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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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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1)

     暴雨下起来了,被狂风吹得左右摆动的雨帘像一道密织的纱网,挡住了视线,沾湿着睫毛……

梁志宁满身是泥水。刚才落雨点时,他刚巧走到这条空旷的路上,最初,他想狂奔一阵,离开这里,但是才跑几步,他就意识到那完全是一种愚蠢。没想到春天的雨竟这样瓢泼,没跑多远,浑身上下已经透湿。他往一棵碗口粗的树下躲去,谁知“咔嚓”一声,这棵树竟被风折断了。他一个箭步跳到左铡,才没有遭难。可是这一步迈得太急太猛,他竟滑倒在泥泞里。

现在,他站在另一棵粗壮的树下,把那一包人民币贴身紧捂着,呆呆地朝路上望。这是通向学校的唯一的路,路两旁满栽着白杨。这些白杨是他和他的同学们十三年前利用课余劳动栽下的。那时候,这些白杨树苗都孱弱、纤小。十三年过去了,它们竟出落得这么挺拔、结实!

“今天会不会又扑空呢?”他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多少次,他独自坐在河堤上,躺在被窝里,望着苍茫辽阔的远方,看着窗处幽暗的天幕,痴痴地出神儿:“张老师究竟在哪儿?”那时候,一阵沉郁的感觉就会涌满他的心扉。他真希望山山水水,甚至树上那只啼叫的黄莺儿,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不,甚至只要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启发或暗示。可是没有,谁也没有。整整八个春秋过去了,从一九六九年开始,他年年总要有几次到学校来。尽管学校空无一人,尽管操场长满芜草,尽管传达室的老头怀疑地打量他,盘问他……

他记得,几乎每一次到学校来,都要遇到一些麻烦。尤其是“史无前例”的那些年,只要一提张宣文老师的名字,马上就会引来一国家连串警惕的盘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是谁让你来的?为什么要找张宣文?”……

真的,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地找张宣文老师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往事不是渐渐都淡漠了吗?当他回头张望时,身后全是一片迷蒙而飘渺的雾。只有那些确实震撼、刺伤你心灵很深的事,才会显现在这梦幻般的雾气中……啊,也许可悲之处就在于张老师总是显现在这雾的顶端,并且那双深度近视片后边的爱眨巴的眼睛,还是老在执拗地望着自己。这双眼睛是那么痴傻、呆笨,是那种迂腐到极点的书呆子的眼神。可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梁志宁总觉得直要把自己的心穿透。他真忍受不住,有一次竟然脱口而出:“张老师,你别……别这样看我……”话才出口,他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幻觉。他觉得脸颊上凉冰冰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是的,张老师是个十足的傻学究!唱歌跳舞,赛跑游泳,什么都离他远远的。很少有学生不嘲笑他,不刻薄地模仿他。他教的是语文课。他最爱强调的一条原则是:文学作品必须写人!真是怪事,他对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谈怪论!头一堂课,他就提出了一个只有傻瓜才提得出的问题:“人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人是高等动物!”“人是猿猴进化的结晶!”还有一个同学干脆大叫:“人就是人呗,反正不是狗熊!”

大伙儿全笑起来,他却一本正经:“不对!人有时候也会变狗熊!不然,为什么经常听见说,‘他像狼!’‘他胆小得像兔子!’‘他笨得像狗熊!’——同学们,做为一个人,我们应当首先弄懂人是什么!必须懂得具备些什么才配得上称为‘人’!”

他开始侃侃而谈。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呀!真不知羞耻!他说古希腊每逢举行盛典,总是把他们认为最英雄、最出色、最健美的人全身一丝不挂地高抬着,欢呼着游行。为什么?因为人是最纯洁、最高尚、最神圣、最……的!可是,谁又相信他那些胡说八道呢!难道被精屁啷当地抬着举着,竟会是崇高的褒扬和赞美吗?

