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2)
春天,学校路两旁的小白杨绽芽了,泛着新绿。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鸟儿婉啼,花儿怒放,田野一片生机勃勃,明媚而美丽!只有张老师是被春天抛弃的废物了。他的脸更消瘦、更苍白,痴痴地站在家门口。门口的架子车上载着他的全部行装。妻子在哭,在颤颤索索地摸这间他们住了说不清多少年的屋子里的一切!那窗户,那炉灶,那盆仙人掌。女儿垂着头,不声不响扯着辫梢,腮上挂着两行眼泪。只有他仍然傻呆呆地眨巴着眼,似乎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架子车启动了,妻子女儿哭哭啼啼。他却昂头走上那条笔直的路,似乎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小白杨的树叶在春风中哗哗发响,似乎是提醒他、招呼他、拘留他。他的脚步终于放缓了,犹犹豫豫地转回身,看着那一大群尾随着的吱吱喳喳的学生,嘴唇直抖,终于声调凄怆地嘟囔了:
“孩子们……”
大家全“哗”地笑起来。在学校里有谁不叫“同学们”而叫“孩子们”呢?真傻!真逗!而他,而被这意外的笑声弄怔了,不知所措地翕动着眼镜下的鼻子。他突然一声不响地走回来,走到一棵小白杨树苗前,那棵树苗弯曲、畸形。他站在它跟前,仿佛是在琢磨它为什么竟这样不高,不直,不健康……奇怪,打他骂他他不怕,现在却突然哭了!啊,他哭得好伤心!而周围的笑声却和他比赛似的,竟响得更热烈!
梁志宁心情蓦然间又变得阴郁而沉重。刚才临来前,他还是满心高兴,因为近半年多来,随着政策的落实,每来一次都有新的收获,已经着手为他平反了!已经派人调查他的下落了!已经向所有可能的地方发函了!……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按捺不住。一件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人们也就不去向往和追求。真正使人难耐不安的,是那种有了希望却还没有兑现的事物。就像一位向姑娘发出了情书还没有得到答复的小伙子,他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雨水已经浸满了自己栖身这棵枝叶繁茂的树,并且大颗大颗往下滴落,又顺着湿成一络络的头发往脖子里猛钻。他把那一包人民币挪到胳肢窝下护着。是的,这不是一些普通的钱……
说实话,他曾经多么不愿意回想那些呀!他希望张老师的影子很快消失,并且也确实消失了。生活的天地是多么广阔!就像他手持弹弓,扑进大自然的怀抱,尽情地笑呀跳呀!高兴的事还想不过来,谁还去想那些个不高兴的事情!
春天,这是美好的季节。在春天,一切都是活跃的、新鲜的、蓬勃向上的。可是,张老师是在春天走的。而自己家的灾祸也是在春天降临的,只不过是在“三忠于四无限”的那个春天。
那年春天,他正在学校外面的田野上手持弹弓瞄准树梢上那只毫无知觉的麻雀。最初听到“哥哥”的喊声,他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田野上竟然是发抖的,与周围明媚的阳光、温馨的花香、愉悦的鸟叫显得那么不相融!他惊愕地回过头,果然喊他的是泪水汪汪的妹妹!
是的,妹妹是来向他报告噩耗的。爸爸突然成了现行反革命,被群专指挥部逮捕。而妈妈呢,被这意外的打击摧毁,抬进了医院……
这真是太意外了!几乎一霎那间,无忧无虑的、明朗的生活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雾,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该怎么办?是去找群专指挥部讲道理求情,还是像电影上的英雄那样,黑夜里偷偷跳墙把爸爸救出来?
一只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胳膊。啊,妹妹!她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她进来的脚步为什么这么轻这么静,好像不愿意扰乱自己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她为什么要这样紧紧地挨着扶着自己呢?
沉默着,沉默着,永无休止。那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沉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透,想什么也全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桌子上那只三五牌座钟还在冷漠而单调地嘀嗒着、嘀嗒着……
“哥哥,”妹妹叫了,声音是那么小心翼翼,“做点儿饭吧?”
“做饭。做饭干什么?”他望望她。
“妈妈在医院,要送点儿饭去。”
他没有点头,没有应声,没有做任何肯定或否定的表示。因为他的思想还没有从那飘渺而遥远的梦中返回到现实中来。他只感觉到妹妹轻轻松开了手,轻轻离开了他……
人生真是奇怪,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就突然间变大了。昨天,妹妹还是一个瘦小的、不懂事的、为和他抢着一本小画书而哭着向妈妈告状撒娇的傻丫头,可是今天,她怎么竟一下子就那么懂事了呢?
是的,从此以后,妹妹与蹦呀跳呀唱呀,与小女孩特有的吱吱喳喳,互相议论和嫉妒,与童年欢笑和天真的撒娇就告别了。爸爸被开除了公职,妈妈躺卧在床,不能动。他呢,到街道办事处登记干临时工,一个月赚十七元钱。她去向谁撒娇呢?她要去买菜,要洗衣服,要……小伙伴们找她跳皮筋,不去。为什么不去呢?“我要做饭。”“不做不行吗?”“不行。”“要做多久呢?”“不知道。”“那……你该多没意思呀!”她不说话了,低头抚着辫梢,腮上悄悄地挂上了两行泪——啊,那多像另一个人。也是这样抚着辫梢,也是这样垂着悲哀的泪。可那究竟是谁呢?不知道,想不起来。他只是残存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印象罢了!
