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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插队拾零(九)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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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插队拾零(九)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1/11 15:00:00 [显示全部帖子]

    铁贞子和王茂

     铁贞子,是我们村众多婆姨中的一员,人高马大,心直口快,论起长相,算不上漂亮,但手脚麻利,是个能干的屋里人,她外前人(丈夫)毛子和我同庚,关系密切。她家的酸菜十分可口,因此我时常到她家里闲坐,讨点酸菜吃,我和她们俩口子不分你我,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铁贞子生性泼辣,有时在地头还跟男人摔跤,一般小身板的汉子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在我的印象中,我和她摔过,但没有输过她。每逢过节,村里人生活得到些许改善,铁贞子总是支唤毛子送点好吃食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尝尝。

       1971年秋,同村的知青都回北京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三孔知青窑。我们居住的窑洞在村最东边,门口是通往沟底的小路,站在院子里就可眺望安乐山。天晴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壶口瀑布飞起的水雾,景色十分怡人。尤其是雨季,半躺在炕上,透着窗纱,眺望远山,峁顶上开满了粉红色的乔麦花,衬着绿草和兰天,显得分外夺目。听着半导体传来“敌台”(苏联台)的音乐,看着小说,日子倒是十分惬意。每逢雨误的时候,村里的一些青年人都爱跑下来,到窑里聊闲谝,山南海北,家长里短。我住的那孔窑,门板翘了,门缝特别大,手都伸得进来,后生们说要帮我再做一付,就是没腾下功夫来。有一天晚上,我坐在煤油灯下看书,忽然一只大狼“呼”地扒在窗户上呲牙咧嘴,被我一阵断喝吓跑了。从那之后,晚上睡觉,我都用小镢顶着门栓,手边放了一把长矛,以备万一。

       一天清晨,我刚活动完筋骨,练完小双杠,准备吃一口上工,忽听窑背上有人高呼“快来啊!铁贞子家被偷了!”要知道,在陕北,偷窃可是稀罕事,人人都穷,却很少听到偷盗之事,村里发生这样的事,自然是大事。我闻风而动,三下五除二疾步上得窑背,直奔铁贞子家而来。刚进大门,不由分说,铁贞子抱着我就大哭,毛子丧着脸蹲在地上,我连忙问个究竟,原来是毛子和铁贞子晏黑(昨晚)去郭下看娘家,家里就剩下一个又聋又呆的毛子妈,清早回来,发现家里木箱被打开,里面的十几丈土布,几十尺布票和几十斤粮票全不翼而飞。这可是穷苦人家的命根子呀!铁贞子泣不成声,毛子咳声叹气,我脑门子一阵上火“日他先人,瞎了狗日的眼,偷谁不行,偏偏偷到这号蔫怂穷汉的身上”。
    这个事风一样传到了公社驻队干部的耳朵里,他很快就下到村里。干部姓李,各恒德,关中人,相貌奇特,一对小眼,歪脸疤痢头,最有特色的他那付耳朵,一个煸着,一个卷在一起贴着,老乡都管他叫“小耳朵”。每逢他御驾下源头,老乡们指着耳朵就知道是他老人家来了。“小耳朵”听到这个阶段斗争的新动向自然不能放过,他招集全村人到涝池边开会训话,本以为“小耳朵”会严加训斥,加紧布置追查,没想到他哼哼叽叽,车轱辘话来回说,最后来一句“把东西交出来就没什么了”,作为结束语,什么布置也没有。村里的长辈人都摇头叹气,说是几十年村里从没有发生过这号事,显然也对“小耳朵”的说法不满意。我见不得这样窝窝囊囊,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诈呼起来,“吾号(这个)贼娃子,瞎了眼窝,偷到穷汉身上,谁偷了东西脸上都带像,不说我也看得出来,趁早自己说出来,免得把你揪出来。”说罢,我还煞有其事地冲着大伙一阵扫描,其实我啥也没看出来,只是唬人而已。