当然,谁也得承认,书呆子迂是迂,课讲得却真好!那时候,每当听说下堂课是这位头发蓬乱、个子高瘦、动作迟笨的老师讲时,同学们就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也怪,仿佛讲桌是他天然合适的位置,只要一站上去,他所有的毛病顿时全消。连一刻也不停顿地使劲眨巴的眼睛也大放异彩!有板有眼的话从他嘴里流出,句句富于表情。他在黑板上写字,牛字写得就像是一条活生生的正在犁地的牛;马字就像是一匹四啼腾跃正在狂奔的马。喜怒哀乐、哭笑骂打,他全能用结合得非常巧妙的图画来表现。仅仅这一手,就使所有的学生忽而哄堂大笑,忽而屏息静气,一堂枯燥的讲授就变成了一次精彩的艺术表演。而当哪位同学乘他转身不备时偷偷做小动作,他会突然转身,那些大近视眼威严无比地瞪着你,弄得大家瞠目结舌,仿佛他在黑板上安置着反测镜似的!

那一天,中午吃完饭,梁志宁在学校外面的水沟里抓了两只青蛙。因为生物老师刚讲过它,引起了他解剖的兴趣。抓完了随手往衣兜一塞,捂着就返校。正好是书呆子讲《荔枝蜜》。正讲着,可恶的青蛙开始捣乱了,在衣兜里拼命拱。为着惩罚它们,他用手狠狠一捏,不料竟捏出“呱、呱”两声。在寂静的教室里,这叫声像原子弹爆炸似的!他赶紧松手,两只青蛙一前一后跳出来。一只跳到又娇又嫩的朱小萍的课桌上,她吓得尖叫一声。张老师倏地转身,还没瞪圆眼,另一只青蛙迎面蹦起,眼镜被碰掉了。这一来他成了“瞎子”,扭着身子在地上乱摸。

当然,梁志宁成了罪魁祸首!

书呆子奔过来,像希特勒似地挺直身板:“站起来!”可是白威风,他才不在乎呢!他冲他挤挤眼,学着电影上的腔调:“喂,我说别发火,老兄!”

全班同学哄地笑了。书呆子动手扯他起来。他粗野地骂了他一句。而这,大大激怒了他,浑身都在颤抖,三下五除二把他推出教室!

也许,仇恨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他见到书呆子连一次也不鞠躬,远远地骂他、咒他。当然,他希望他倒霉。可是,谁又料到他倒霉倒得那么惨呢?


暴雨还在下,透过茫茫雨帘望去,远远的山水树木全影影绰绰的。梁志宁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文化革命,就像这突然袭来的暴雨一样的文化革命,一切悲剧都不会演出。再过一年半载,他就远走高飞,或者升学,或者就业。书呆子以及和他感情上的隔膜全会被生活的脚步踏得无踪无影。可是——

直到今天他才加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轻率、狂热。他给书呆子写大字报:白尖子、黑走卒、坏分子……现在的名词全用上了,可是还嫌不够劲儿。想啊想,他想起来,书呆子在课堂上曾经讲过,社会主义是一个过渡阶段,只有到了共产主义,才会出现一种崭新的、完美的、最高尚的人。

他刚抄下这段话,连自己也不满意。这算什么恶毒攻击、故意抹黑、拼命反对呀!必须加工,必须改成“出于反动本性,公然在课堂上诬蔑社会主义不好,公然攻击伟大的、英雄的六亿中国人民不是人!”

是的,他就那么加工了。在那个年代,这样改不是很自然、很正常、很普遍的吗?

署名“揪黑帮”。其实他并没有想真揪,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揪。可是书呆子却真的被揪出来了。最主要、最抵赖不掉的罪名,就是在课堂上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咒骂中国人民!

他还清楚地记得书呆子那份狼狈相。在空阔的大操场,他像只难看的大虾米,腰怎么也弄不直,缺乏休息的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是一种麻木惘然的神情,那双厚玻璃瓶底下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眨巴着,好像在询问生活中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现在,希特勒是红卫兵们了。几个最红最红的红卫兵开始给黑帮们剃黑帮头,样子一个比一个难看。轮到书呆子时,他倏地睁大眼睛,极不驯服地说:

“我不许你们侮辱我的人格!”

