一起，眼眸如此深邃，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在白群看来，那个世界里有什么，她还没有看透。“伊川，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说给我听听，好吗？”伊川晃着自己手里拿着的书，“有个亲戚介绍我参观了一个工厂，听说，现在几家半导体器件厂需要代料的加工点，因为不少的厂停产不做活了，市场销路又特别好，我想试试。我赶着把这本资料读完，临阵磨枪嘛！过几天，好迎接人家厂领导的考试。就是……”伊川脸色黯了下来，伊川不想说，那家半导体器件厂的领导就是卫华的父亲。一想到他到半导体器件厂领导那谈的时候，卫华的父亲绝口不提卫华的事，生怕中间会出叉口。不过，伊川又想，又有什么，我这又不是为自己，不就是为了农村能富裕起来创条路子吗？管它呢，什么样关口都要闯！白群想，像伊川这样，独身一人要干点事出来，总应该有个帮手，最起码生活上可以分担一部分，好省下精力用于学习和他大胆的尝试。“伊川，你应该交个女朋友了，这事我和你说过的，这样，你干什么都可以安心！”白群的话打动着伊川的心。自从认识她，伊川就发现她是一个热情和善良的女孩。虽然他不知道她脸上常常浮现的忧愁是什么，对她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的，我该拿她怎么办呢？一个柔弱的女孩，一个需要保护的女孩！……伊川望着白群的目光变得温和，对于她的感觉总也说不清楚。唉！伊川把目光望向天空。“这事，我还得考虑一下，学生时代的爱情没有了，这段感情虽然不成熟，可却是令人放不下！”放不下？白群回味着这句话，心里微微痛了一下。天空中，那两朵云已经并在一起，像在万顷碧波里扬帆的小船，飘到了他俩的头顶上。白群沉默了，伊川大步地往前走着。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以前白群回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而且还要提好多东西，总是感到好寂寞、好孤单！今天，和伊川一起回来，她感觉不到以往的寂寞和孤单，而且沉重的东西全部交给了伊川。二十斤挂面，五袋干酱，还有几袋饼干。白群跟在伊川后面，心里挺美。望着伊川的背景，嘟囔着：“早知道这样，多带几斤米多好啊！”伊川在前面听得到白群的自言自语，心想，这丫头真敢开牙，叫我当你的免费劳动力，你也不怕一会儿我给你背跑了？好让你空欢喜。伊川又想到了卫华，上学时，他酷爱足球，理想就是当一名足球运动员，教练时常把他叫到一旁，“记住，刻苦训练才会有真工夫！”他的梦想没有实现，不是他不努力，而是革命的风暴把他的足球梦卷走了。还记得，那天宣布足球队解散时，他痛苦地掉下了泪水，是卫华一直陪着他度过了那个夜晚。卫华的手绢至今伊川还夹在日记本里保存着。感情说变就变了，两个人就这样分手了。伊川不怪卫华，现实生活考验着每一个人，一个在城市工作，一个在农村修理地球，根本不可能的事。不知为什么，和卫华分手，伊川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反而觉得是个解脱，就这样挺好，伊川自己劝自己。伊川边走边注意后面的白群，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丫头又为什么事而使小性子呢！这个丫头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是那么感情用事。
自从那个夜晚，他总是忘不掉她的身影，他有时也问自己，你是不是看上她啦？是因为她美丽的容貌，还是她感情丰富？但好像都不是。伊川时时关注着白群的生活、劳动和周围的一切动向，总是特别留意白家庄的波动。公社赖主任的儿子看上白群的事，伊川比白群还先知道的，但是细想想，虽然白群需要他的帮助，但是婚姻的事好像与他无关。尽管这样，伊川还是想要保护白群度过这关，如果白群不乐意赖主任家的亲事，要是再发生那个雨夜的事，该怎么办？这是伊川最担心的。伊川最喜欢白群的地方就是她很喜欢看书。尽管干活很累，还是保留着写读书笔记的习惯。有时，白群会把她的日记让伊川看。白群对李宁那份真挚感情让伊川深受感动。读书虽然是一种爱好，但是能够坚持下来，那份毅力和韧劲让伊川从心底感到佩服。但同时，伊川也为白群惋惜，要是有适合白群发展的的环境，那她将会有很好的前途。伊川克制着自己回头去看白群的念头，他和她的友谊是真诚而纯洁的，是不可以有其它的事的。何况自己正在筹备为刘庄办厂的事，哪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其他的事呢？如果有比他好的小伙子爱上白群，他会非常高兴地接受的。伊川想得很多，很多……