       会后,队里安排我和队长、书记、民兵连长一起留下来研究此事,大家根据现场怀疑是毛子家邻居冯至所为。冯至知根知底,贼性也大,什么偷人、偷小东西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就决定叫我和民兵连长犬子晚上侦察一番。到了晚上,村里人都睡下了,我和犬子悄悄地伏到冯至家,爬上他家耳房顶,想听听他和婆姨的悄悄话,听了半天,除了扯淡闲话外,啥也没听见。一会儿就听见冯至和婆姨牛一样哼起来。外面的风飕飕的吹进衣服里透心凉,我和犬子听不出所以然就溜下房顶,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正在酣睡,忽听犬子叫我起来,说是铁贞子家的东西被人扔在村边的地头上。我们连忙去查看,果见有几卷土布扔在地头上,可好几丈布票和粮票仍没有下落。村里召集开会,我在会上说,粮票、布票都还没有交出来,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怎么向铁贞子家交待?折腾了一天,到了晚上,我正在熟睡,迷迷糊糊就听见窑背上传来老鸦的啼叫声,我并没有太在意,又是一阵迷糊,忽然听见门栓被拨动的声音,我顿时惊醒。借着月光就见一只大手伸进门缝,拨那门栓,由于小镢顶着,一下拨不开,我猛然坐起来,一手拿起身边的长矛一声低喝,那手猛然缩回,就听见院里“蹬蹬蹬”一阵疾跑,很快就静寂无声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点了灯,紧执长矛,下得炕来。而又觉得不对,外黑里亮,岂不容易遭人暗算?忙吹灭了灯披上衣服,到了门口,对着黑暗的两侧,呼呼两下空刺,什么都没有。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秋风呼喇喇地吹着,我走到外边小路上,见繁星闪烁,万籁皆静。这才回到窑里,点上灯开着门,心里不禁乱跳,为了壮胆,嘴里大声叫骂起来。“我日你妈,想算计我,我他*的捅死你!”骂了一阵儿,气才算平顺了些。
    冷静下来,觉得该向村里报个警,便先到队长杨清林家,把所发生的一切向他讲了一遍。杨队长听罢,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带我直奔犬子家。犬子听后吃惊不小,就决定天亮后直接上大队汇报,杨清林陪我回到家里,这时天色渐亮,我坐在炕上,睡意全无,想到半夜所发生的事真有点后怕。感谢那天闹狼,叫我用小镢顶了门栓,否则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果。天大亮了,我正在窑里备饭,村里的小学教师冯天祥和团支部书记王茂来到我这儿,告诉我,昨晚的事村里全传遍了。这两位是我们知青的常客,尤其是王茂平素与我们知青相好,干活时经常帮助我。我记得他与我同庚,一起赶集,一起逮鸽子,一起打坝掏窑。尤其是他兄弟王山更是与我交好。他还是上学娃,放假回家时帮助大人干活,在地头上经常与我教量摔跤。由于平时都是好朋友,我说起昨夜的事也没有什么戒心和顾及,放开大骂。痛骂之中,我无意地看了他们几眼,忽觉王茂眼圈红了起来,我也没有太介意,以为是烟熏的。聊了一会儿,他们告辞上工去了,我在家里等着大队来人,大约7、8点钟,犬子把驻大队的北京干部老张带来了。他仔细地询问了情况,又叫我带着他上了知青窑背。窑背上是块平整的土地,已经收了秋,耕的平平整整。地边上有一棵老杏树,树桠上做了个老鸦窝,想起昨夜惊鸟啼叫,可能就是有人从窑背上下来,惊扰了乌鸦引起。我和老张查看着,只见一排新鲜的脚印从我们的窑顶向北而去。脚印大,步幅宽,从痕迹上看,此人身材高大(决不是冯至的足迹),脚印到了地头沟边就停下来,留下一堆粪便。粪便还是新鲜的,里面有未消化的高粱米。脚印沿沟而下,虽不清楚,但依然可辨。沟下就住着两家人,一是杨满清老汉家,二是王茂家。我们正低头查看,猛一抬头,就见王茂担着两笼麦秸从对面井坡下来回到他家院里,显然他也看了我们。王茂人高马大,走路生风,他的鞋是村里特号,看到这成行的大脚印联想到我叫骂时王茂的失态,我和老张都对王茂产生了很大的怀疑。王茂的老家是铁贞子的近邻,平素和铁贞子也有一些交往,有偷东西的可能,但加害于我,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我们平时是兄弟相称,他怎么可能为了点东西就贸然下毒手呢?
    到了后半晌,我和老张正在窑里闲聊,忽有人报信,说王茂失踪了。村里派人四处查找,仍不见其人踪影,看来此案王茂涉嫌最大。老张召集村里人开会,再布置多方寻找,同时上报大队、公社、县里。连找了一天多,未见结果。第二天到了傍晚时分,忽有人疾步过来报信“王茂在村边的废窑里被他妈寻着啦!”我们急忙赶到王茂妈家门口,就见王茂老妈坐在门口啼哭,王茂大和兄弟王山在一旁叹气,我进前问个究竟。王山对我说:他家所有的亲戚都找遍了,仍不见踪影,他老妈急的就到村边的沟壑里去找,在一孔破窑里,摸到了王茂的脚,人已经凉了,就惊慌地哭着跑出来,告诉了王茂大和王山。我们叫上犬子和村里其他人,带着电筒,随着王山,赶到那孔破窑里,只见王茂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角、前胸都是呕吐物,散着浓浓的敌敌畏味,地上留着一个空敌敌畏药瓶,人已经僵直冰凉,已死多时了。人们将王茂抬到他家里,就和队长、民兵连长一起到大队汇报去了。第二天早晨,我和老张正在洗脸,就见王山匆匆赶来,交给我们一张纸条,说是给王茂穿衣服时在裤裆里发现的。那张纸条殷着便迹,上面用钢笔写着这么几句话“是冯至叫我去偷铁贞子的,我不敢不去,就去偷了东西,陈冲要破案,冯至又叫我打死他,打死他就没有敢管这件事了,我做错了事,没脸见人了,只有死!”看来此事是王茂所为,确认无疑。至于临死前栽脏于冯至,实不可信。
    王茂平时和冯至交恶,冯至哪里是王茂的对手,又怎么可能胁迫王茂去做案?本来王、冯两大家就有些矛盾,这件事很叫王家没面子。村里人议论此事,只有感叹的份。谁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结果。王茂平时是一个老实的后生,居然能做出这号事来。我到王茂家,他大、他兄弟一个劲儿对我道欠,他那老妈低声哭泣着不敢放声。我心里很矛盾,案虽然破了,但偷与被偷的都是好兄弟,何况王茂为此命都丢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原先那股火气早已消尽。是怪王茂人穷志短,还是怪我陈冲逼人太甚,我看谁都不怪,只怪王茂一时懵了头错了念,怪穷困让人迷了眼。王茂出殡了,没有吹鼓手、没有风水先生、没有丧宴、没有送丧的队伍,只有他那年轻的婆姨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娃娃带着孝,伴着王茂老妈低声的哭泣,悄悄地把他埋葬在村边的沟里。王茂撒手而去,他那年青的婆姨,带着娃不久就改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在下源头消失了。从那之后,铁贞子全家和村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为了安全,老冯家人特地把我从知青窑搬出来安排到窑库里冯子清老汉家住,处处保护着我。