“他*的你还有什么要格?一只臭狗!”

“我是臭狗,那你们——我的同类,又是什么?”

“啪!”一记耳光。

“用兽性去践踏别人的人,同时也就奠定着自身被践踏的基础!”

“啪!”

“无视他人痛苦的人,也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你还敢犟嘴?”

“我在讲道理!”

“讲你妈个X!”

“对你我来说,母亲的概念相同,全是神圣的!”

“你还敢骂红卫兵?”

“‘他*的’全是你们嘴里吐出来的!”

“啪!啪!”

“啪!啪啪!”

……真可笑!真是书呆子气十足!碰到这种“大革命”,还在宣传他的什么“人”!“好,让你尝尝人格是什么味儿?”一阵皮带猛抽,脖止了立即暴起一道道血印。可是他还在一声不响地硬顶。只是皮带铁环抽中了他的眉骨时,他倒下了,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两下,随后又默不做声地爬起来,连粘糊着睫毛的血也不擦,还是那么木板似地挺得笔直。

“打吧,如果愿意,你们可以打死我!”

面对着这个血淋淋的人,面对着他那双毫无聪明灵性的大近视眼,面对着他无休无止的忍受,面对着他向上帝挑战似的神情,红卫兵们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了。

恐怕,张老师的倒霉也和他的认真、固执有关。多少个“现反”“白专”“黑尖子”不是一个接一个地解脱了吗!只有他,不检讨,不认罪,不揭发别人。每批一次,罪名就加了一个也升了一级:“态度不好!”“顽抗到底!”“对抗运动!”……最终,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农村。

他去的是平原还是山区?不知道。他那么孱弱的身体能干农活儿吗?不知道。他怎么养活妻子和唯一的小女儿呢?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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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2)

春天,学校路两旁的小白杨绽芽了,泛着新绿。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鸟儿婉啼,花儿怒放,田野一片生机勃勃,明媚而美丽!只有张老师是被春天抛弃的废物了。他的脸更消瘦、更苍白,痴痴地站在家门口。门口的架子车上载着他的全部行装。妻子在哭,在颤颤索索地摸这间他们住了说不清多少年的屋子里的一切!那窗户,那炉灶,那盆仙人掌。女儿垂着头,不声不响扯着辫梢,腮上挂着两行眼泪。只有他仍然傻呆呆地眨巴着眼,似乎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架子车启动了,妻子女儿哭哭啼啼。他却昂头走上那条笔直的路,似乎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小白杨的树叶在春风中哗哗发响,似乎是提醒他、招呼他、拘留他。他的脚步终于放缓了,犹犹豫豫地转回身,看着那一大群尾随着的吱吱喳喳的学生,嘴唇直抖,终于声调凄怆地嘟囔了:

“孩子们……”

大家全“哗”地笑起来。在学校里有谁不叫“同学们”而叫“孩子们”呢?真傻!真逗!而他,而被这意外的笑声弄怔了,不知所措地翕动着眼镜下的鼻子。他突然一声不响地走回来,走到一棵小白杨树苗前,那棵树苗弯曲、畸形。他站在它跟前,仿佛是在琢磨它为什么竟这样不高,不直,不健康……奇怪,打他骂他他不怕,现在却突然哭了!啊,他哭得好伤心!而周围的笑声却和他比赛似的,竟响得更热烈!