白群看着伊川越走越快，来了气，索性找了一个背风的土坡坐了下来，摘下手套扯着坡上的枯草，一根一根被她扬到天空中。枯草的根已经微微泛出绿色，这意味着春天不远了。新的生命会点燃旺盛的青春，让勃勃的生机在大地上生根发芽，给期待的人们带来新的生命之火。白群坐在土坡上耍开了小性子。她哪里知道伊川已经爱上了她，相爱的人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对方的。大概从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埋下了幸福的种子。白群喜欢伊川，但内心的深处总是抹不去对李宁的眷恋。况且伊川总如兄长般的关心和爱护她，她早已习惯了。有时，白群真的希望伊川能给她的温暖多一些，再多一些。白群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此刻，白群正在生着闷气，“不就是问问你为什么不交女朋友的事吗？和卫华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白让我为你操心！”伊川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后面好半天没有动静了，咦！刚才还听那丫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呢，怎么现在没有声音了？伊川回头一看，四围除了空旷的田野和曲折的小路，哪里还有白群的影子？……不至于迷路了吧？这条路她不是走过好几年了吗？她会不会做什么去了？伊川站在原地等待着。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白群的影子。伊川赶忙放下背上的东西，急匆匆地往回找，不断埋怨自己，你那么大的个儿，步子也大，走那么急干什么？看吧，把白群弄丢了！伊川边走边四处张望，心也吊得高高的，白群呀白群！你跑到哪去了？……伊川急急地走了一段路，还是没有发现白群的影子，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忽然他想到，也许他喊几声，白群就会听到了，另外，也不能把东西扔在路上不管呀！“白群！白群！……”大地回荡着伊川焦虑颤抖的喊声，“白群！你在哪儿？”白群听到伊川的喊声，连忙从土坡后面站了起来，她发现伊川就在不远处四处张望，“伊川，我在这儿呢！”白群清脆的声音穿透伊川浑厚的喊声。伊川迅速跑了过来，大手一把抓住白群的双臂，“你怎么坐在这儿？你想休息说一声呀！让我跑那么远找你，你看，东西都扔在前面的路上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把东西都拿走了，我看你怎么办？”伊川用力抓着白群。“你的手抓我那么用力干嘛？怎么了？”白群不知道刚才她坐在土坡后面，伊川是真的很着急，而且很生气。“你本来就长得那么小，还坐在土坡后面，我回头一时看不见你，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伊川松开了双手，怒气还是不减，伊川觉得现在的白群还是没有长大，让人操心。白群看着伊川欲说又止的表情，知道伊川为了她，真的生气了！看着伊川着急，她反而调皮地笑了，哼，你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不是吗？就这样，伊川和白群各自回到了家。
伊川回到刘庄就开始着手准备办厂子的事。他知道关键的环节就是要打通活儿的来源，没有活儿就等于什么都是瞎说。但自己掌握的这些能够应付厂家的考察吗？他心里没有底。望着桌上的几本旧资料和图纸，让他想起了刚来刘庄时，他是怎样得到这些宝贝的。……刘庄在“文革”初期，白白捡来一个工程师。当时这个人蓬头垢面，全身上下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唯一的财产就是一件破蓝棉布大衣和一只装满书的皮箱。他说是徒步从北京走到刘庄的。走到刘庄后实在走不动了，一头就扎倒在无人住的场院草棚里。喂猪的老汉是在撮糠的时候发现他的，见他饿得浑身无力，忙把喂猪的大锅涮净，煮了一大碗浆糊糊的薯面粥给他，还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饼子也给了他。当时这个人饿得什么也顾不上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所有食物。老汉问他，“你学问大呗？为啥落到这田地？”这个人只是点头，什么话也不说。老汉见他不像是什么坏人，就叫来了村支书刘国。刘国为了避免招事，他就嘱咐这人：“俺得叫你大号是不？人没有大号，咋干活挣分？要不，你就说原来祖上是俺刘庄的，反正也没人往上报，那跟着俺姓刘，叫刘志。反正，你也比俺小，俺就把你当兄弟，行不？”捡来的刘志到生产队参加了劳动。尽管村里人都很可怜他，但因为他来历不明，听说又是个“右”派，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刘志拖着病弱的身体，睡在场院里，吃窝头，喝生水，穿破衣顽强地活着。他终日默默无言，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伊川回乡落户后，他当刘志还真是村里的遣返对象呢，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有一天的下午，突然下了暴雨，伊川从地里跑到场院避雨，听到有人用口琴吹奏熟悉的曲子，他顺着琴声寻过去，才发现是刘志在吹一支破旧的口琴，脸上还挂着泪水。“你怎么了？”伊川第一次和刘志说话，因为伊川看刘志吹得那样悲伤。刘志看到伊川，他拿下口琴，冲伊川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是伊川第一次走进刘志住的小屋。打量屋中的一切。炕上放着一条破旧的褥子，听说是老书记给他的。炕上的旧皮箱上放着一本外文书，里面夹着纸条。“你会外语？”伊川接过刘志递来的毛巾。嗬，这是怎样的一条毛巾呀，中间剪开又对头连上，两头破成洞，伊川对他笑了笑，用毛巾擦干了头上的水。