妹妹,啊,世界上再没有比妹妹更懂事的人了。在艰难的时刻,她替哥哥了多少份量呀!为了不让妈妈病情加重,她帮他瞒着妈妈,说他一个月能挣四十三块钱,足够全部开支。她喂了一群小鸡,天天蹲在鸡圈前,巴望着快快长大下蛋。她请人砌了一只小炉子,借邻居家不用了的风箱烧地火,可是省煤。只要一闲下手,她就去农村拾菜,去机务段捡煤核。机务段车头来来往往,困难时期有好几个孩子被压死,妈妈死活不许她去。
那一次,她又偷偷去了,一直到吃晚饭还没有回来。妈妈怀疑起来,问他。他就编瞎话。正编着,机车走行线那边突然响起了拉笛声。笛声一直响,一直响,响得人头皮发麻,心发颤,脚发软……他的瞎话再也编不下去。他的声音在变,汗水直流。要知道,只有出了事故,机车才会这样长久地鸣笛呀!
也许,妈妈从他恐惧得扭曲了的脸上看出了眉目,她的脸竟刷的变了,那真是比纸还白呀!她痴痴地愣了一下,突然赤着脚跳下床,发疯似地往门外冲去。
才跑到门口,妹妹汗流满面地挎着满满一篮子煤核回来。“妈妈——”
但是妈妈照她脸上就给了一下:“你还叫妈!你还叫妈!你给我跪下!”
妹妹不知为什么“噢”地叫了一声,篮子掉在脚下,煤核撒了满地。还没反应过来,妈妈又连踢带打:“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我看你还敢去——”又叫他,“拿棍子来!”
他去拿棍子了没有,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无辜的妹妹跪下了,呜呜地哭,一边把小手往身后藏。
……
晚上,风波平息了。他躺在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妹妹还在墙角那张床上轻轻抽泣。什么响了一下,是妈妈。她在叫“小妹,小妹——”没有人回答,于是她下了床,扶住墙,颤巍巍地走到妹妹床前,“小妹——”
“妈妈。”
却没有了声音,好一会儿,妈妈的声音才终于响起,是低低的,颤抖的:“妈妈打痛你了。”
“没……有。”
又陷入了沉默。好久,妈妈才重新开口,声音变得很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存:“小妹,妈妈告诉过你,不要去有火车的地方,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
没有声音。
“家里生活再紧张,也不要到那种地方去。你这么大,该懂事了,一去就是大半天,让家里多操心。”
依然是沉默。
也许这种沉默取得了妈妈的谅解,妈妈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坐着。他偷偷地看了看,在熄了灯的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缕惨淡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映出了妈妈的身影。那身影显得多衰老,多憔悴!她颤颤地摸着妹妹的头,摸着妹妹的手,突然怔住了:“小妹,你手怎么啦?”
“没什么。”
“你这只手包的什么?拉开灯,让我看看!”
“妈妈,”妹妹急了,“不要紧,我的手烫了一下。”
“怎么烫的?”
“我刚去,就碰上机车清炉。我想早点儿回家,就急着上去捡。太阳底下,看不清煤块还红着。后来……后来有个老师傅看见我痛,就把我领到段里,阿姨没要钱,给我包好了。”
“包了多么时间?”
“不长。一去就包好了。”
“既然这样,你为啥回来得这么晚呢?”
妹妹不知该怎样回答了,片刻,有些怯生生地:“我朝家走了。走了一半,又……又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
没有回答。
“是不是因为篮子里没捡满?”
还是没有回答。
“没出息!”妈妈的火又冒上来,“几个煤核值什么?就那么眼小!那么舍不得!你知道不知道家里怎么为你操心?你今天给我说句话,以后还去不去?你今天给我下个保证!”
“妈妈——”
“说!”
“妈妈——”
“不许叫。你就说以后还去不去?”
没有声音。
“说不说?”妈妈拿起了鸡毛掸子。
还是没有声音。只有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 ,吹响了桌子的报纸,掀动了蚊帐。他看见妹妹坐起来,慢慢仰起脸,昏沉沉的暮霭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可是那两只孩子特有的大眸子里,却有两点湿漉漉也亮晶晶的东西。
“妈妈……要去。”
“为什么?”妈妈的声音几乎是一种暴怒了。
“我没把实话告诉你。妈妈,哥哥……他挣的钱,还不够……不够我们买粮吃……”
再后来怎么了?啊,对,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好久好久,才突然响起了哭声。哭得那么响也那么痛。那是妈妈在拼命捶打自己。
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梁志宁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于是那正在下着的雨,飘着的风,摇着的树,那条笔直而布满了积水的路……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这响声竟像是谁在对着他耳朵嘟噜什么。什么呢?对了,是在嘲笑他“道德家!”
是的,自从他下决心做一个诚实的、品质高尚的人以来,他听过多少这样的嘲笑了。每当别人说这三个字时,总使他格外屈辱,仿佛别人全是饱经世故的成人,只有他是个需要训导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有时候,他真想愤怒地反击:“够了!我说你们别装腔作势!别以为你们比我更高明!别以为你们这种不动声色才是一切!”可是他终于没能出口。因为对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了生活的冷漠者。梁志宁知道,他们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们也有过充满憧憬的童年,也都在春天的微风中齐唱过“学习雷锋……”,只是这十多年的大浩劫使他们所有的向往全破灭了,而又没有一粒哪怕是微弱到极点的火花在他们心灵中闪过,为他们弥漫着灰暗的心房带去一丝光明,增添一丝温暖,驱走一些黑暗……
就在爸爸被逮捕和开除公职后的第三个月,他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里一个字也没有,雪白的纸包着十元钱。以后,每到开工资,这封信就以同样的形式和内容寄来。他拼命打听,但毫无结果。后来他醒悟了,寄钱的人一定是爸爸的好友,之所以匿名,是怕受到无处不在也无所不用其极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