梁志宁心情蓦然间又变得阴郁而沉重。刚才临来前,他还是满心高兴,因为近半年多来,随着政策的落实,每来一次都有新的收获,已经着手为他平反了!已经派人调查他的下落了!已经向所有可能的地方发函了!……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按捺不住。一件根本没有希望的事情,人们也就不去向往和追求。真正使人难耐不安的,是那种有了希望却还没有兑现的事物。就像一位向姑娘发出了情书还没有得到答复的小伙子,他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

雨水已经浸满了自己栖身这棵枝叶繁茂的树,并且大颗大颗往下滴落,又顺着湿成一络络的头发往脖子里猛钻。他把那一包人民币挪到胳肢窝下护着。是的,这不是一些普通的钱……

说实话,他曾经多么不愿意回想那些呀!他希望张老师的影子很快消失,并且也确实消失了。生活的天地是多么广阔!就像他手持弹弓,扑进大自然的怀抱,尽情地笑呀跳呀!高兴的事还想不过来,谁还去想那些个不高兴的事情!

春天,这是美好的季节。在春天,一切都是活跃的、新鲜的、蓬勃向上的。可是,张老师是在春天走的。而自己家的灾祸也是在春天降临的,只不过是在“三忠于四无限”的那个春天。

那年春天,他正在学校外面的田野上手持弹弓瞄准树梢上那只毫无知觉的麻雀。最初听到“哥哥”的喊声,他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熟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田野上竟然是发抖的,与周围明媚的阳光、温馨的花香、愉悦的鸟叫显得那么不相融!他惊愕地回过头,果然喊他的是泪水汪汪的妹妹!

是的,妹妹是来向他报告噩耗的。爸爸突然成了现行反革命,被群专指挥部逮捕。而妈妈呢,被这意外的打击摧毁,抬进了医院……

这真是太意外了!几乎一霎那间,无忧无虑的、明朗的生活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雾,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该怎么办?是去找群专指挥部讲道理求情,还是像电影上的英雄那样,黑夜里偷偷跳墙把爸爸救出来?

一只手轻轻地摸着他的胳膊。啊,妹妹!她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她进来的脚步为什么这么轻这么静,好像不愿意扰乱自己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她为什么要这样紧紧地挨着扶着自己呢?

沉默着,沉默着,永无休止。那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沉默。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透,想什么也全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桌子上那只三五牌座钟还在冷漠而单调地嘀嗒着、嘀嗒着……

“哥哥,”妹妹叫了,声音是那么小心翼翼,“做点儿饭吧?”

“做饭。做饭干什么?”他望望她。

“妈妈在医院,要送点儿饭去。”

他没有点头,没有应声,没有做任何肯定或否定的表示。因为他的思想还没有从那飘渺而遥远的梦中返回到现实中来。他只感觉到妹妹轻轻松开了手,轻轻离开了他……

人生真是奇怪,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就突然间变大了。昨天,妹妹还是一个瘦小的、不懂事的、为和他抢着一本小画书而哭着向妈妈告状撒娇的傻丫头,可是今天,她怎么竟一下子就那么懂事了呢?

是的,从此以后,妹妹与蹦呀跳呀唱呀,与小女孩特有的吱吱喳喳,互相议论和嫉妒,与童年欢笑和天真的撒娇就告别了。爸爸被开除了公职,妈妈躺卧在床,不能动。他呢,到街道办事处登记干临时工,一个月赚十七元钱。她去向谁撒娇呢?她要去买菜,要洗衣服,要……小伙伴们找她跳皮筋,不去。为什么不去呢?“我要做饭。”“不做不行吗?”“不行。”“要做多久呢?”“不知道。”“那……你该多没意思呀!”她不说话了,低头抚着辫梢,腮上悄悄地挂上了两行泪——啊,那多像另一个人。也是这样抚着辫梢,也是这样垂着悲哀的泪。可那究竟是谁呢?不知道,想不起来。他只是残存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印象罢了!