这屋里早被柴禾熏得乌黑，灶台上摆着两只饭碗，其中一只还缺了一个边，一双竹筷，几条咸萝卜留在碗里，被一张报纸盖着。锅里放着几个生熟不知的糊巴裂嘴的贴饼子。“你就吃这个，还能看外文书籍？”“有中文的，在箱子里面！”刘志点点头。伊川一听有中文书，产生了好奇，“喂，你能叫我看看吗？”“行，你先看浅点，易懂的吧！”刘志上炕，打开箱子。“什么，浅点，易懂的？刘……，看样子，我得叫老师啰！”刘志听伊川这么说，吓得连忙摆手，“别，别，别叫我老师，叫我名字吧！”刘志从箱子里拿出厚厚镜片的眼镜戴上，翻找着。伊川见箱子里全是精装厚本书，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拉过箱子看看。刘志双手紧紧地抓住箱子，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是一种哀求的眼光，像一只将要被宰杀的羔羊的眼光。伊川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他是爱书如命，我是不是太粗鲁了！伊川缩回了手，“对不起，我不是……”伊川的眼睛舍不得地盯着一本五金工艺的工具书。听说，以前还可以买到，现在“革命”后，那些书就不见了。伊川从小就爱鼓捣小玩意，喜欢小发明。他喜欢这本书。刘志见伊川懂事又憨厚，什么也没说，就把那本书递给了他，“看完后还给我，但有个条件，要说说你的感想。”伊川在刘志的诱导下，喜欢上了机械工程学。后来才知道，这个刘志原来是个工程师。……
伊川想到这里，觉得这几年学的知识没有白费。最起码自己学的知识对准了农村发展的路子。要不是那个亲戚带他看了半导体器件厂，伊川还没醒悟希望在哪儿呢？对，就干这个，为半导体器件厂代料加工。伊川饭也没吃就想去找刘志谈，谈他的发现和设想。刚一出门，正好在门口遇到三嫂。“伊川，川子！你咋那么拉下脸来，白群送我十斤挂面，人家叫你拿你就接着，人家姑娘独身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等白群来了，你赶快叫她拿回去！可怜见的闺女，还巴巴地想着俺，这是咋说的？你听见没？”“三嫂，我现在有事，白群给你拿来的挂面你就收下，这是白群的一份心意。你要是不收，自己送回去，我可没工夫！”伊川转身要走。“别介，川子，三嫂可给你说好，俺可有好事要跟你说！”三嫂拽住伊川。伊川耐着性子，“三嫂，晚上回来再说，好不好？我真的有大事！”说完就跑走了。三嫂嗔怪地指着伊川远去的背影，“这孩子，提对象的事都拴不住他！”
刘志听了伊川大胆设想，闷头想了许久，“伊川，我早知道你想搞个副业加工厂。路子没错，出路也让你撞上了。要知道，世界上的事只要学就有用，你学的知识都用得上。机械工程这东西枯躁乏味，没有毅力，没有坚持到底的信心是不成的。科学技术这条路，布满荆棘，要准备牺牲一切，你有这个决心吗？”伊川坚定地回答：“有！从你给我第一本书开始，我对你就有了新的认识，‘学无止境’，如果失败了，我也不会灰心。”刘志听到这儿，热泪盈眶，“我为知青里有你这样的青年感到骄傲。好！我愿做一块科学道路上的垫脚石。说干就干！”刘志再一次打开皮箱，一张张草图纸片飞了出来，有白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大大小小的，有方的，有的被撕成不规则形状的，还有不少是用拾到的烟盒纸抹平写的。伊川在回乡后第一次落了泪。为中国有这样的科学工程师所感动。伊川暗暗发誓，宁可死一次，也不要放弃理想。
伊川忙着和刘志谈工厂的事，三嫂在家里可坐不住了。“这川子，俺跟他都说了找他有事，怎么到这天儿了，还不回来？”三嫂望着窗外。见他男人收工回来了，“你咋一点也不关心川子的终身大事？俺跟你说……”三嫂趴在男人耳边小声地嘀咕，“听川子刚才说话的意思，他是跟白群一块回来的。你说，川子是不是喜欢上白群那姑娘了。俺寻思，有门。你说，人家白群今天还叫川子给俺捎回十斤挂面。要说，这姑娘挺有良心的。听说，公社赖主任的儿子都不嫁。这样的好姑娘哪找去？就说白群身子骨娇气点，但伊川那么大的身板还能累着她？俺想……”三嫂还要往下说，被男人拦住了话头，“俺看呀，这事你得跟川子兄弟商量商量，强拧的瓜不甜，万一，两个人都没有那个意思，你不是瞎操心吗！”三嫂盘腿坐在炕头盯着墙柜上的十斤挂面，猛然一拍大腿，“有了，择日不如撞日，明个儿，俺就拿着这挂面和五十个鸡蛋上白家庄的白得奎家提亲去。听说，白群来的时候是她二叔给接来的。听白群话口，她二叔大事小事的都能替她做点主。即便是不成，也不能便宜了白家庄的刘才。俺都打听了，听说刘才那小子还打着白群的主意呢，这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哪就轮到刘才那兔崽子了！”三嫂越说越气愤。她男人说不过她，只好由她去。要知道，她媳妇要想干什么，就是十头牛也拉不住。当初，他们成亲时，他丈人就有点不乐意，他媳妇往他背上一趴，说：“背上我，我就上你家！”看来这事不同意也不行呀！三嫂见男人点头同意了，又说：“哎，俺可对你说，这事你可别告诉川子，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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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9/2/22 20:0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