       1972年4月,当我离开下源头回京上大学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送我,铁贞子哭得泪人似的,三老汉、宋今庭这些大老爷们也哭得像个婆姨,娃娃们拉着我的手,女子们躲在一旁凝望着,后生们前拥后呼。我舍不得这方热土,更舍不得和我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回想起那件刻骨铭心的往事,仿佛有一种负罪感。尤其是早已逝去的王茂,在梦中总是对我笑着,招着手。
     2007年10月,我又回到了下源头,无论是王家人,还是冯家人,都把我当成自家人。谁也不向我说起那件往事。王茂兄弟王山见了我还是那样亲切,把我拉到家,他大(父亲)已经做了古,他老妈又和我见了面却什么都不提,还送我芝麻和绿豆。王山和我一再聊起年青时代耍闹的往事。他的心是那样的平静如水,我的心里却忐忑不安。只有铁贞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表示感谢,说我帮了她大忙。今天看起来,这又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帮助铁贞子找回了应该属于她的东西,她却念叨我一辈子。可是就为了这些东西,老王家失去了一个当家的后生,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在我面前表现的是如此宽容大度,而我内心里却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这次回村,在村口给故去的老人们烧纸,嘴里念着那些逝去的名字,心里也同时祈祷那条不愿被人提起的年青的生命——王茂兄弟,愿你在那边接受我的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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