妹妹,啊,世界上再没有比妹妹更懂事的人了。在艰难的时刻,她替哥哥了多少份量呀!为了不让妈妈病情加重,她帮他瞒着妈妈,说他一个月能挣四十三块钱,足够全部开支。她喂了一群小鸡,天天蹲在鸡圈前,巴望着快快长大下蛋。她请人砌了一只小炉子,借邻居家不用了的风箱烧地火,可是省煤。只要一闲下手,她就去农村拾菜,去机务段捡煤核。机务段车头来来往往,困难时期有好几个孩子被压死,妈妈死活不许她去。

那一次,她又偷偷去了,一直到吃晚饭还没有回来。妈妈怀疑起来,问他。他就编瞎话。正编着,机车走行线那边突然响起了拉笛声。笛声一直响,一直响,响得人头皮发麻,心发颤,脚发软……他的瞎话再也编不下去。他的声音在变,汗水直流。要知道,只有出了事故,机车才会这样长久地鸣笛呀!

也许,妈妈从他恐惧得扭曲了的脸上看出了眉目,她的脸竟刷的变了,那真是比纸还白呀!她痴痴地愣了一下,突然赤着脚跳下床,发疯似地往门外冲去。

才跑到门口,妹妹汗流满面地挎着满满一篮子煤核回来。“妈妈——”

但是妈妈照她脸上就给了一下:“你还叫妈!你还叫妈!你给我跪下!”

妹妹不知为什么“噢”地叫了一声,篮子掉在脚下,煤核撒了满地。还没反应过来,妈妈又连踢带打:“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我看你还敢去——”又叫他,“拿棍子来!”

他去拿棍子了没有,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无辜的妹妹跪下了,呜呜地哭,一边把小手往身后藏。

……

晚上,风波平息了。他躺在地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妹妹还在墙角那张床上轻轻抽泣。什么响了一下,是妈妈。她在叫“小妹,小妹——”没有人回答,于是她下了床,扶住墙,颤巍巍地走到妹妹床前,“小妹——”

“妈妈。”

却没有了声音,好一会儿,妈妈的声音才终于响起,是低低的,颤抖的:“妈妈打痛你了。”

“没……有。”

又陷入了沉默。好久,妈妈才重新开口,声音变得很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存:“小妹,妈妈告诉过你,不要去有火车的地方,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

没有声音。

“家里生活再紧张,也不要到那种地方去。你这么大,该懂事了,一去就是大半天,让家里多操心。”

依然是沉默。

也许这种沉默取得了妈妈的谅解,妈妈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坐着。他偷偷地看了看,在熄了灯的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缕惨淡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映出了妈妈的身影。那身影显得多衰老,多憔悴!她颤颤地摸着妹妹的头,摸着妹妹的手,突然怔住了:“小妹,你手怎么啦?”

“没什么。”

“你这只手包的什么?拉开灯,让我看看!”

“妈妈,”妹妹急了,“不要紧,我的手烫了一下。”

“怎么烫的?”

“我刚去,就碰上机车清炉。我想早点儿回家,就急着上去捡。太阳底下,看不清煤块还红着。后来……后来有个老师傅看见我痛,就把我领到段里,阿姨没要钱,给我包好了。”

“包了多么时间?”

“不长。一去就包好了。”

“既然这样,你为啥回来得这么晚呢?”

妹妹不知该怎样回答了,片刻,有些怯生生地:“我朝家走了。走了一半,又……又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

没有回答。

“是不是因为篮子里没捡满?”

还是没有回答。

“没出息!”妈妈的火又冒上来,“几个煤核值什么?就那么眼小!那么舍不得!你知道不知道家里怎么为你操心?你今天给我说句话,以后还去不去?你今天给我下个保证!”

“妈妈——”

“说!”

“妈妈——”

“不许叫。你就说以后还去不去?”

没有声音。

“说不说?”妈妈拿起了鸡毛掸子。

还是没有声音。只有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 ,吹响了桌子的报纸,掀动了蚊帐。他看见妹妹坐起来,慢慢仰起脸,昏沉沉的暮霭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可是那两只孩子特有的大眸子里,却有两点湿漉漉也亮晶晶的东西。

“妈妈……要去。”

“为什么?”妈妈的声音几乎是一种暴怒了。

“我没把实话告诉你。妈妈,哥哥……他挣的钱,还不够……不够我们买粮吃……”

再后来怎么了?啊,对,沉默。无休无止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好久好久,才突然响起了哭声。哭得那么响也那么痛。那是妈妈在拼命捶打自己。


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梁志宁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于是那正在下着的雨,飘着的风,摇着的树,那条笔直而布满了积水的路……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响声。这响声竟像是谁在对着他耳朵嘟噜什么。什么呢?对了,是在嘲笑他“道德家!”

是的,自从他下决心做一个诚实的、品质高尚的人以来,他听过多少这样的嘲笑了。每当别人说这三个字时,总使他格外屈辱,仿佛别人全是饱经世故的成人,只有他是个需要训导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有时候,他真想愤怒地反击:“够了!我说你们别装腔作势!别以为你们比我更高明!别以为你们这种不动声色才是一切!”可是他终于没能出口。因为对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了生活的冷漠者。梁志宁知道,他们过去不是这样的,他们也有过充满憧憬的童年,也都在春天的微风中齐唱过“学习雷锋……”,只是这十多年的大浩劫使他们所有的向往全破灭了,而又没有一粒哪怕是微弱到极点的火花在他们心灵中闪过,为他们弥漫着灰暗的心房带去一丝光明,增添一丝温暖,驱走一些黑暗……

就在爸爸被逮捕和开除公职后的第三个月,他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里一个字也没有,雪白的纸包着十元钱。以后,每到开工资,这封信就以同样的形式和内容寄来。他拼命打听,但毫无结果。后来他醒悟了,寄钱的人一定是爸爸的好友,之所以匿名,是怕受到无处不在也无所不用其极的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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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3)

一年很快过去了。这是多么难熬的一年啊!在这一年中,他尝够了一个不能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的痛苦!每当他看着和妹妹一样大小的女孩子在愉快地欢笑时,他总是噙着泪水在祈祷,但愿生活也赐予妹妹这种幸运。他不止一次怀着近乎愤怒的情绪在想,同样是人,为什么竟会这样不公平?

是否极泰来,还是真有上帝?有一天,爸爸突然被释放。莫名其妙被抓,莫名其妙被放,原因是什么?不能打听,也不许弄清!

也是春天。又是春天。所有的白杨树都绽芽了。泛着新绿。天那么蓝,水那么清,鸟儿婉啼,花儿怒放,一切都明媚而美丽。啊,这是真正令人高兴的时刻。爸爸走出狱门,那么削瘦,那么虚弱,这使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什么。什么呢?他不知道。他领着妹妹扑了上去,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想笑,想跳,可是嘴一咧,却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好伤心!

……

晚上,天下起雨来,那天晚上的雨和今天的不同,那是一场绵绵密密的阴雨。爸爸带着妈妈和妹妹去拜客,去致谢,去告知……他独自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望那淅淅漓漓的细雨,望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是高兴?怅惘?悲哀?后怕?痛定思痛?他说不清。好像什么都有一点儿,那是一场太可怕的恶梦……

门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被敲响了。是一位身穿雨衣的姑娘。姑娘很端正,也很苍白。她浑身是泥水,面容憔悴、疲倦、仿佛是从老远的地方跋涉来的。那双长有浓密的睫毛的眼睛阴郁地低垂着。她一声不响地走进来,一声不响地脱下雨衣,又一声不响地站着……

“你找谁?”

“找你。”她的声音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凄然,这使他大为吃惊。

“你爸爸……放回来了?”她问。

“是的。可是——你是什么人?”

她不说话,还是那么默不作声地站着。足足有几秒钟:“给你……寄的钱,每个月都有……收到了吗?”

他吃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么什么?这竟是她——他想激动得直想喊叫,直想热情地上前拉住她的手——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突然很规矩很恭敬地站好,随后同样规矩而恭敬地弯下腰,给她鞠了个躬。

“不不,你不要……你不能谢我!”姑娘像被谁打了一棒子,急忙退避。

“你救了我们一家!”

不知是他敏感还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她浑身都颤了一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几乎是用一种冷冷的口气:“我没有。你错了。是我——害的。”

他惊愕地睁大眼,而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一声不响的、有些凄然又有些木然的神情。

“是我害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爸爸是客运值班员。我乘没人看见,把值班室请示台上的领袖石膏像偷走了。然后,我以旅客的名义向车站革委会、向群专指挥部揭发,说我亲眼看见你爸爸砸碎了石膏像……当然,那一年我才不满十二岁,我说的话他们全信……”

他怔住了,大张着嘴,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这简直像是在梦里!

好长时间,他才终于回过神儿,才意识到这确实是真实的世界。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声音变得恶狠狠的,眼光中也开始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仇恨,“听见没有?我在问你!”

还是没有回答。

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像在研究什么奇怪的怪物。害人精!恶棍!流氓!十恶不赦的阴险分子!他眼神中那股仇视的火光燃烧得越来越猛烈,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拳头在一点儿一点儿攥紧,整个身子在一点儿一点儿朝她逼近。

奇怪的是,她没有尖叫,没有恐惧地后退,只是木然地闭上眼睛,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仿佛她就是为着来接受惩罚的。他朝她脸上抡了一下,又是第二下。她倒下去了,随后又默不作声地爬起来。

“打吧,你只管打。我不怪你……”

他又高高地举起拳头。那拳头攒足了他的仇恨,他的愤怒——但是他猛然停住,几乎是闪电般的一霎间,他惊讶地发现她竟是那样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而她,正慢慢睁开眼,用手绢擦去嘴角的那一缕血痕,声音颤抖地:“你……不打了?”

他没有回答。

“现在我要告诉你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张宣文的女儿。”

什么?是她!像谁当头猛击一下,他几乎站立不稳。啊啊,怪不得怪不得!那总是缠绕着他的飘渺而遥远的印象,那长满小白杨校路上悲哀的哭泣……他呆住了,像一只被打愣了的鸡。

“是的,我是张宣文的女儿。我恨你!恨你全家!恨你父母!恨他们生养了你这样一个儿子!他给别人栽赃——你现在该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该知道给别人栽赃是多么可恶多么卑鄙!你们家受了许多罪,可是你们家所有受的罪我们家全受过,而且比这更多更惨……”

她的声音突然发哽,掏出手绢捂住眼睛。

“我恨透了你。我瞒着爸爸,像那些为父报仇的侠女一样,成天想着报复。想啊想,我一不会打架,二不会杀人。我只有——我专门从乡下赶回来,搭汽车,坐火车,费了多少心思啊!现在你知道了,我成功了。我高兴。高兴极了!我给爸爸报告喜讯,可是你猜他怎么样?”

她不说了,垂着头,像在想什么心事。而他呢,只是傻怔怔地大睁着眼睛。

“他发火了。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那么大的火!他从小不动我一根指头的,可是这一次他打了我。他逼我马上回去,去承认错误,承认栽赃。我不去,他就抓了根竹棍……”

她捋起袖子,那上面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道痕印。

“我用牙咬他,骂他!跑到村子外面,趴在一棵白杨树上痛哭。我恨他是个东郭先生,是个没血性的傻学究,我恨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父亲!他糊涂,没用,没骨气还不争气!直到晚上,他在村子外面的树下找到我,他搂着我肩膀,摸着我头发。我不理他。后来……后来他给我讲故事。他指着那棵白杨树上的喜鹊窝说,他小时候曾经很淘气,爬上树去掏喜鹊窝。爬呀爬,才发现喜鹊窝搭在树杈的梢头,任谁也别想去毁掉它。他不死心,又拿一根长竹竿捅,可是手都举酸了,仍然捅不垮。他这才发现,在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树枝草叶的堆垒中,竟积累着喜鹊们全部生活经验、教训和智慧。他说,当初喜鹊们建造它的时候一定失败过、垮散过,可是它们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总结,一次又一次地反省,终于建成了能与狂暴的风雨抗衡,能使一代接一代小喜鹊在里边幸福成长的坚固堡垒……他对我说,‘你将来也会有家庭,有丈夫,有孩子的,要是你们压根儿就抛弃做人的道德和良知,你们就会用自己的行为教会下一代残忍。就会创造出一种可怕的环境。在那个环境里,任何人尊严都等于零!任何人的价值也都等于零!’……他讲了好多,没头没绪,可是我懂,全听得懂。后来我哭了……那些钱,是他让我每月定期寄给你的。他要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要我赎买罪……”

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梁志宁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完全陷入在一种可怕的回忆中。他只隐隐约约听她讲她曾多次找过革委会,找过群专指挥部,承认了栽赃,准备接受处理,可是不顶用,统统不顶用。在那个可怕的年代里,毁灭人像毁灭掉一只蚂蚁,毁灭人甚至成为许多人极愿意去从事的一桩乐事……他只知道她走前曾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而他,却痛哭起来,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哭,也是一种哀彻心扉的痛哭,哭得忘了一切!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拉开门。外面雨细细密密地遮挡着路灯光,遮挡着视线。他不顾一切地跑着,追着,找着……他非常想在她面前跪下,求她原谅。啊啊,她犯错误是被别人逼的,可她还知道忏悔,还知道赎罪,而和她一样去害过别人的自己呢?啊啊,他连她的地址都没有问,连张老师现在在哪儿都没有问,连自己的心情都没有来得及向她坦陈……但是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雨都停住了,只有一轮月亮从堆积着乌云的天空中露出脸来,温柔地向大地铺洒光辉。不时有一片或浓或淡的乌云遮住它,但是它却总又顽强地挣脱出那黑暗的牢笼,那么明亮,那么温柔,那么不灭不绝。它总在轻轻地穿行,悄悄地张望,低低地诉说,似乎要更加努力也更加彻底地照亮大地……


一阵斜雨飘到脸上,梁志宁抬眼看看,雨已经越来越残落了。他走出树荫,站在路当中,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狼狈。浑身上下全是泥水,牙齿冻得哒哒直抖,连胳膊上的皮肤也成了青紫色。只有那捆紧贴着肉的包扎得很好的人民币,还散发着一股温热……如果那些生活的冷漠者看见他这个样子,又该讥刺地说:“发傻!假道学!”

他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下意识地摊摊手,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反驳——真的,自己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张老师,究竟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是为了把那些分文未动的积攒了几年的钱款交还他?是为了向他道歉,以减轻自己心灵上的自责?是想知道他的现状,以便像他那样在别人急需帮助时伸出援助之手?……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是这样,又好像远远不止这些。也许,他什么目的也没有,只不过有一个可怜和渺小到极点的念头,他想让张老师知道,他现在确实已经变了,变得诚实些了,道德些了,知道该怎样做个“人”了!并且——如果张老师愿意信任他的话,他还想请张老师相信,将来,他会变得更好些!

生活是多么奇特。有些人,他们不是事业上的佼佼者,不是引人注目的名人,不是权力的握有人,他们像默默无闻的石块,成日被人碰踩,却谁也不去注意。只是当狂暴的风雨袭来时,它们才突然惊人地显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异常纯粹,坚贞无比,燃烧着自己,也照亮了别人……要是没有了这种人,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一阵风微微吹来,风中没有了雨丝。梁志宁抬头看看天,天上,乌云已经渐渐消散,远远的山水树木全从雾气朦胧中显现出来 ,那么翠绿,那么清新!那种令人喜爱的充满着蓬勃生命力的绿色,竟使周围的世界变得那么明朗,那么可爱。啊,小鸟欢唱,花儿盛开,一切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春天,又是春天!多么美好的真正的春天!可是,张老师在哪里呢?……

梁志宁用手甩去头发上滴下来的最后几滴雨水,微微地、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随后一步步朝学校继续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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